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督邮在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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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太守召荀贞入郡的文书下午到了颍阴。

带文书来的是郡主簿王兰,颍阴廷椽胡勉亦随之归来。

文书到时,荀贞正在县廷和县令、县吏、荀绲等诸大姓家长商议底下该怎么办。

看完文太守的文书,县令请王兰下去休息,等他离开后,唉声叹气,离座起身,亲自把太守的文书递给荀贞,言辞闪烁、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平道的信众遍布吾县诸乡各亭。经过昨夜的清洗,县中隐患虽去,乡间还有隐患。府君在这个时候召君入郡,真是、真是,唉!”

汉世,郡太守和郡佐属之间是休戚与共的“封建”式关系。郡佐属视郡太守为“君”,为了郡太守的利益往往不惜牺牲一切以至生命,但反过来,若不愿屈事于人,也可以拒绝郡府的辟用,即使出仕后,如果言不听、计不从,本着合则留不合则去的原则,也可以离职而去。

荀贞、荀彧就是后者,文太守不待见他俩,因此相继挂印自辞。现今,荀贞已然辞官,是自由身了,从当下的出仕惯例来说,他完全可以拒绝文太守的征召。

县令在这个时候吞吞吐吐地对荀贞说这种话,言外之意,其实就是想请他拒绝文太守的征召。

堂上诸大姓的家长担忧本县安危,也有好几人对文太守的征召不满。

一人说道:“幸赖乳虎,县中的隐患方能被消弭于无形之间。今县中虽安,县外虎狼环伺。太守不为吾县百姓着想,反在这时候召荀君入郡,岂有此理!”

有人替荀贞鸣不平:“昔君为北部督邮,逐贪除恶,民为之歌。今太守至任,不奖赏君的功劳,反对君百般刁难,以至君与文若不得不先后挂印,委屈归家。方今郡中有难,又想起君了?”

一时堂上尽是反对之声。

荀贞低头细看文太守的文书,默不出声。

文太守的这封文书大概是仓促写就的,没多少字,字也写得很潦草,只说“悔不早听卿言,致使有今日之变”,又说,“郡朝上下,无不跷足以待卿来;生民百万,盼君如婴儿之盼父母”。他可能也怕荀贞计较他以前的态度,抬出了“生民百万”这个大帽子。

县令问道:“荀君,你看这,这……。你是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

说话的不是荀贞,是荀绲。

荀绲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对荀贞说道:“吾族世居本郡,岂有见郡有难而袖手旁观之理?昔你为北部督邮时,百姓歌曰:‘荀贞之,来何迟’。今太守有召,你必须去,不但必须去,而且必须马上去!如此,方不负百姓对你的赞誉,方不负你为我荀家子弟。”

荀绲是荀贞的长辈,在颍阴亦德高望重。他这一开口,县令和诸姓家长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荀彧赞同荀绲的意见,也认为荀贞该去。不过他不是从“名望”这个角度考虑的,而是从军事角度考虑的。他对荀贞说道:“孤城难支。阳翟,郡治也,与吾县又只相距数十里,朝发夕至。阳翟若失,贼势必涨。待其时也,贼挟大胜之威席卷郡南,吾县难保。”

对堂上诸人而言,荀彧的这个分析比荀绲的话更有说服力。

荀贞本来有些犹豫。

他比堂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黄巾起义的声势,如果太守对他言听计从,他不介意应召去郡府。可太守分明不待见他,现在召他入郡只是因为仓促无计,等黄巾起义后呢?等太守看到黄巾起义的声势后呢?他会不会恐惧害怕?重压之下,他会不会昏招迭出?会不会弃城而逃?

在听了荀彧的话后,他不再犹豫了,说道:“好,我现在就去郡府!”

不管在太平道正式起义后太守会不会昏招迭出,为了颍阴、为了宗族、为了妻子,也为了他自己,他都必须要去。

县令想再劝劝他,说道:“荀君,阳翟是郡治,民乱若起,必为首战之地。此去阳翟,无异自投虎穴。君请三思而后行啊!”

“县君,诚如我族父所言,我家世居颍川,为郡冠姓,今逢大变,自当慷慨赴险,死且不顾,又岂能因为惧难而罔顾乡人,只图自保?再则,文若说的也没错,‘孤城难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阳翟若失,吾县也难保全。我去了阳翟后,吾县若遇贼袭,也可带兵来救。”

决定做出,不再犹豫,荀贞再次显出了他果决的一面,说去就去。

县里的吏卒不足,为保证本县的安全,他此去阳翟不打算带“荀家军”,只带西乡宾客。

出了县寺,他请送他出来的县令与诸姓家长留步,拜别荀绲,与荀彧告别。

今天早上,他分别派人去了西乡和许县,去接门下轻侠、受训里民以及宣康、李博的亲戚家人与陈寔、陈群一族。西乡的人接来了,陈家人还没接来。他对荀彧说道:“我走后,我门下宾客的亲戚家人就全靠文若照顾了。陈家人来后,代我道个歉,就说我不能迎接他们了。”

“兄自去,毋忧家中。……,要不要先回家里,和阿嫂告个别?”

荀彧说到了荀贞的心里,他很放不下自己的小妻子,可眼下却顾不上儿女情长了。他慨然说道:“郡里都要翻天了,我怎么能还牵挂家里?”

令许仲、江禽、陈褒等人召齐西乡宾客、里民,留下伤者,三百多步骑列队于县寺门前。

他登高说道:“诸君皆知,太平道将反。诸君昨夜冒风雪夜驰数十里,扣县门,援救于我,我非常感谢。今太守召我入郡。我只能对你们说,此一去,九死一生。若有不愿去者,我不勉强。你们的家人亲戚都已被我接来了县里,你们可以留下来,与他们团聚。我只有一个请求,若我不幸战死,希望诸君能记住你我今日之情,每年我的忌日,给我的坟头添一碗酒。”

轻侠、里民受他多年供养,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荀贞的这番话说得又很让人动容,没有一个退却的。许仲、江禽、陈褒带头,诸人举起兵器,大呼:“愿从君入郡!愿为君赴死!”

雪下了一夜半天,至此渐小。

雪花凌乱,扑撒在众人的衣甲、兵器、坐骑上。

落雪、兵马、大呼,县寺门前,一股慷慨壮烈之气直冲云霄。

县令、诸姓家长、荀彧站在寺门后,仰望荀贞,都不禁动容,想道:“贞之平素接人待物温和有礼,恂恂如君子,今逢大变,乃现峥嵘头角,真荀家乳虎,吾郡英雄也。”不约而同想起了前县令朱敞,“乳虎”这个称号就是朱敞最先说出来的,又都钦佩朱敞有识人之明。

荀贞从高处下来,多看了陈褒两眼,心道:“游侠剑客们尚气轻生,愿意从我去郡府不足为奇。繁阳亭的受训里民只是普通百姓,我本以为能有一半人肯跟着我离家去郡已是不错,没想到竟没有一个留下的!这都是阿褒的功劳啊。”

陈褒机敏伶俐,善与人交往。如果说荀贞与人交是推赤心置人腹中,使人感激涕零,那么陈褒与人交就是春风拂面,令人轻松自在。与轻侠、寒士交往,得其感恩,陈褒不如荀贞;与普通百姓交往,得其效死,荀贞不如陈褒。

许仲、江禽、陈褒整好队列。小任、程偃牵了荀贞的坐骑来。程偃伤的不重,不肯留下来,坚持要随荀贞齐去。荀贞拗不过他,只得允了,翻身上马,正要走。十来个人骑马赶来。当头两个,一个披甲执戟,是文聘,一个高冠带剑,是荀攸。

文聘年纪小,睡觉死,白天受训又辛苦,沾着枕头就能睡着,昨晚荀贞遇刺那么大的动静,他在后院愣是没听到,也没赶上后来的洗城,后悔得不得了。听说了荀贞召集门下宾客,像是要出城,急忙忙带着门下骑奴和荀攸一块儿跑来了。

“荀君,哪里去?”

“去郡府。”

“我和你一起去!”

荀攸聪明,不用问荀贞,只看低眉顺眼随在荀贞身后的王兰,就猜出了必是太守召他入郡,说道:“我与你同去。”

荀攸、荀彧之智,后人谁不知?要不是顾念宗族、妻子安全,荀贞刚才在堂上时就邀请荀彧同去了!荀彧去不成,他本就打算邀荀攸同行的,闻言大喜,说道:“正要去请公达与我同行!”

文聘叫道:“我也去!”

程偃、小任诸人笑了起来。

荀贞亦不觉微笑,想道:“仲业尚未弱冠,按理说不该带他涉险。不过,他与文太守同族,文太守往日对他也颇为照顾。把他带去郡里,也许能助我稍许?至少,一些不合适我说的话,可以让他去说。”说道:“你去可以,但去了后,可不能只睡觉啊!”

文聘羞红了脸,咬牙说道:“从今儿往后,我晚上就不睡了!”

荀贞哈哈大笑,骑在马上,向仍站在县寺门内没离开的县令、荀彧等人拱了拱手,道声告辞,驰马奔行。

快到城门口,碰上了秦干。秦干带着几个吏卒在街边墙上贴招募兵士的告示。

荀贞没有停马,对他点头示意,驱骑直过。

城门口,又碰上了荀衢。

颍阴城防不足,荀、刘诸氏已答应县令派本族子弟、宾客协防。荀家负责的是城西。

因为党锢,荀衢颓废放荡了多年,今朝终有用武之地,意气风发,问了荀贞作甚去后,自信地说道:“你只管去,县里有我在,必固守金汤。阳翟若遭贼围,我会带兵相救。”

荀贞不久前才对县令说:颍阴若遭贼,他会带兵来救。殊未料尚未出城,这话就被荀衢几乎原封不动地送还回来。也是有趣。看着荀衢斗志昂扬、精神焕发的样子,荀贞也为他高兴,说道:“有仲兄在颍阴,我在阳翟没有担忧了。”

出了县城,荀贞召来两个轻侠,说道:“你们即刻去阳城铁官,告诉乐进、江鹄、小夏,就说太守召我入郡了。我入郡后,会想办法征得太守同意,召铁官徒、奴入郡,叫他们及早做好准备,只等太守府的公文命令一到,马上就率众赶去阳翟!”

今天早上,在遣人去接宾客家眷、许县陈氏的同时,他还派了几个人去阳城,通知乐进等人,告诉他们太平道就要反了,命他们立刻动手,清除铁官隐患。并令他们,等到黄巾军起后,可寻机带铁官徒、奴支援颍阴。

现在,他被太守召入郡府,这个计划也要相应地做出一些调整。

这两个轻侠接令,荀贞吩咐许仲额外拨出两匹好马给他俩,一人两马,马歇人不歇,奔往阳城去了。

……

距离昨夜遇刺、陈牛被杀、清洗颍阴已经过去了半夜半天,波才、波连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极有可能会提前发动。在这样一个时刻,时间就是生命。稍有耽搁,可能就会落在波家兄弟的后边。事不宜迟,荀贞传下令去,迎风冒雪,奔赴阳翟。

因为不清楚波才、波连现下的位置,为避免半路受到埋伏,陈褒带了一队人在前开道,江禽押后。荀贞、许仲、荀攸、文聘等坐镇中军。

一路行去,沿途各乡似与往日并无不同,但若细细观察,又会发现分明透着诡异。

路上看到的多是老弱,青壮少了许多。

颍阴县界内的诸乡亭部接到了县里的警告,一片风声鹤唳。路过的乡寺、亭舍前聚集了很多本地大姓的子弟、宾客,见到荀贞一行三百余步骑驰骋而过,分别露出了惶恐、戒备等等各种不安的神色。大部分的寺、亭前都有官吏的身影,也有两三个亭舍前只有大姓子弟、宾客聚集,却无吏员影踪。想来,应是亭长、亭父、亭卒害怕乱起,弃亭逃跑了。

对此,荀贞亦无可奈何。他总不能舍下阳翟、颍阴不管,来管这几个小小的亭部。

值得庆幸的是,路上没有遇到截击,入夜,到了阳翟。

……

阳翟和颍阴一样,今天一天都没开城门。

王兰上前,叫开了城门。

荀贞夜入城中,回想起他初任北部督邮时来阳翟的情景,那天是临近傍晚,夕阳散发余晖,城中人来人往,车马喧哗。今夜,城中寂静,灯火稀疏,寒风夹着雪片,笼罩全城。风呜呜的穿过街巷,雪掩盖了鳞次栉比的民宅。

他仰首望天,月亮虽在,却给人一种乌云压头的感觉。

城头上一队队郡卒高举火把、披挂齐全,执着兵器,在什长、伍长的带领下,紧张地来回巡逻。时闻铠甲撞击之声,在雪夜里清脆响亮。

放了他们一行人入城后,城门缓缓地关闭。城外空旷,落雪明澈,城内屋宅遮蔽,月光黯淡。荀贞有个错觉,觉得好像被一只猛兽吞入了腹中。他摇了摇头,把这错觉丢掉。

王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脸色,说道:“荀君,去郡府吧?”

“主簿请先行。”

不但城上有郡卒巡逻,街道上也有兵卒巡逻。

从城门到郡府,不短不长的一截路上,接连碰到了七八队巡逻的士卒。每队士卒人都不多,四五人,应是一伍,碰见荀贞他们这三百多步骑,最先的反应无一不是被唬一跳,有胆小的差点握不住手中的长矛。内地久无战事,官吏怯战,士卒也一样有怯战的。

由眼前的士卒想到路上的见闻,荀贞心情很沉重。只凭他,能救下阳翟么?

他听着身后沙沙的脚步声和的的的马蹄声,顾盼左右,还好,有荀攸在,有文聘在,有许仲在,有江禽、陈褒在,有三百余宾客、里民在,铁官里还有乐进在。他向城中某个方向遥望了一眼,城里还有戏志才在。

不管他为今日准备了多少年,不管他是不是有了一点做个“当世英雄”的念头,到底没有经历过战争。昨夜洗城时,他虽也意识到了大战在即,可当时他是在城里,对城外广袤的乡野没有直观的感受,今天沿途观看诸乡亭里舍,给了他一个直观的印象,也使得他不再只是从“纸面”上理解战争,而是开始从“实地”理解战争了。想到也许很快就要面对“广袤乡野”的围攻,难免会心神不定。

多年来养成的深沉城府帮助了他,随从身边的诸人没有一个看出他的不安,看到的只是他从容镇定地驱马前行。

他深吸了口气,清澈冰冷的空气使得肺腑为之一凉。他打了个冷战,笑道:“这阳翟,怎么好像比颍阴还冷?”

王兰陪笑说道:“是,是。阳翟临山近水,所以一下雪就容易冷。”

“这么晚了,府君会不会已经睡了?”

“不会。府君交代我,说待君到后,立即请君入府相见,他会一直在府里等君。”

作为文太守的心腹,对文太守此前对荀贞的不公平对待,王兰一清二楚,唯恐荀贞负气不肯来,这一路上都陪着小心。好容易把荀贞等人带到郡府外,他为难地看了看三百余步、骑,商量似地说道:“府里怕容不下这么多人。要不然,先让他们在府外等候?等见过府君,再找地方安顿他们?”

“好。”荀贞痛快地答应了。

他从马上下来,吩咐许仲、江禽、陈褒留在府外约束部众,带了小任、程偃,与荀攸、文聘跟着王兰入府。

和风雪萧瑟的城中街巷不同,府中灯火通明。

府里府外,到处是执兵披甲的吏卒,或站岗,或巡逻。

荀贞等人经过诸曹的曹院时,不少人探头外看。这些都是闻听了风声,知道太平道将要生乱而不敢归舍、留滞府中的吏员。其中,有认识荀贞的,窃窃私语:“这不是故北部督邮么?他怎么来了?”

“我听说,是上午钟功曹谏言府君,召他来的。”

“府君召他来的?”

“是啊。”

“也是,荀君号为‘乳虎’,勇猛知兵事,任繁阳亭长时就带着乡民剿灭过一股悍盗。今若平乱,非他不可。”

“府君召他来倒不是因为他曾剿灭过悍盗,而是因为他前些天上言府君,请捕波才、波连。”

“有这回事儿?”

“是啊,可惜府君没有听从。今太平道果然谋反,足见其先见之明。府君当然立刻召他入府。……,唉,只是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什么叫“居然真的来了”?这个小吏是在暗指文太守刻薄对待二荀之事。看着荀贞大步经过,他脸上一副敬佩神色。

……

王兰前引,荀贞随后,荀攸、文聘、小任、程偃再后,六人来到正堂。

小任、程偃留在堂外,荀贞等在堂外脱掉鞋,抖掉身上的积雪,迈步入堂。

堂内,烛火通亮,亮如白昼。

太守上首座,左右各做了十几个郡府大吏。

郡丞费畅、五官椽韩亮、功曹椽钟繇、南北部督邮、诸曹曹椽悉数在位。

从荀贞到堂前起,他们的目光就紧紧地盯在了他的身上,看着他脱鞋、看着他抖掉积雪,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入内,看着在王兰通报后,他跪拜在地,向太守行礼。

堂上只在太守下边空了个坐榻。依照规矩,这个位置是王兰的。王兰迟疑片刻,决定不坐,留给荀贞,绕过案几,从后边来到太守身后,垂手侍立。

荀贞、荀攸、文聘行礼毕,起身。

对太守行过礼,荀贞对在座的钟繇、贼曹椽杜佑等熟人微微示意。他们也含笑回应。

文太守虽然接受了钟繇的建言,亲写文书召荀贞入郡,但就他本心来说,他对此还是不情不愿的,主要是拉不下面皮来。昔日逼走荀贞的是他,现在巴巴地求荀贞回来的还是他。他五十多岁了,不得不向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低头,脸上很挂不住。

荀贞刚上堂的时候他就想说话,不知何故,也许是因为心中别扭?话到嘴边没说出来。荀贞行礼的时候,他又想说话,想免了他的礼,又是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他瞧见了文聘,心道:“仲业怎么来了?”眼见荀贞三人行礼完了,想道,“我且先与仲业聊上两句。”话到嘴边,这次说出来了,只不过却变成了,“悔不早听卿言,致有今日之变。贞之,你总算来了。今太平道果欲行悖逆之事,波才、波连不知去向。卿有何以教我?”

话说出来,他顿时后悔。可这几句话确实是他的心里话,特别“卿有何以教我”这句更是他在看见荀贞的第一眼时就想急切询问的。如今脱口而出,虽然后悔,也一阵轻松。

他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生怕在座的诸吏嘲笑他,不敢往左右看,没奈何,只得把视线尽数投注在荀贞的脸上。这种“专注”,在别人看来,倒显得他很“诚心”。

他既“诚心”,荀贞也就恭谨,复又跪拜在地,说道:“贞敢问明府,郡中现在都做了什么准备?”

文太守答道:“今天上午开始实施戒严,令城中各里的里长管束本里百姓,不得随意出入。派吏卒排查各里太平道信徒,凡有可疑者,悉数下狱。并遣人传檄令,命各县戒备,又上书州里,报知了朝廷。郡中兵力不足,依公则之计,今天中午张榜各里,招募剑客、勇士充实兵力。”

聪明人很多。钟繇、郭图等都是智谋出众之人,荀贞在颍阴做的那一套,阳翟基本也都做了:实施戒严、严防城池,搜捕太平道信众,招募勇士从军。

唯一不同的是:在“搜捕太平道信众”这方面,荀贞是有的放矢,阳翟则是漫天撒。

荀贞听后,心中安定,想道:“郡府的种种布置还算不错。只是听府君意思,他们似乎尚没弄清谁是波才、波连的党羽。”

郡府不知道谁是波才、波连的党羽,他知道。有刘邓这个大内应在,他早就把波才、波连在城中的党羽、亲信查了个清清楚楚,这些人的名单现今就在他的怀中。

不过,他不着急拿出来,寻思想道:“这一场大功劳,我要送给一人。”

他先不说此事,而是问道:“郡中兵力不足?敢问明府,现有兵卒几何?”他虽当过北部督邮,但不管军事,对本郡军卒的数量并不清楚。先问清兵马数量,才有应对叛乱的底气。

“三千余人。”

“吾郡信奉太平道者,以十万计。妖道若起,三千郡卒怕难抵挡。贞有一计,可使郡中立得数千精锐。”

“噢?快讲,快讲!”

“波才、波连虽然不知去向,范绳仍在铁官,可立遣人星夜赴铁官,捕拿范绳,再令铁官令沈容、铁官主簿乐进拣选铁官中壮健可靠者,编为军伍,许其铁官徒戴罪立功,许其铁官奴若立功,可还为良人。彼辈得明府许免罪、许为良人,必能死战。如此,可立得两千精锐。”

钟繇说道:“上午已遣人去铁官捕拿范绳了。范绳不足虑,但编铁官徒、奴为军?”他踌躇地说道,“铁官徒皆刑徒罪人也,今若编为军伍,会不会反而从贼?”

“铁官令沈容忠直堪大用,铁官主簿乐进勇武能服众,有他两人出面,贞以人头担保,铁官徒、奴必不会从贼。”

兹事体大,文太守犹豫不能决定。

荀贞伏地叩首,言辞恳切地说道:“今事急矣!妖道一起,三千郡卒如何能支?明府若信不过铁官徒、奴,等他们来后,可把他们留在城外,不许他们入城。如果他们从贼,不过给反贼多加一两千人。如果他们杀贼,明府麾下立刻就多了两千劲卒。利大过弊!”

“卿言有理。”

文太守同意了荀贞的意见,写了一道公文,派人送去铁官。

荀贞暗喜。虽说即便没有这道公文,乐进、小夏、江鹄也能把铁官徒、奴编为军伍,但铁官里还有别的吏员,肯定会遇到一些阻力,而今有了这道公文,更好办事了。

为乐进扫清了这个障碍,他转回话头,说道:“我方才闻钟功曹言语,城中似还在排查波才、波连党羽?”

文太守苦恼地说道:“可不是么!城中信奉太平道的人不少,为免引起民乱,不能尽数捕拿,只能一个里、一个里地查过去。这么多人,仓促之下,哪里是好查的?查到现在,一个波才、波连的党羽都还没有找到!”

“我有一友,去年就疑波才、波连图谋不轨,私下暗查,早将他两人在城中的党羽查访清楚。明府可召他来,一问即知。”

文太守不敢相信,又惊又喜,说道:“竟有此事?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里?快请他来!”

荀贞应道:“是。”

他到堂前召来小任,低声耳语几句,背着堂上诸人,从怀中取出波才、波连党羽的名单,交给他,说道:“去吧,将戏君请来。”

“这一场大功劳”他正是想送给戏志才。

……

小任出了太守府,骑马去戏志才家。叫开了里门,来到戏家院外,下马敲门。

戏志才与妻子刚刚睡下,披衣而起,出来开门。

小任与戏志才见过多次,行个礼,开门见山地说道:“府君有召。”

今天阳翟城里乱了一天,人人自危。夜闻敲门之声,已让人生疑;听是太守相召,越发古怪。里谚云:“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这大晚上的,太守相召作甚?

戏妻在室内,只听到了小任说话,不知来者是谁,甚是担忧,见戏志才回到屋里,拽住他的衣袖,不想让他去。

戏志才大笑说道:“你自嫁给我后,饥一顿饱一顿,吃了多年的苦。今夜,我要借贞之之力,致于青云之上了,以后可以锦衣玉食地养你了,你却怎么反而阻我?怎么?你宁愿吃糟糠,不愿食脍炙么?”

“夫君此话怎讲?”

“小任你不认得么?他是贞之家的宾客。此必是贞之荐我,故太守有召也!”

“荀君?荀君不是挂印归家了么?”

“今日城中乱了一天,晚上贞之到郡,显然是太守遇到了大麻烦,无计可施,因复请他归朝。我刚才问了小任,贞之刚到郡里不久。他方到郡府,太守即召我入见,如此急促,说明你的夫君我,要得郡朝大用了!”

戏志才智谋过人,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出仕,不是没有出仕之意,而是因为出身贫寒,没有机会。

此前,荀彧、荀贞虽然先后举荐过他,奈何时任太守的阴修给的职位太低,他虽为寒士,自恃才高,却也不屑去要,今夜小任奉太守命令前来请他,他从蛛丝马迹中判断出:这一回必是能得重用了,故而毫不犹豫,当即令妻子取来冠带衣服,穿好,又从墙上取下荀贞赠给他的百炼宝剑,坐在床上,抽剑出鞘,对着室外的落雪,弹了一弹,吟道:“藏剑十年兮,一朝露锋!”

从他读书至今,整整十年了。

他辞别妻子,带剑出了院门,问候在院外的小任:“贞之有何交代?”

小任把太守缘何召他的经过说罢,拿出名单,呈给他:“这是荀君查得的城中波才、波连党羽名单住址,荀君说,请君先看一遍,暗记下来。”

这要换个别人,如荀彧、荀攸、陈群,可能当场就会翻脸,以为荀贞是在侮辱他们。戏志才不介意这些,他唯一在意的是自己的才能能不能得到发挥,压根就不推辞,接过名单,就着小任打的火把光芒,快速浏览了一遍。他记性好,看完就记住了,对小任说道:“走罢!”

去太守府的路上,他细问了颍阴的情况,神情变得严峻起来,叹道:“我向来自负智谋,与贞之相交数年,今日方知他远胜于我。”他叹的不是荀贞在颍阴的应对处置,而是荀贞竟然早在去年,甚至是前年就未雨绸缪,查清了波才、波连的党羽,这份“远见”让他叹服。

他不由想道:“前年,贞之巡行郡北,至阳城时,似对铁官徒甚感兴趣。莫非,他那时就看出了太平道将要造反么?”

……

在太守府门前,戏志才、小任碰见了一个人。

小任认得,是荀贞去年留在阳翟的一个轻侠,很奇怪,上前问道:“你来此作甚?是听说了荀君入县,所以前来拜见的么?”

荀君入城的动静不小,这个轻侠在住处听见了,打听出是荀贞入城后,立马赶来求见。他说道:“我有急事,需要面见荀君!刚请了门吏进去通报,正等荀君召见。”

戏志才说道:“既然有急事,还等在这里作甚?跟我们一起进去。”

他挺有魄力,太守的面还没见着,就替太守做主,放这个轻侠进太守府了。

门卒知道他是太守请来的人,没有阻拦,放他们进去了。

登入堂上,荀贞已然落座,坐的便是主簿王兰的位置。两人一坐,一立,对视一笑。

戏志才向太守行礼。

文太守迫不及待,说道:“吾闻荀君言,卿知波才、波连在城中的党羽底细?”

“正是。”戏志才大言不惭,把名单呈上,“此即波才、波连党羽的名单及其住址。”

文太守喜不自胜,搓着手,连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令主簿王兰,“拿上来,给我观看。”

钟繇相信荀贞,不疑这份名单有假,起身说道:“今既已知波才、波连党羽,繇请明府立即下令,遣人捕拿。”

“对,对。马上派人捕拿。”受了钟繇提醒,文太守也不看名单了,转顾堂上,问道,“谁愿前往?”看向郡丞费畅。事关重大,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郡丞了。

费畅哪里敢去!勾下头,一言不发。

文太守面现失望,陡见一人出席,说道:“下吏愿往!”却是钟繇。

又一人出席,奋声说道:“下吏职在捕贼,愿与功曹椽同去。”乃是贼曹椽杜佑。他尽管有点贪墨,小节不修,关键时刻不掉链子。

文太守手写檄令,给他两人,说道:“满城数万百姓,一郡安危,尽托两位了!”

钟繇、杜佑领命,接过名单,按剑阔步出堂,自去点集吏卒,按照名单分别捕人。

趁这功夫,戏志才告诉了荀贞,堂下有他的宾客求见。

荀贞往堂下看去,瞧见了立在庭中雪下的那个轻侠,心头砰砰直跳。这个轻侠,可不就是他留在阳翟,命查探波才、波连下落的那个轻侠么?他心中想道:“难道他查出了波才、波连的下落?”顾不上请示太守,起身离席,三两步来到堂外,赤足走下台阶,问道,“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好!”

荀贞轻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转身回堂上,一揖说道:“贞请出斩波才、波连。”

“出斩波才、波连?”

“我门下宾客已查到了波才、波连的落脚地。”

文太守几疑自家耳朵听错:“你说你门下宾客查出了波才、波连的落脚地?”

“正是。”

“卿真吾之福将也!”

荀贞一到,先解决了城中波才、波连党羽这个难题,又找到了波才、波连的下落。接连的惊喜之下,文太守把那一点放不下脸皮的难堪忘到了九霄云外,霍然起身,说道:“我给你五百郡卒,再由王兰辅佐,捕杀波才、波连!”

“诺。”

荀攸、文聘坐在后来加上的两个座位上,此时起身,说道:“攸(聘)愿从贞齐往。”

戏志才也道:“忠愿同行。”

文太守高兴得只想手舞足蹈,不管谁说话,他一概全都同意,说道:“都去,都去!”

……

出了郡府,王兰用文太守给的兵符点齐郡卒,荀贞带上许仲、江禽、陈褒等宾客、里民,并及荀攸、文聘、戏志才,由那个轻侠引路,出城疾行,冒着夜雪,向南奔行了二十多里,遥见前方田野之间矗立着一座沟深垒高的大庄。

引路的轻侠指着说道:“小人查访多日,今天上午终从波才家的一个大奴那里探听出他们就藏身此庄。本想当即去颍阴报与荀君知道的,谁知郡里却关闭了城门,还好,太守召荀君来了,没有耽搁太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波才、波连那么多人,不可能把行踪隐藏得密不透风。何况这告密的大奴是他家里的人,“内贼”最难防。

荀贞勒住马,叫郡卒整队,排在前头。他门下的轻侠、里民今天累得不轻,先不用他们上阵,留在后头休息。

戏志才说道:“此庄刁斗森严,占地甚广。波才、波连预谋多年,庄中想必人马不少,强攻不易。以我之见,不如攻心为上。”

“愿闻其详。”

戏志才低声说了几句,荀贞、荀攸拍手笑道:“妙计也。”

荀贞便依他计策,令郡卒远远地砍倒几棵大树,作为攻打庄门的用具,抬着树干,伏低身子,潜行到庄外护城河边。庄上有人巡逻,眼尖的看见了郡卒,高声大叫。叫声未落,骤见远处无数人从雪地、田野、丘陵间冒出身形来,尽敲击兵器,齐声大呼:“故北部督邮在此”。

127 三战尽复东郡地(十二)63 田边断案(上)11 朋党雷电灾害啊,晚点更71 董仲颖操立天子 袁本初离洛奔冀91 兵临西华(上)286 彰廉礼贤下邳行(中)28 君子报仇59 慨叹12 驰援133 广陵兵动徐方沸 鲁阳坐视豫州盟(六)148 潘文珪负甲拔县 关云长渡淮克城(十五)8 遍观诸郡(下)100 荀友若奉使离冀 曹孟德吐露忠亮112 诏讨东郡出汝南(上)71 董仲颖操立天子 袁本初离洛奔冀1 虎士270 选取文武从南下12 驰援77 张飞宿将袭如狼(中)114 曹操引兵拔寨撤49 郭公则拍案痛斥 曹孟德座上借兵76 贵显何氏两将军6 闻寇147 潘文珪负甲拔县 关云长渡淮克城(十四)32 君为虎士33 偏师掠颍桥蕤横29 伯符进献渡河略14 贼困屋中17 身负海内盛名望 云起河内亦如龙87 风卷雷动诛邺赵(三)297 陈国相襄军第一(六)36 文远突陷颍川营(中)22 枉费心机空费时21 上任西乡253 王叔文献策谋权74 爆竹声里辞旧岁(上)9 高子绣髡发代首117 刘备轻色赠猛士89 风卷雷动诛邺赵(五)133 圣旨一下赴冀州(三)20 搜山千骑入深幽(十一)80 恨天失我傅南容210 岂可因己污主名1 从朱俊看东汉寒士之入仕艰难及试论朱俊之39 搜山千骑入深幽(三十)86 名出郡外州中闻(上)112 陶谦忍怒缘忌器 曹宏献得打劫计114 曹操引兵拔寨撤88 袭阵兵退夏侯惇(六)26 甲兵四千向神都(六)19 诛灭沈家(下)44 练军方略30 将战121 三战尽复东郡地(六)60 樽前豪杰意难决77 布植党羽养虎豹142 建功立业就在冀州(八)100 弃郡而走袁伯业143 建功立业就在冀州(九)153 潘文珪负甲拔县 关云长渡淮克城13 孔德再献明良策 江东猛虎孙文台71 此子存有难测之志14 搜山千骑入深幽(五)9 袁公路纵虎谋北16 虎狼之威(上)93 兵临西华(下)27 苏合汤饼孰为香14 性格49 郭公则拍案痛斥 曹孟德座上借兵149 潘文珪负甲拔县 关云长渡淮克城(十六)20 搜山千骑入深幽(十一)1 从朱俊看东汉寒士之入仕艰难及试论朱俊之68 唐虞不能以化天下49 选编死士1 双喜临门(上)74 奋武遣以一军阻63 荀姚谒见陶恭祖 江湖豪气陈元龙226 藏宣高请子入府60 文直15 原盼劝贼98 董卓大败奔逃处 荀贞勒兵宜缓迎63 不朽曰三次为功35 褒贬由人200 遣使入豫议盟幽23 市中美人73 孔伷病榻不足忧 孙坚兵进略如火93 孙文台一战破营 荀贞之喜得徐荣71 此子存有难测之志29 志高行健皓月明21 甲兵四千向神都(上)253 王叔文献策谋权129 广陵兵动徐方沸 鲁阳坐视豫州盟(二)39 可笑雏凤诱老姜105 中郎人言王者器35 文远突陷颍川营(上)42 孙郎威震定颍外143 潘文珪负甲拔县 关云长渡淮克城(十)39 搜山千骑入深幽(三十)9 袁公路纵虎谋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