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君明鉴。在下并不介意把他抓来拷问,可一个甘愿牺牲自己一臂来制造骗局的人,严刑拷打对他来说没用。祭酒大人常说,放鸟归巢,才能获其雏卵。”
荀彧心情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方才缓缓道:“汝南我会有安排,至于杨俊之事,分寸你自己把握。”
“在下明白。”
满宠咧开嘴,似乎笑了笑。荀彧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重新提起毛笔,用嘴呵了呵冻硬的狼毫笔须,继续伏案处理政务——他知道满宠最擅长的不是把握分寸,而是寻找七寸。满宠就像是一条毒蛇,总是以最凌厉的角度咬住对方的要害,然后将致死的毒液注射进去。他已经见识了不止一次,但从来没喜欢过。
满宠默默地退出了尚书台,有些推测荀彧没有追问,于是他就没有提,两个人都默契地把话题集中在汝南,没有进一步探讨和剖析。荀彧的忠诚,并非完全在曹公身上,因此他不希望有些事情追究得太细,而他满宠则不同。
两日之后,镇守汝南的李通将军接到了荀彧的一封书信,叮嘱他要留神郡内局势。李通立即征集乡兵,把精锐都集中到了汝南城附近。
他的部署尚未完成,变乱就发生了。
黄巾余党刘辟纠集了数万旧党,在汝南附近突然发动了大规模的叛乱。好在李通准备得及时,牢牢守住汝南,但也不敢轻易出击。双方展开了对峙,叛军趁机在汝南附近大肆抢掠。
消息传到许都后,一道难题摆在了荀彧面前。
曹公的主力在赶往徐州的路上,乐进、于禁守在官渡,钟繇西镇关中,唯一能去解救汝南的机动兵团,就只有在许都的曹仁所部。
不救,则汝南势危;救,则许都空虚。救与不救,成为争论的焦点。曹仁本人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十日之内必解汝南之围,可荀彧却没有允可,只让他厉兵秣马,准备随时出征。
就在出兵尚还未定案之时,许都城内突然出现了一则诡异的流言,让原本就十分复杂的局势雪上加霜:
“庐江孙策意欲袭许!”
从远在淮南的庐江袭击许都,路途千里,乍听起来是个极其荒谬的想法。但一想到策划者是孙策,便没人会笑得出来。这几年,那个江东的疯子给天下人带来太多惊奇,没有人敢保证他绝对不会这么干。
更何况这则流言还有鼻子有眼地指出,孙策是为了配合袁绍而出兵。一南一北联手而动,袭许为佯,实为策应河北。许多人联想到,汝南本是袁绍籍贯所在,遍布门生故吏,孙策选择这时候出兵,意味更加浓厚。
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传来,让许都陷入了无所适从的焦虑。荀彧别无选择,只能急令曹仁所部移动到项县附近,以遮断东南至许都的通路。为防万一,他还加强了许都的城防准备,宣布四门紧闭,无令不开。
“荀文若自以为防住外势,便能安心,孰不知变生肘腋。他把许都城门关上不准进出,反而方便咱们行事。”董承举着酒杯,语气踌躇满志,“时机已到,就看汝等能否一战落城,把许都和汉室命运掌握在手里了。”
吴硕、种辑等人面露钦佩之色。他们之前以为刘备是外围策应的主力,却没料到只是吸引曹军主力的一枚弃子。徐州、汝南、江东,董承在这三个地方或实或虚地落子,一下子就调空了许都的防卫力量。
如今曹操被绊在徐州,李通困在汝南,曹仁又赶往项县,许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虚。这座城市最柔软的腹部已经袒露出来,而锋利的长矛已经架好了位置。只需要轻轻地一刺,汉室就会于此重生。
“今夜步出斗室,明晨朝堂相见!”
董承扫视了一圈身边的同僚,他们每一个人都流露出狂热的神情。这是一种源自于紧张的兴奋,更是大业将成的陶醉。他猛地把酒杯摔在地上,高高举起了带有汉帝墨宝的衣带诏。
“为了汉室复兴!”他振臂高喊。
荀彧抵达司空府的时候,他注意到在前面代替张宇引路的,是一个年轻的宦官。他的眉眼似曾相识,应该在哪里见过,而且是最近。
“你是……”
小宦官看到尚书令的疑惑,立刻躬身道:“在下冷寿光,先前在禁中曾见过大人的,如今接替张老公公担任中黄门。”
荀彧一下想起来了,寝殿大火那一夜,就是这位小宦官临危不惧,屡献奇策。如今宫内俭省,宦官品秩没那么森严,从低品直升中黄门不算突兀。这人看起来精明乖巧,想来比起顽固的张宇,更适合当前的形势吧。
荀彧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来到司空府的正院。按照规矩,此地已属禁中范围,该由羽林设围,曹家的人都回避出去。荀彧一踏进去,看到数名宿卫正斜靠在廊下,与一个年轻人投着骰子。冷寿光忽然高声道:“尚书令荀彧,觐见。”
这是一个善意的提醒。那些宿卫听到呼唤,慌忙站了起来,甚至还顾不上拿起兵器。荀彧沉着脸走到他们跟前,仔细端详年轻人的面孔。年轻人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荀大人。”
“德祖,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让你父亲的名字蒙羞。”荀彧的口气有些痛惜。
孔融和董承在数天之前联名推荐杨修接替种辑之职,荀彧一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加上在杨彪被贬的事情上,他也怀有愧疚之心,于是尚书台很快就通过了这个任命,皇帝也朱笔勾批了。可这个家伙现在居然在禁中聚赌,实在是太不像话。若不是天子正在等候,他真想好好训斥一下这个愣头青。
荀彧环顾一圈,发觉今日在府中的宿卫似乎多了些,人影憧憧,而且似乎里面还有些许都卫的面孔,眉头不期然地皱了起来。禁中赌博,尚只是品性不良;若这年轻人骤得大权,不知轻重,擅动众兵炫耀,就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了。
杨修看到荀彧疑惑,笑嘻嘻地解释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自从驻跸曹府以来,司空家阖府上下日夜操劳,疲惫不堪。陛下于心不忍,特命宿卫入内,为曹家分劳。”
对于这个说辞,荀彧未置可否,只是叮嘱道:“今日我为陛下开讲经学,耗时颇长,你们不可怠惰。”杨修连连点头。
荀彧拍拍他肩膀,把袖中的《尚书》取出来,随冷寿光迈入正堂。杨修回身大手一挥,兴味索然的宿卫们散开来,重新站回到岗位上,把皇帝居住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些护卫泾渭分明,老宿卫在一边,新编进来的许都卫士兵是另一边,两边彼此都不理睬。
杨修斜斜靠着廊柱,手里抛玩着骰子,望向正堂内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
【2】
与此同时,王服已经在许都城南的校场内完成了初步的集结。
此时的许都城内,有四支比较强大的力量:王服的四百人部曲,许都卫的三百人,宿卫一百五十人以及邓展的五十名虎豹骑。其他各个官员的官邸里还有一些护院或者私兵,加到一起也有不少人,但是太过分散,不用计算在内。
表面上,曹氏手里掌握着至少七百五十人的兵力,对皇家的一百五十人绰绰有余。可实际上,他们最大的一部分已然倒向了董承。此时许都城内的军力对比,实际上是雒阳系的五百五十人对曹氏的三百五十人。更何况许都卫的人都分散在许都各处,拢不到一起捏不成拳头。
按照董承的计划,王服的部属要在傍晚前集结完毕,日落之后,全队沿朱雀大街一路向北,直接杀向位于许都北侧的许都卫。只要满宠被控制,许都卫就等于失去了一半的力量。
就在王服围剿许都卫的同时,吴硕手持敕书赶往四门,尽快控制城门。荀彧命令四门紧闭,反而帮了吴硕的大忙。兵变一发动,守城士兵更不敢擅自开城,于是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离开许都城,可以最大限度地拖延曹仁赶回来的时间。
种辑率宿卫大部和董承府上的十几名高手,赶往城西监苑。那里是邓展的驻屯地,有鉴于虎豹骑的战斗力,他们会围而不歼,等王服扫平许都卫后赶来再攻进去,以众凌寡。
至于董承,则会和雒阳系的官员们直接赶往皇城,等到大局底定之时,杨修会将陛下接来皇宫,在那里,皇帝将会发出讨逆诏书,号召各地诸侯赴许勤王。而曹操的家眷,就交给已经驻扎司空府内的宿卫士兵处置……
作为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王服能否及时集结部队,是行动的关键。他们名义上属于许都卫,被分割成几十个小组分散在许都各处。王服为了把他们聚拢到一起而不致引起满宠疑心,以发饷为名义,要求他们去南城校场统一领取。
结果他的部属集结速度比预想要慢,眼看太阳要落山了,才凑齐了三百人不到。为避免引起注意,他们没有去司武库领取步兵甲,大部分人都穿着粗布麻衣,手里的武器也只是城防用的木枪,短刀不过几十把。
这样的武装,对付正规军团只能是自杀,但应付许都卫足够了。
此时盛饷的箱子就搁在校场中间,里面的铜钱和布帛袒露在外,许多士兵直勾勾地盯着,露出贪婪神色。这支部队里一部分士兵是王家的剑法弟子,一部分是王服作游侠时结识的江湖豪客,因此军纪不算严整。除了几名心腹弟子,其他人并不知道王服的真实意图。如何控制这群人造反,也是门大学问。
王服烦躁地登上瞭望台,试图借着最后一丝余晖望一下远处的动静。城楼上的刁斗敲了三下,四面城楼纷纷举火,许都正式进入宵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