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骨子里到底遗传了曹操风流浪漫的情怀, 只是以往在曹操眼皮子底下他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罢了。这不,曹操自赤壁兵败后驻兵在了合肥,顺便开芍陂屯田, 安抚被瘟疫困扰的百姓, 之后又还军谯县, 忙于“求贤令”的颁布, 从而久久未能顾及到邺城。没有人在身边时刻暗中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 曹丕自然是求之不得,加之近几个月来,曹植除了诗文会友, 把酒盈樽之外没有什么其余的动作,曹丕更是放心大胆地开始了自己身为公子哥的潇洒生活, 比如趁各位老臣不注意时出去打打猎、游游山、会会友什么的。
当然, 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边曹丕玩得开心,这边司马懿就不那么痛快了。一方面, 他要帮着曹丕打掩护,不给那些老臣留下口实;另一方面,他还要在处理政务的同时暗中留意曹植那伙人的一举一动。自家学生在外面游山玩水,自己却在府中忙上忙下,任谁都会感到不平衡, 加上在经历了好几次去给曹丕上早课结果扑了个空的情况下, 司马懿终于不干了, 一甩广袖打道回了府, 几天下来都没有要跨进丞相府半步的意思。
说来也巧, 司马懿罢工不久,朝廷给曹植的封侯诰书便到了, 仿佛为了配合他警告曹丕收敛言行似的。当然,这诰封与其说是朝廷的旨意,倒不如说是曹丞相的意思来得更恰当。
在书房里听着下人的报告,司马懿哼笑一声,淡淡道:“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诺。”
放下手中的毛笔,司马懿转头看向窗外已经没有了叶子的槐树,脑海中不自觉就浮现出了曹丕独自懊悔苦闷的样子来。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司马懿心里的气还没消,所以,他根本没有打算在曹丕主动认错以前去丞相府安抚指点他。
好在曹丕不是个迟钝的人,曹植封侯的消息一到,他脑中那根敏感的神经便迅速紧绷了起来,停止了一切与田猎、出游相关的活动,恢复到了之前谨言慎行的样子。可要命的是,曹丕虽然想把各项日程转到正轨上,司马懿却不见了人影。
望着案上越堆越多的公文和没有新作批注的典籍,曹丕突然意识到,可能是之前自己放纵的生活作风激怒了自家先生。坐在软席上发了会儿呆,他轻轻叹了口气,唤来仆从给自己更了衣,而后吩咐道:“备车,去司马先生府上。”
“诺。”恭恭敬敬地应了声,仆从手脚利索地替曹丕整好了衣冠,躬身退了出去。
理了下衣襟,曹丕正欲抬脚出门,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犹豫一阵,终是把身上的狐裘披风脱了下去,才向着府门口走去。
得到家奴来报曹丕亲自登门的消息时,司马懿正在屋里逗着不过两岁的司马师,抬眼瞥了眼家奴,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便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儿子身上,再无表示。
家奴在旁边站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继续等着司马懿的吩咐。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司马懿见那家奴还没走,不禁好笑道:“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找个理由去把曹二公子回了便是,还用我教你?”
踌躇一阵,家奴才又道:“司马先生,曹二公子说了,您今天要是不见他,他就一直等着。小的见他衣着单薄,就要他这么候在外面,恐怕……”
不耐烦地扬扬手,司马懿开口道:“你让他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明日我自会去丞相府上。”见家奴应声转身要走,司马懿又唤住他,眯眼望向门外在风中摇摆的树枝,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等等,去把曹二公子请到书房吧。”
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何如此反复无常,那家奴只觉得一阵莫名的寒意袭上身来,一连声地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说完便一面腹诽着司马懿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一面匆匆退出了房间。
听到房门被合上的声音传来,司马懿眸色一暗,微微勾了下唇角,轻哼着小声道:“小聪明倒是越耍越厉害了。”
跟着司马府的家奴到了书房前,曹丕稍稍倾身道了谢才抬脚进了书房。一进门,便看到司马懿坐在正对着房门的一方矮案后,神情寡淡地望着自己,曹丕不禁有些心虚地唤道:“先生。”
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司马懿抬手示意曹丕坐到自己旁边的软席上,淡淡道:“这么晚了,曹二公子急匆匆的赶来,可有要事?”
听出司马懿说话时的疏离态度,曹丕心知他这是在故意寒碜自己,奈何自己不对在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摇摇头,垂眸低声道:“我在想什么先生不是都知道嘛……”
眼睛盯着火炉里发出的红光,司马懿并不回答,一时间,气氛陷入尴尬的死寂当中,本就缺少生机的书房里只剩下炭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响动。
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司马懿的脸色,曹丕几次想开口认错,可始终未能放下心里那点骄傲,主动低头。
良久,司马懿终于打破沉默道:“曹彰、曹植都陆续被封了侯,丞相怎么就独独忘了二公子您呢?”
不知为何,自己已知的事实从他嘴里一说出来就变得更加恐怖了,带着让人说不出的压抑感觉。猛地抬起头,曹丕眼带慌乱地看向司马懿,还没有从方才的严寒中恢复过来的青白脸色愈发的苍白起来,连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指骨分明的手本能地攥住司马懿的衣袖,曹丕盯着他,艰涩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虽然已经料想到曹操这么做也许是对培养曹丕有特殊的打算,但司马懿还是决定吓唬一下眼前这个不时就玩心大起的年轻公子,于是故弄玄虚道:“二公子觉得呢?”
全身一僵,曹丕直勾勾地盯着司马懿,企图从他深沉的眼里捕捉到什么,却只得到令人失望而心寒,仿佛坚冰般的冷峻。在这无声的对峙中败阵下来,曹丕缓慢地松开了紧攥着司马懿袖口的手,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与不甘,而后无力地惨笑道:“也对,良禽择木而栖,跟着子建他们,怎么看,也比跟着我这个被忘在一边,连世子之位都得不到的长子要强得多。”
惊讶地抬眼看向起身就要离去的曹丕,司马懿这才惊觉,他们两个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飞快地扣住曹丕的手腕将他拉进怀里,司马懿又好气又好笑道:“丞相不给你封侯,你不图谋自己的前途,反而担心我离开你去效力曹植他们,是脑子太好用了还是太不好用了?”
乖顺地任由他抱着,曹丕无限委屈道:“我真搞不懂先生在想什么。”
轻叹一声,司马懿觉得,曹丕在面对自己时,那有如惊弓之鸟般的性子真是又可爱又让人头疼,“把你耍小聪明的那点精力都放在一起,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面色一红,曹丕侧头躲开那贴近的温热气息,嘴硬道:“我哪里有耍什么小聪明……”
意有所指地握住他仍是半凉不热的手,司马懿揶揄道:“也不知是谁,这么冷的天故意穿那么少站在我府外,可怜巴巴的博人同情。”
被戳穿了心思的曹丕此刻耳根子都红透了,倒让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固执地将额头抵在司马懿肩上不肯露出脸,他瓮声瓮气地耍赖道:“先生胡说。”
不甚在意地笑笑,司马懿不再言语,只是将怀里那人的手纳在掌心里捂着,任他兀自害羞去了。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曹丕偷偷笑开,眉眼一弯,全然不似平日的严肃。片刻后,他动了动头,将视线转向火炉里跳跃的火焰,轻声道:“仲达,你知道吗?父亲未给我封侯,我固然忧心,可比起你,侯爵之位都不算什么。只要你还在,要与我共同夺得天下的你还在,就没有什么是我们得不到的。所以,你懂吧,为什么我那么害怕你的背叛。”
安静地听着他的话,司马懿紧了紧拥着他的手臂,缓缓道:“子桓,我希望有朝一日,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首先想到的,是与我共同面对它,而不是担心我背叛你。”
火光在曹丕眼里晕开,烧成了一片温暖的色泽,得意地笑着,他挑衅般回道:“那就要看先生是不是有那个能力了。”
眼看他那股得意劲儿又上来了,司马懿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沉下脸道:“这个你可以日后慢慢看,不过,眼下我就有一件事要跟二公子清算一下。”
闻言,曹丕不由感到一阵恶寒,手忙脚乱地就想推开司马懿,无奈被他死死制在怀里,动都动不了。转头讨好地看向他,曹丕一改方才的得意样子,嗫嚅道:“先生要跟我清算什么啊?”
故作凶狠地冷笑一声,司马懿瞥他一眼,道:“前些日子,你玩得痛快,对吗?”
戒备地望着他,曹丕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我留给你的功课是不是都忘记做了?”
泄气地继续点头,曹丕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应付司马懿可能给自己出的难题了。
看他眼神不住地四处游移,司马懿在心里暗笑一声,开口道:“作为先生,自己的学生不听话,我是不是该责罚一下?”
仍是不甘心地点着头,曹丕一边暗暗叫苦,一边祈祷着司马懿不要给自己出什么难题。
见他态度柔顺,司马懿颇为满意地和缓了脸色,脑海里却升起一个邪恶的想法,“不如这样好了,子桓不是擅长舞剑吗?那就舞给我看看,若是我满意了,之前你四处游猎荒废功课的事只当没有发生,如何?”
一听又可以施展自己擅长的剑术又可以弥补自己的过错,曹丕丝毫没有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却在下一刻察觉到司马懿唇角那抹诡谲的笑意后才暗道大意了,不禁又有些心虚起来。
果真,在司马懿附耳对他说了什么后,曹丕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望着他,脸色一片绯红,半晌,他又羞又怒道:“先生欺我!”
放开禁锢着曹丕的手,司马懿无所谓地耸耸肩,恶质地笑道:“君子一诺千金,子桓贵为丞相之子,总不会言而无信吧?”见他被憋得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又道:“时候不早了,二公子还是赶快回府准备下吧,要是明天我看的不满意,咱们可又要重新算账了。”
从司马懿怀里脱身站起,愤懑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曹丕才咬牙一字一顿道:“学生告退。”
微微颔首,司马懿目送他出门离去,眼里是掩不住的得逞笑意,可旋即,他又忍不住叹息出声——
他知道,在今后的岁月里,他将亲眼看着那个青年眼里灿若星辰的光芒渐渐暗淡;亲眼看着他眼角眉梢上飞扬的神采渐次凋零;也将亲眼看着他一婉约一苍凉的辞赋压抑在勾心斗角之中。
苦中作乐,忙里偷闲,是最后的安慰。
子桓,为何我会为你日后注定的改变感到不安和怆然?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沧桑岁月,蓦然回首,司马懿仿佛从曹丕这句看似在写思妇的诗作中得到了答案。
那人没能把并不漫长的生命留下一些给诗酒年华的自己,而是分给了一些人,一些事。
如飞花,如短歌。
短歌,微吟。
不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