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登记结婚的前一天,萧勰涢一个人回了趟老家,像很多年前一样,她坐在大巴的最后面,看窗外不断变换却异常熟悉的风景,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车还是停在了大马路边,她下了车,一开始,只是走着,后来是慢跑,到最后,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变成了奔跑。
过了这么些年,她终于回家了。
她在那栋已经破旧的老房子下面停了下来,周围已经新盖起很多楼房,样式新颖,相比之下,这栋老房子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可是,她不管这些,那是她的家啊,是她唯一拥有过的那个家。
她走过去,敲着那扇紧闭的门,一下一下,短促而有力,伴随着她的叫喊:“爸爸,爸爸,开门,你开开门,我回家了。”
可是,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人应答。
她不放弃,不断不断地敲着,敲到指节泛红,喊到喉咙嘶哑,她就是不肯松开拳头。
终于,她一丝力气都没有,最后,全身松懈般瘫软了下来,跪坐在门口,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一滴,两滴,然后肆无忌惮地像一颗颗珍珠般滚落下来。
怎么还会有人来开门,她爸爸早就不在了,这里也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她没有家,她已经没有家了。
这些年,她总是觉得,只要不回去,她就还可以以为,她爸爸还活着,还住在那个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所以,再苦再累,她都不敢回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勇敢,面对任何的困难和挫折都可以坦然接受,却原来不是,她其实就是懦弱,因为怕痛,所以假装没有发生。
如果不是决定结婚,她根本不会回来。
屋子门前的花坛里只剩下两棵梅树,此时已过寒冬,枝头上却还是开者成串成串的腊梅花,这香味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下一秒,时空就转回到她的童年。
可是不是,旁边新翻的泥土提醒着她,她再也不回去。
曾经,在这梅花旁还有两棵广玉兰,她看着它们从两株小树长成参天大树,那是她出生之前妈妈种下的,他们是这村里唯一一户房前有花坛的人家。
妈妈说,她要和这些树一起陪她成长。
该有多爱,才会这样坚持,可是终究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但是,有这些树就已经足够。
小的时候,她做过一个梦,梦见屋前的那棵树上开了一朵很大很大的广玉兰花,像一条小船一样,她拉着爸爸妈妈一起坐进去,爸爸妈妈都对她微笑,眼里尽是宠爱。
那是她做过最好最美的一个梦。
而现在,连带给她梦的那棵树也不在了。
她早就该想到,她留不住的,一样都留不住。
当初村长软硬兼施要她把房子卖掉,她心里清楚,爸妈都不在了,这些人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欺负她。
其实她一直知道,全村的人都不待见他们一家。当年,她爸爸妈妈私奔来到这个小村庄安家落户,有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当时爸爸拿出了全部的积蓄向村里买了这块地,盖了这栋二十多年前轰动全村的房子,所以,这些年来他们才能够安安静静地住下来,与世无争。
她答应低价卖掉,不是因为怕了他们,而是因为,当时的她已经快要崩溃,她不愿意给自己留下任何一条后路。所以,才会那样离开。
那个家,她再也回不去。
她终于接受了这一点。
沿着小路慢慢地走着,这条路,她只走过一次,可是她还是很容易找到了那里。那是一块公共墓地,四年前,她亲手爸爸妈妈的骨灰合葬在这里,也是唯一的一次。
“爸爸妈妈,我来看你们了”,萧勰涢在墓碑边上坐了下来, “对不起,现在才来,真的,对不起。”
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低声说道:“我要结婚了。我想跟你们说说话。”
她试图牵动嘴角,却并不成功,只有继续往下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是错还是对,现在,已经没有人来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能凭着感觉一步一步继续走下去。其实,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嫁给他。也许,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在那一刻突然说出那句话,明明我心里想的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可是很奇怪,在我说出来之后,又觉得那样理所当然,原来,不只快乐可以分享,连痛苦都可以一起分担,他好象分掉了我身上一半的痛,让我不再那样难受。
爸爸,其实我很像你,你半辈子都在逃避妈妈已经离开我们的事实,我也一直不敢面对自己,可是,我突然觉得累了,不想再逃避了。我和他,是爱也好,恨也好,总应该有一个结局。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伤害也好,折磨也罢,既然我和他都没有放下,总要选择一个方式让我们之间可以了结。
你应该知道是谁吧?我最后还是嫁了他,其实我有想过,不如嫁个陌生人,平平凡凡地过下半生,但是我不甘心,我不想让自己好过,也不想让他好过。你会骂我傻吗?对不起,我这一生只任性这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眼泪再次掉下来,仿佛是累了,她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渐渐飘忽,思绪已经被拉得很远很远。
那晚,她等着爸爸开完家长会回来,其实,她心里是期待着的,可是,等到爸爸回到家,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进了房。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甚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的说辞,原来,他根本就不在乎。
从她懂事以来,她一刻都不敢放松,拼命地学习,每一次都考第一,她以为,她这样做了,爸爸就会像其他的家长一样,给她表扬和鼓励,可是,从来都没有,从来就没有。她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省重点中学的学生,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和爸爸在村子里扬眉吐气,这样,爸爸就会对她好一点,可是没有,他只把学费递给了她。
她没有妈妈,她不难过,因为她还有爸爸,可是,为什么爸爸会这样漠视她?
她只是想不通,所以,选科的时候明知道自己的特长在文科,偏偏选了理科;所以,她故意在这次期中考试中考得乱七八糟,如愿以偿考了最后一名,因为她知道,这一次考试后会有一次家长会。
她用这种笨拙得不能再笨拙的方法向她的爸爸寻求一丁点的在意和关心,可是到最后,还是失败收场。
既然都不要她,为什么还要生下她?既然都不爱她,又为什么要把她养大?
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才会进了厨房,拿起了那把刀。
也就是在那天,他说:“爸爸对你从来没有什么要求,我只要你活着就好,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她有多可怜,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爸爸对她的爱;她又有多幸福,有一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在爱着她!
后来,她当然活了下来,和爸爸的关系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缓和下来。只是她依旧不懂得怎样表达自己,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到后来一整天都不愿意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拼命地吃东西,好象怎么样也吃不饱。
她爸爸带她去检查,医生说,那叫“自闭症”。
原来她是生病了。
医生说,可能换一个环境,多接触一些人会对她的病有帮助。她的爸爸在校长那里跪了一个上午,才求动他将她转入了文科班,住校。
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她遇见了李清洋。
全班最活泼的男孩和全班最安静的女孩,听起来多么合适,可是,另一种说法是全班最帅的男孩和全班最丑的女孩,又多么可笑!
那时,她的体重是62公斤,前面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永远低着头,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她越是自卑,越是不敢说话。她知道自己病了,可是那是她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没有人理踩她,没有人接近她,全世界似乎都遗忘了她,只有他,每天每天,不离不弃,在她旁边不断地说,不断地说。她不理他,他就一个人说,坚持不懈。
有一晚,她从宿舍刚洗了头赶来上自习,头发都还没干。刚坐下来,就把他的橡皮弄到了地上,她弯下腰捡起放回到他桌上,只听到他说:“你的头发真香,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他的身边永远不缺少女孩子的围绕,他带巧克力给她们吃,还带了一包包的速溶咖啡,各种口味的,听说都是极好的。有时候,他也会在她的抽屉里放这些东西,然后她再放还到他的抽屉里,如此循环。
后来,他滑冰摔到了腿,走路极不方便,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安静下来,她看着他每天一瘸一拐地来回跑,他不累,她都替他累了。
终于有一天,他再次拄着根拐杖从凳子上跌下来时,她忍不住说:“你就不能安分点吗?”
由于长时间没有说过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刻又低下了头。
那个人安静了一会才又慢慢挪过来,轻声说:“我只是想去一下厕所。”
一瞬间,面红耳赤。
那时,男女生是不能坐在一起的,可是,也许是她的沉默,老师对她的放心,他们就这样做了两年的同桌,竟然也没有被分开。
她开始说话,可是也只限于对他。他对她并不是很好,也常常欺负她,常常骂她笨,可是那样满心的欢喜,谁都无法取代。
不知道是谁终于先注意到她,竟然开始有关于她和他的流言。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廉耻。她听到的时候,只是笑,那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另一个人却不是那么想。是在那个时候,他和夏晨曦越走越近,近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真正的金童玉女。
那些人的目光看向她的时候变得更同情,是啊,多可怜!这么倒追一个男生,人家根本看不上。
她不辩驳,也不承认,只是浑身都越来越透出一股清冷。
那一天,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听到后面不断地有人在窃窃私语,然后就看到旁边的李清样气愤地站起来,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她的校徽,凶神恶煞地对着全班说:“以后谁要是再做这么无聊的事,别怪我不客气!”
她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是有人偷了她放在抽屉里的校徽,扔进了男厕所的尿嘈里,他们学校的校徽上是有各人的照片的,也就是说,有人用这种方式在羞辱她,让她感觉被所有男生□□、践踏。
那一刻,她只是想哭,不是因为觉得难堪,只是感动。她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才将那枚校徽从里面捡了出来,这是第一次,她有种被人保护的感觉,第一次觉得,其实女生柔弱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看到她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地说:“你别哭啊,我已经用肥皂洗干净了。”她哭得更加厉害,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任由她哭,最后他说:“你放心,我不会允许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伤害你。”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却还是那般清晰,她以为,这些回忆早就烂在了她的脑子里,原来,并没有。
如果,如果没有那些后来,她真的以为他们可以,他们一定可以。
萧勰涢轻轻抚过那块墓碑说道:“他不知道,这世上,除他以外不会有人伤得了我。”等到将墓碑擦过一遍,她站起来说:“爸爸妈妈,我走了,以后我再来看你们。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者,从未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