刘备原先还有些疑虑,不知这区区一里之长,怎敢“蓄养”流民,放任这等规模的动乱发生。
待领兵进了山中,映入眼帘,营寨低矮,防守松散,尘土满面,瘦骨嶙峋者比比皆是。
面对衣衫单薄,刀枪可数的“敌人”,这一场突袭,完全是压倒性的胜利。
即便是进攻的兵士,击倒这些流民时,也难免流露出几分不忍之色,或许是往来流离颠沛已久,实在难挨寒冬。
眼看着己方毫无胜算,又见这队兵将多有留情之举,几个还算是有主意的头领叹了口气,顺势也就丢了武器,跪地投降。
刘备见了这场景,心中悲悯,并不欲下死手,听闻这投降的几人主动请死,惟愿寨后几百老幼妇孺可以得到安置,更是伫立原地,良久不语。
他初入此村时,也曾对仅剩的村民承诺,必诛行恶之人,如何处理这群流民,他心中也有计较,即便是被逼无奈,却也的确是行凶作恶之人,必当除尽,方可归置余下流民。
但此时相对,这些领头做恶的流民,亦是为了延续身后亲眷的性命。
村中人无辜,此处的老幼亦无罪。
刘备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在平原的简雍。
若是宪和在此,此时刀箭应当已落在这领头几人的身上。
诛恶啊。
真正为“恶”的,或许并非在此处。
刘备的目光穿越皑皑白雪,遥望着现在兖州的心脏,他突然无比渴望去到那个地方,去见一见他血缘上的侄子,和朝堂之上的衮衮公卿,这一条路,他已经走了数十年。
关羽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家大哥,刘备站在山腰,远处的山崖便如同树的华盖。
也许到了许都,放下萦绕于心的许多疑惑,便能够迎刃而解了吧……
图县
曹操披了件夹袄,虚靠在美妇身上,享受着对方柔嫩手指按揉太阳穴带来的惬意,双目微阖,将睡未睡。
“是何时了?”
他低低问了一句。
身姿丰腴的美妇人伺候曹操,自然是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本以为对方已睡,紧绷的神经略有松懈,便听得这一问,登时一吓,差点遏制不住下意识的手抖。
“约莫……卯时。”
她的声音柔而怯,听起来反而有南方的软媚,手控制的很稳,依旧不轻不重地在太阳穴打着转儿。
“卯时了啊……”
曹操在心底估算一番,略略点一点头,不再言语。
那妇人却忐忑起来,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什么反应惹了曹操不喜。
她与其余女婢不同,伺候过曹操这等身份的人物,若是曹操能起兴收下自己,还能有条活路,若是……
她不能再被转手送到其它官员手上,便是没了利益,最好的下场不过是一条白绫,尚且有个全尸。
可这样的世道,最后能不能留下个完整的尸身,都是个未知数……
美妇柳眉含愁,只觉得眼前一片惨淡,手下动作越发用心起来。
“小郎君还未行猎回来么?”
管事在院外踱步数个来回,不知为何,他自昨夜起,心跳得厉害。
仆役们被问了几次,依旧给出了那个让管事头疼的回答:“未曾。”
“唉,我这心里怎么这样慌张?”
管事焦躁不安地用鞋碾了碾地上的砖石,转头又问:“县尊可醒了?”
他方问出,便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按照县令的性子,现下定是在某个美妾怀中睡得香甜,何人敢去打扰?
“再派人出去看看……算了,我还是亲自出去……”
又等了片刻,管事还是放不下心,搓了搓手就要往外走。
“小郎,小郎君……”
迎面一个仆役着急忙慌往内冲来,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
“怎么?可是小郎君回来了?”管家来不及收势,一脚结结实实踹在那仆役身上,那年纪不大的仆役被踹得一倒,半天爬不起来。
院外蓦然传来马匹嘶鸣之声,紧接着,一匹黑马神色惊恐,四个蹄子个跑个的,闷头就冲了进来。
管事一抬头,入眼就是个黑黢黢的马蹄子,吓得双眼翻白,一个字都喊不出。
种平赶忙扯住缰绳,心中郁闷,看来除了赤兔,是没有其他马愿意乖乖给他骑了……
他果断趁着这马停下的间隙,拖着绑好的书吏,一边往曹操院中去,一边吩咐道:“给这马喂些好料。这次游猎甚不痛快,竟有这等小人欺我,速去将县令叫来,叫我到将军面前分辩个明白。”
一众仆役被管事昏倒和惊马吓了个半死,正是六神无主,那书吏又被拖在地上,不说面目,生死都难辨,那里还敢言语。
只是众人平日受着县令淫威,此时竟无人真敢听种平之令,往县令所在之处去。
在这些人眼中,或许曹操的身份贵重,但总有离开此地的时候,县令却是常年不动的,自己身家在此,便是被死死攥在县令手中。
因此面对种平,却不如面对县令的威慑大。
种平撇了撇嘴,看地上管事还昏着,二话不说,揪起领子就是两个巴掌甩上去。
他在外边吹了一夜冷风,手冻得同冰棍一般,往管事那张肥脸上一甩,效果拔群。
管事一个哆嗦,立刻跳了起来。“速去将县令叫来,别叫我多等!”
种平做足了纨绔子弟,仗势欺人的态势,对着曹操的方向努了努嘴,不再理会管事表现,转头离开。
管事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两个冰冷的大嘴巴,心中一阵羞怒,不由得冷笑:“我原先还以为这小郎君有多高洁,现在看来,这些世家子不过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不过一个娈童,便叫他原形毕露……待到来日,看他还能否嚣张!毛还没长齐……”
口中不干不净地骂了一通,管事用力抹了抹脸,面色阴沉,直直朝着县令府宅去了。
毛还没长齐的种平憋着一口气,拖着书吏往院里一丢,并不敲门,也无人敢拦他,径直入了内室。
“叔父!”
种平撅着嘴,满脸在外受了气,回来找家长告状的模样。
美妇见状,极有眼力地行礼告退,顺手轻轻关上了门。
榻上的曹操坐直身子,眼中精光一闪。
种平这才连喘了几口气,揉着嗓子低低咳嗽两声,他本来风寒未愈,一路上多有厉声发难的表演,现在喉咙还真有些撑不住。
他从怀中掏出数份木牍摆在案上,踢了踢地上的书吏:“人证物证具在……叔父,这图县县令,不能留。”
曹操抽了一份,并未草草扫一眼了事,而是认认真真看了个完全:“这样的身契文书……有多少?”
“不知。”
种平语气低沉:“粗略一眼,便是百件……全者,恐更难记全。”
曹操只觉得腮帮子上一根筋连着太阳穴,痛得整个人一抽。
“伯衡。”
他唤了种平一声,面上似乎并无异样:“兖州后,我是否已许久未在境内动刀兵?”
种平听出味儿来了。
曹操这话是在问,是不是这些士族觉得自己提不动刀了。
“平以为,徐徐图之与雷厉风行并不冲突。”
种平知道曹操虽然杀了边让这类“跳得厉害”“反曹头头”,但对待兖州士族的总体态度,还是打个棒子给个甜枣,分而化之,徐徐图之。
“现下天子幸许都,叔父虽据兖州,然内尚有张扬为乱,徐州仍有擎肘,南方袁术亦有图谋。”
“……正是忧患之时,平以为徐州余下之地,已为鸡肋,叔父不若令文谦回到兖州,先平内患,经营兖州?”
种平给的建议还算是客观,曹操在徐州屠杀劫掠而来的资源,无论供养军队,还是经营兖州,都有富余,而徐州剩下的,说到底不过就是陶谦和曹豹艰难维系抵抗的几郡。
现在无论是谁占领了徐州,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灾后重建……除非倒贴资源和时间,让徐州恢复,否则那的确就是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种平不相信曹操会看不出来这一点,但他也不确定曹操是否真的能放弃这块已经送到嘴边的肉。
袁术此时便在扬州,若是真便宜了袁术,泰山卧榻之侧便是徐州,这滋味恐怕也不好受。
曹操垂首,翻看着案上的木牍,似乎也在斟酌徐州之事。
“……伯衡以为,若是弃徐州,这新任的徐州牧,该是何人?”
种平闻言一愣,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了名字就是刘备。
他赶紧把这想法按下去,这徐州烫手,可不兴拿啊!
随后他立马反应过来,陶谦还活着,想另立徐州牧基本上是空谈,还得看周遭是否有图谋徐州的势力。
种平膄肠刮肚想了一通,最后还是只想到个袁术。
不过,若是吕布入了徐州……
种平想了想曹操请封吕布为徐州牧的场景,觉得多少有些难以想象。
先不提吕布的兵马够不够占下徐州,就说与吕布毗邻,好像同袁术……总之也并不能让人放心。
“叔父……何不问问荀伯父?”
种平一脸苦相:“平黄口孺子,怎敢胡言嘛。”
曹操没好气往他头上一拍:“莫饶舌,不知?回去让志才教你!”
种平低头看自己脚尖。
“将军,县令求见。”
门外传来仆役的通禀声,种平心头一松,知晓今日这图县之事应当能拉下帷幕。
“进。”
曹操穿好衣裳,种平跟在后面,入了厅堂。
他暼了眼堂外的几个持着长戟的卫士,心中大定。
“将军,将军,不知是何人惹恼了小郎君……”
门外的声音由远及近,县令赔着笑,连声道歉,身上还沾着未散尽的脂粉香,脚下不停,跨进厅内。
“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