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贼贼一笑:“将军莫要担心,严氏那点底子,已经被贾某摸的清清楚楚。她虽然有其过人之处,但毕竟经验不足,思维太过简单,所以根本不成气候。这次若不是有陈宫替她出谋划策,单凭她一人之力,万万不会构架出如此缜密庞大的阴谋。以后将军面对她时,处处提防些也就是了。”
我痛苦地抓了抓头发,呻吟道:“唉,哪里还有什么‘以后’?铁羌盟的事先放置一旁,就说主公让我后天亲自监斩安罗珊,单单是这一关,我就过不去啊。先生,你可有妙计助我?”
“这两件事情都非同小可,当真不易办啊……”贾诩皱起眉毛,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这次的敌将马超,听说是马腾长子,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因此有‘锦马超’的美名。此人武艺不在其父之下,擅使七十斤的巨铁矛,无坚不摧,纵横关西,所向无敌。派马超为将,可见铁羌盟这次东进势在必得。最糟糕的是,天子可能已经落入他们手中,若是韩遂打正了复兴汉室的旗号,我们连政治优势都没有。”
他抬头望着屋顶,怔怔地沉吟道:“至于安罗珊一案,疑点极多……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去行刺吕布?”
我黯然长叹,附和道:“我也想不通这一点……罗珊处处能为大局着想,对我更是忠心耿耿,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啊。”
贾诩沉思道:“这行刺有真有假,说不定是针对您设下的圈套……但不管怎么说,原因都已不重要,关键在如何处置‘凶手’,而且处理不当,后果会不堪设想。若是杀死安罗珊,您身为一郡之主,却连自己的部下都无法保全,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若是不杀安罗珊,那吕布很可能一口咬定您就是主谋,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您下手……”
他话题一转,道:“将军,如今局面虽乱,但千头万绪,症结的关键还是在于吕布……您也该早作决断了罢?”又向前探出身子,盯着我的眼睛低声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如今只有和吕布拼个鱼死网破,才有机会远离这是非之地,拯救安姑娘的性命!”声音虽低,却充满杀机。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如今只有和吕布拼个鱼死网破,才有机会远离这是非之地,拯救安姑娘的性命……
我和奉先公,竟然要以这种结局收场么?
我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嘴里又涩又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黄色的天空……血色的土地……呼啸的烈风……
奉先公骑着巨大的赤兔……矗立在血沼中央……地面上血雾蒸腾,人影若隐若现,眼前如梦似幻,主公好像天宫的战神,从云端降到凡尘……
面对典韦时,奉先公那与四周空间水乳交融、和天地合为一体的无敌气势……
东郡郡府四合院里,演武堂前,那白衣如雪,一手擎方天画戟背负身后,对我谆谆教导的严师……
……
奉先公那独特的金属颤抖嗓音,仿佛依然在耳边回荡……
你是壮士,是天生的军人,应当在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
明达,今日这一番较量,证明你不愧是我亲自挑中的战士……千万莫要妄自菲薄,明达,你已经踏上了通向武道颠峰的必经之路……
武道之路不仅仅是一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武道,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下去,就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蓝天……
我已经帮助你走上了武道之路,传授了你锻炼之法。至于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
“回想今夜经历的一切,仿佛我身处一个不真实的噩梦,”我微微苦笑起来,“回到驿馆之后,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如果这只是梦魇,究竟什么时候我才能醒过来,回到真正的现实中去呢?”此时自己心中的混乱苦涩,又有谁能了解。
我缓缓睁开眼睛,隔着炭盆腾起的热气,看到对面贾诩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旋即又低下了头:“贾先生,您觉得我是号人物,可你知道我真髓原本是什么角色么?我只是个流民,只是一个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里,随时有可能横尸街头的无名小卒!”长长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但我却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不想看见:“自从遇到了主公,他提拔我,教导我……如果不是主公,我又怎么能有今天的成就?”
说到此处,心中不禁又是一痛:主公,您改变了我的命运,而现在提防我、怀疑我、猜忌我,甚至要谋杀我的人,还是您。
轻轻摇头,稳定了情绪,我叹了口气,淡淡道:“贾先生,您劝我和主公一博,可能这确实是目前的最佳选择。可您不了解我,您太不了解我了……我真髓是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大丈夫。您让我背叛自己的恩主,我就是死,也做不出来。”说着又不禁苦笑起来——只是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这笑恐怕比哭还难看。
“今天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可避免了。真髓虽然不愿做叛贼,也绝不是束手待毙之人——我决心已定,设法救了罗珊之后,就远走高飞。只是主公对我的恩惠,先生您对我的厚望,恐怕真髓尽终生之力,都永远都无法回报了。”
贾诩不动声色地听完我一席肺腑之言,缓缓道:“将军忠心耿耿,气节高尚,佩服佩服。”他声音忽然高亢尖锐起来:“只是贾某要问将军一声,那中牟数万备受荼毒的百姓对您的厚望,您也可以弃之不顾么?那些誓死追随您的将士对您的厚望,您也可以弃之不顾么?如今中牟内有吕布胡作非为,外有铁羌盟大敌当前,城池一破,那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百姓将士,无不寄希望于将军能力挽狂澜……您,就能够视若无睹,一走了之,独善其身?”
我不由全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贾诩眯起眼睛,射出冷冷寒光,那双洞彻世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将军,您最好再三思量。”
忽然听到密集的雨声中夹杂着几声异响,分明是有人从后门翻墙进了院子。紧接着房门猛然打开,的魏延从雷电交加的黑暗中显身钻了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魏延反手管上门,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压低声音道:“嘿,我来晚了……贾老头,你猜得真准,正门果然有人监视!”见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赶忙解释道:“主公,您刚才被郝萌叫走,贾老头马上让咱去联络被吕布收编的弟兄,约好了半夜到您这儿见面……”说着猛地一拍后脑勺,回身拉过身后那人,笑道:“糟糕糟糕,我还没引见呢,这位是邓博。主公,邓哥当初也是侯成将军的人,您西征的时候,我们哥俩一个是屯守,一个是屯副,屯守兵被吕布收编后,吕布让邓哥当了个百人督。”
我仔细打量,这邓博年纪将近三十岁,身高七尺,干瘦的身体仿佛骨架一样,面色黄里透黑,骷髅似的瘦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虽显瘦弱,但我分明感受到,此人的身上别有一种强悍杀气,绝对不是普通角色。
看到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邓博丝毫不为我的眼神所动,坦然与我对视,拱手行礼道:“小人邓博,参见偏将军。”我赶忙起身还礼,心里却有些嘀咕,既然原本是侯成将军的部曲,看来此人应该投靠我很久才对。自己对记忆力很有自信,若是有这么一个手下,为什么对他偏偏一点印象都没有?
魏延看出了我的疑问,笑道:“主公,邓哥跟我是同乡,都是义阳棘阳人,灾荒害得他妻离子散,这才当了兵。邓哥武艺很好,每次打仗都死战不退。上次侯成将军被夏侯渊伏击,要不是邓哥奋力冲开血路,我们大伙儿就全回不来了,结果邓哥却养了几个月的伤。再加上他个性孤僻,每次仗一打完,就不知躲到那里去了,也不分战利品,所以您一直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听魏延说到“妻离子散”,我看到邓博眼里闪过一丝沉痛之色。他挥手打断了魏延,淡淡道:“过去的事情,还提它作甚。”然后向我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倒,沉声缓缓道:“将军,您和安护卫比武时小人也在场,那时您说,身为一个军人,不能置百姓们于不管……我邓博被乱世害得家破人亡,说白了参军就是为了寻死而已,但自从听了您那一席话,小人下定决心,誓死追随将军。”说着除下湿透的外袍。
我定睛一看,呼吸不禁为之一顿:“这、这是什么?”只见他外袍下面是一件粗糙的灰袍,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蘸血的指印!
邓博垂下头,声音低沉道:“如今军中大半都是抓丁抓来的新兵,吕布进城后,抓他们当兵不说,还杀了他们的家人,毁了他们的田地。每到夜深人静,很多人都偷偷地哭,想念亲人,想念将军。文长今天来到屯里这么一讲,大伙儿听说您遭到奸人陷害,无不义愤填膺。弟兄们知道我跟随魏延来见您,就纷纷割破了手指,挨个儿把血印摁在小人内袍上——大伙儿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是他们那些笨人,唯一懂得的表达心意的法子了……”他猛地抬起头,盯着我一字字道:“弟兄们让小人为您带句话,‘将军若是看得起我们,只要派人招呼一声,哪怕是要我们自己的人头,我们也照样割给您!’”
听了这句话,脑子一热,只感到热血上涌,冲天豪气陡然而起。我伸出右手用力抓住邓博的肩头,感受着血袍的粗糙,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话。从回师之后,无数阴影织成的罗网始终笼罩在自己的头上:主公的猜忌、外敌的强大、罗珊的生死……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透不过气,几乎要窒息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在这个时刻,还有什么能比信任和支持,更加鼓舞我的呢?
“邓博,把血袍脱下来,换上这个罢。”左手揪住自己的领口,一把将身上的锦袍拽下来,罩在邓博身上。回应着邓博惊异的目光,我聚焦视线看向他眼睛的深处,微微笑道:“既然是弟兄们的心意,我不赶紧接受穿在身上,还等什么?”
邓博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低下头去,用力地磕在了地面的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