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帐,刘协是最先变色之人。其次,曹操在微微思忖之后,也恍然明白了程立之计。但与刘协有所不同的是,他虽同样对程立之毒计微微动容,但更震惊多一些的,却是惊讶于刘协这位少年竟是满帐众人里率先反应过来之人。
曹操为人从不自负,但却也不乏自傲。事实上,有本事的人,纵然表面再谦虚,内心也自有几分矜傲。他曹操一向自诩才思敏捷,所见才俊当中,也唯有见识了那位浮浪的郭嘉之后才真心敬服。但他却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位不过十三岁的天子,竟也有如此迅捷的才思。
只是,身为当事人的刘协,对于这点却丝毫没有任何矜傲的神色。因为他能猜出程立的毒计,并不是因为他如何聪明,而是他毕竟比这个时代的人多了一千八白年的知识储存。只要情境大同小异,他自然能够将眼前之事与脑中的知识储存对号入座。
而话说回来,程立的这条计策,真是毒啊!
他要借刘协在轩辕山俘虏的纪灵以及这一路上接收的袁术降兵,这些人有什么用?
自然是用来攻城了!
以程立的才能,他自然不会天真白痴到以为这些降兵会立时忠于汉室,转而倒戈戮力为汉室攻城。可偏偏程立就是让他们来攻城,那用意便只有一条:就是打击袁军的士气!
毫无疑问,这些降兵在一天前、甚至今天早上的时候,还是太寿城中袁军的袍泽。这个时代,因血亲和纽带连接起来的羁绊,是在生死一线当中最牢固又最微妙的情感。可以想象,当太寿古城明日看到汉曹大军驱赶着这些袍泽……甚至还有他们平时敬重的纪灵前来攻城时,他们将会如何惊惧纠结!
在同营为兵的羁绊下,袁术的军令只能是激起兵变的导火索。对于袁术来讲,他那种人是丝毫不会将这些降兵的性命放在眼中,定然会下令屠杀那些降兵。可守城的兵士又怎么可能对这些昨日袍泽下得了手?尤其这些人当中还有自己的兄弟、老乡……
相反,对于汉曹联军来说,无论袁军如何应对,他们都已稳赢不输了:假如袁军敢对这些降兵动手,那他们便坐看这些降兵消耗守城器械,待城中兵士后继无力时,大军突进,城池定然一战可破;
假如这些袁军不对这些袍泽动手,那情况便更简单了,只需派一些先登死士混入降兵当中攻破大门,太寿古城照样唾手可得!
刘协从未想到,在汉末这个时代,自己便能遭遇这等狠辣无情的攻城手段。因为,在他的知识储备中,这种攻城手段,只有在一千年后才会在另一个狠人身上出现。
那个人,名叫铁木真。或者说,他的称号‘成吉思汗’更令世人所熟悉。
草原起家的蒙古人,他们并没有多少汉人兵书韬略的系统。面对汉人固若金汤的城池,蒙古的快马弯刀便成了痛苦的摆设。但铁木真的铁蹄不会就此止步,他们最常用的攻城手段,就是从草原狼群那里雪来的狠毒智慧。
驱赶降兵为炮灰攻城,就是铁木真所率领的蒙古人最常用的手段。这种手段,后人没有多少资格评判。站在后世的文明道德程度上,这种手段自然阴毒无比,但对于当时连奴隶制都没有过渡完的蒙古,他们尚武逞狠,也只能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弥补蒙古铁骑攻城的不足。
只是,当这种情况用在汉末最崇尚儒学仁治的时代,未免就有些令人不齿了。
于是,刘协微微变色之后,便不发一言。只是神情玩味地将曹营众人的神态尽收眼中,随后又饱含深情地望了曹操一眼后,才慢悠悠地起身,竟无任何回复解释,便起身朝着帐外走去。
这一举动,登时令满帐那些还不知程立之计的将领更加疑惑。幸好,他们看到,就在刘协准备走出帐门之时,那小小的少年又突然回头,微笑着朝程立说了一句话。
“程县令,你既然梦中所见泰山捧日而出,不若就此顺应梦境,加日为上,改‘立’为‘昱’如何?”
昱者,明光闪耀之意也。与程立之前的‘立’字比起来,这个‘昱’字登时上了一个意境。
程立闻言微微皱眉,他完全猜测不出刘协对自己刚才一计的不置可否,究竟是赞同还是反对。但中正来讲,这个御赐改名,却正应了他心意。故此,程昱又深深对刘协一拜:“微臣多谢陛下赐名。”
“好,好,好。”刘协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后,再不回头,走出了大帐。
一时间,跪了满地恭送完刘协的曹营,就如被一层阴阳不调的疑云覆盖了一般。性情急躁的乐进纵然挨了五军棍,也受不了这种憋肚子里的难受,忍不住跳出来急躁问道:“主公,陛下真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程军师那一计到底是什么啊?”
曹操纵然聪明盖世,但也同样满头雾水。他望望程昱,迟疑地问道:“陛下为你赐名,想必当是同意了此计吧?”
程昱紧捏长髯,眉头紧锁,猛然失手拔掉了一根胡须后,才惊觉回神,同样迟疑地回道:“陛下当是不同意的。若陛下恩准,早在当场便会宣布。奉孝目前对天子的调查不多,但从天子种种往事推断上看,咱们这位天子年岁不大又好似喜怒无常,但却从来不是那种不担斤两、作壁上观之人。”
“唔,仲德言之有理。”曹操摇头又点头,觉得程昱的推测也有道理。
于是,整个营帐,又是一片愁云惨淡、不知所云。
最后,还是曹操生性豁达,甩手一叹说了个中规中矩的结尾:“诸位勿要多想,陛下今日未有明言,自有深意。倘若明日陛下借降兵于我等,那自是陛下同意了;若不借兵于我等,再作打算不迟。”
满帐文武一时深感天威难测,个个无可奈何,也只能听曹操之令退下,睡上一个辗转反侧的难熬觉。
军营苦闷,一时间刘协造访曹营却不置一词的轶事,很快就从那些守帐的亲卫口中传遍了汉曹两营。所有兵士将领皆拿来此事津津乐道,更有不嫌事大的汉军兵士已经开出了盘口,赌明天陛下到底会不会借降兵于曹军攻城。
一时间,汉军营中躁动,甚至都引来一些曹军前来投注。气得最重军法的徐荣,外加实在看不过眼的高顺两人结成了同盟,带着执法队闯入了杨修的营帐。
“果然又是你小子!”徐荣现在是见杨修就又气又恨,一把掀了杨修的赌盘后,大喝道:“随我见陛下去,末将不信,整个军营就没人治得了你了?!”
众屯长、曲侯一见事情闹大了,心思也早就活泛,一个个率先跑了个没影儿。唯独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好似逃跑不及,一把被高顺揪住了后领,但却唬得高顺倒抽了一口凉气:“徐将军,你怎么也在此?”再一转头,又见一文士,更是大惊道:“陈先生,您这圣人子弟,怎么也?……”
而随后再一转身,高顺便彻底傻掉了:“黄将军,你不在荆州营帐,怎么?……”
陈震这时快把头低裤裆里了,恨杨修实在恨得牙痒痒。要不是杨修拉他下水,他怎么能这般没脸没皮想来这里捞一把翻盘?
徐晃也一脸尴尬,也只好豁出脸皮息事宁人劝解徐荣高顺道:“两位,两位,陛下都睡下了,就为这点小事惊扰圣上,不值得,不值得……再说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陛下的脾性,他要是知道德祖所为,还不真让德祖上了天?大家同殿为臣,不值当,不值当呐……”
徐荣脸色微变,跟着这些兵痞的祖宗,他想不被污染也不可能了。同时多年为将生涯也让中年的他有所感悟,知道最可怕的永远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捅刀子。当然,更重要的是,此事还涉及了新附的南阳陈震及荆州客将黄忠,事情真闹开了,他真心不好收场……
故此,他悠叹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台阶:“行吧,法不责众,我徐荣也不是不讲情面之人。不过,德祖,你小子素有眼色,你告诉我,陛下究竟同意不同意那程昱毒计?”
杨修这时乐了,若说他不怕徐荣,也是假的。见徐荣这老顽固竟罕见得开了窍,不由嬉皮笑脸起来:“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嘛,您没听说,咱陛下给程立改名了吗?”
“是有此事,但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高顺也是凡人,不可能没一点好奇的。
“唉,高将军,你是跟着陛下时间还短。”杨修眨着眼睛又偷笑了一声,没大没小地拍着高顺的肩膀道:“你不明白,陛下给程立加一个‘日’字,那意思就是说,我日你个先人板板!”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都忍不住轰然大笑:陛下骂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