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我们这都硬攻了十天了,粮草早就耗尽了,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光着膀子的郭汜大步走入贾诩的营帐,鼻子狠狠皱了一下,显然对贾诩熬制的草药味道难以适应。
他这时一手拎着一条染血的皮鞭,上面的血珠还不断嘀嗒着。另一只手则提着一把粗阔的环首刀,他恶狠狠地瞪视着贾诩,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只要贾诩今夜不拿出一个办法来,他定然要一刀剁了这只老狐狸的脑袋。
面对凶神恶煞的郭汜,贾诩却连搅拌药瓮的手都没有颤一下,只是很无辜地回头说了一句:“郭将军,你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这攻城与野战之间的区别难道还用得着老夫提点?若是长安没有皇甫义真,老夫将他们诱出城来,多少大军也能将他们填平了。可皇甫义真深知西凉铁骑的战斗力,死活躲在长安城这个龟壳当中不出来,老夫又有什么办法?”
贾诩这番话连削带打、又不着痕迹地捧了一把郭汜,顿时让郭汜刚入帐的猛恶消减了一分。但如今战事焦灼,凉州诸部这里不成功便只能成仁,郭汜虽然心底已经被贾诩说服,但仍旧放不下架子,便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用手中那把宽大的环首刀削着指甲向贾诩说道:
“反正如今我们的粮草已经告罄,打不下长安城来,我们都会掉脑袋。我反正不怕,有大刀、有快马、还有积攒多年的金银,回凉州继续当我的马贼。只是,到时候你贾诩可别怨我逃命的时候没叫上你。”
顿了一顿,似乎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过不去,郭汜又斜起眼睛补了一句:“谁让当初你出了这个攻打长安的馊主意,我们能做到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贾诩面上神色不动,心底却失望到了极致。早些时候,他便看出了李傕、郭汜这等人根本难堪大任。可如今,在西凉军最危急的时刻,他们却让贾诩看到了最本性、最无能的一面。
贾诩活了这么多年,对于人性的把握早已到了洞悉的地步,他可以想象,假如自己助这些人攻破了长安,那长安将会迎来怎样可怕的灾难!
因为,这些人毫无疑问会将这些天的怒火,尽数发泄在长安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对于这些人,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他们认可的一套,只有弱肉强食和眦睚必报这等的江湖草莽义气——例如,在这个时候,郭汜他根本不会抚慰振奋军心,反而只会用鞭挞士卒的方式来逃避自己的无能。
可是,自己就真的能够任由这十万凉州大军成为朝廷的罪囚,任由他们返回故里,因为这样不清不楚的罪名继而在汉朝大地到处为非作歹?
绝不能那样!
贾诩深深清楚,这十万人如今有着活命的希冀,还会是作战勇猛的凉州铁骑。可一旦失去了凉州军这个名号,任由他们洒落汉朝大地,那将给整个汉朝带来更加难以估量的灾难!
李儒啊,你信任的、值得你甘愿隐藏幕后的天子,此时究竟在何处?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正在跟老夫玩着一场钢丝上跳舞的游戏?或者说,是他毕竟太稚嫩,踏错了一步,导致那细如发丝的绳索已然崩断,所有后续美好的愿景全都跌落到了钢丝下的尖刺当中,被刺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贾诩悲哀地想着这些,终于成功使得药瓮当中的药汤糊了起来,焦臭的味道顿时弥漫整个大帐。一旁心不在焉的郭汜猛然惊醒,一脚踢翻了贾诩的药瓮,怒气冲冲地朝贾诩吼道:“你这老东西,是不是想让本将军连最后一天的好日子都过不了?老子没死在攻城的箭矢之下,反倒要被你这臭草药熏死?!”
贾诩的脸色蓦然阴厉起来,对于这个郭汜,他已经受过了他的粗鄙、愚蠢、狞恶和狠毒。当初董卓入雒阳后纵兵四下抢掠屠杀,属他“居功最伟”,曾将观看社戏的数千百姓一鼓屠之,男子砍下首级当作关东叛军向朝廷报功,女子则抓了去充当营妓。西凉军一向横暴惯了的,但面对如此令人发指的暴行,其他诸将都不免相形见绌。
可就在贾诩正在思忖着如何阴死这个郭汜的时候,帐篷的帘子又被人撩开了,神色忧虑的张绣先是询问了一番贾诩是否有事,并恶狠狠地与郭汜对视了一阵。随后却也忍不住说出了此番的来意:“贾叔父,您看看我们如今西凉军都成什么样子了?您一向智计无双,难道一个小小的长安城,真的就让您止步了吗?”
望着这位一向以亲族长辈侍奉的张绣,贾诩真的心中有些发堵,他顺眼看了一下张绣撩起的帘子,那外面浓郁的汗臭和血腥气陡然钻入药味弥漫的帐篷。
在两旁的草丛中,一撮一撮聚拢在一起的人群,尽是褴褛的军服,破烂的铠甲,满头满脸肮脏不堪的头发和胡须。他们一个个目光呆滞、表情麻木地或坐或躺,有的在抓身上的虱子,有的在抠脚丫子的血泡和污泥,还有的索性一动不动地趴着,活象是发臭的死尸。
这就是当年让塞外强虏闻风丧胆的西凉铁骑?这就是皇甫嵩手下那支卧冰曝雪抵御外侮的西凉铁骑?这就是大汉秦川最战力威吓的西凉铁骑?
纵然贾诩心智早已如铁,可也不愿再多看帐外一眼。
他回头定定地看了张绣一眼,双眼忍不住低垂了一下,随后睁开时,仿佛已下了决心,向帐外自己的亲兵挥了挥手。
那亲兵得令,抱拳示意众人随自己前去。一路上,自然又引来了其他咒骂连天的西凉将领。众人走了不过半里,来到一处低洼的树林当中。只不过,这里的树木早就被人砍伐了不少。代替那些树木的,是一辆辆结实敦厚的冲车、云梯以及井栏等攻城器具。
“长安百年古都,固若金汤,更有瓮城迂回锁敌。老夫实在束手无策,不过,有了这些攻城器械,明日的攻城,也可让西凉健儿少送些性命。”贾诩上前拍了拍一辆冲车,语气低沉地对这些西凉将领说道。
“我的乖乖!”郭汜最先张开了自己那张大口,眼珠子怎么也从那些攻城器械上移开,喜不自胜地摸摸这个、拍拍那个道:“贾老儿,果然有你的,我说你手下那两千兵士为何这些天一直没有动静,原来一直都在做这些,你将我们都瞒得好苦啊……有了这些,别说明日会少死些兵士,就是一举攻下长安城也不见得啊!”
不少西凉将领见贾诩绝境当中竟还准备了这一手,纷纷赞叹贾诩不愧为凉州第一智者。但惟独有一人脸色阴沉地可怕,那人正是李傕:“贾先生,这些攻城器械你准备了十日,为何今日才在郭将军相迫下道出?”
面对李傕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贾诩自然知道李傕为何会突然问出这等险恶的问题。他李傕根本不是因为自己隐瞒了制造攻城器械一事,而是计较自己是在见了郭汜之后,才将此事道出。
如今的凉州诸部虽然群龙无首,但资格老、武力也凶悍的李傕已隐隐有接掌凉州军的苗头,其他凉州将领因为生死一线,也都就势选择了屈从或中立。唯独凶暴桀骜的郭汜不将李傕放在眼中,每每与李傕唱反调。
“李将军,非是老夫之前不愿说,而是攻城之战,首在士气。长安守军一直认为我等无攻城器械,老夫若不先瞒着自军,又岂能让长安守军大惊失色?”这明面上的理由,贾诩早就想好了。说完这句,他还特意补了一句道:“今夜,老夫本就想通知将军,只不过郭将军恰逢其会,正好赶上了罢了。”
李傕眯着自己那如绿豆一般闪着疑虑的眼睛看着贾诩,虽然他觉得贾诩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并且,对付一个小小长安城,他贾诩表现地也根本不像他的往常水准。但贾诩一番话句句说在了理上,又表明了自己无意跟郭汜走到一块儿的意思。李傕看了贾诩两眼之后,也便只能作罢。
而就在这些人的注意力又放在了那些攻城器械的时候,贾诩却抬头悠悠望着无边无垠的天空,心中默默叹道:陛下,老夫能做的,就是替您将决战拖到明日了。太阳再升起的时候,假如您还未出现在长安,那就让我们就一起成为汉室的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