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听到熟悉的叫喊,那女子脸色一震。
云翎转过脸去。
眼前只觉莫名一花,天地间光华大作,街道那头,一袭月白的清瘦身影正立于郎朗月华下,月色银霜般流淌,清清楚楚照见他干净的剑眉清眼,照见他一尘不染的月色长袍,这一刻,他恍若九天上的仙人,腾云驾雾而来,下一刻即将飞升而去。
云翎盯着眼前的身影,半天才反应过来,道:“月隐!怎么是你!”话毕,她也不再与风清纠缠,内力一松,甩开匹练,收回祭雪剑。
月隐看了他一眼,夜色中,他眸子幽黑,目光沉沉:“云姑娘,是我。”
云翎看向那女子,缓缓道:“你是风清?风使风清?”
风清卷回了匹练,仰起脸傲然道:“对,我就是鬼域宫风使风清。”此时她宝蓝色的罩裙已经脱去,露出了自己本身的衣装,那衣裙是一袭浅浅的青,外面又搭着一层浅浅的绢纱,浅的近乎揉进了透明的水色,像是春风掠过一望无垠的湖边,激起了风与水的轻柔碰撞,于是清澈湖岸便随风漾起一圈圈的涟漪,那涟漪是极淡极浅的水清色,空灵而遥远。再细细看去,那纱色泽好似风的颜色,浅浅淡淡,形容不出,抓不着,也握不住——倒真是衣色如名,衣色如人。
云翎打量够了,这才道:“原是风使,幸会幸会!”她嘴里说着幸会,脸上却没一丝幸会之色,“不知道鬼域宫座下风月二使今日聚集这小小横镇所谓何事,不会都是来找我吧?”
风清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云翎转头看着月隐道:“月隐,你怎会在这?”
月隐沉默了下,看向风清,道:“风清,你先走一步,我待会就来。”
风清苦笑一声,深深望着月隐,低低道:“你果然,果然……还是护着她!”面色已不见方才打斗时的毒辣,唯见一片凄然。
云翎看着那片凄然,联想起风清之前的话,心中陡然一震,她快步上前,抓住风清的手臂,道:“你说的他……就是……他?”
风清冷冷甩开她的手,目光似恶毒又似凄凉地道:“眼下你想知道?可我这会又偏不想告诉你了。”话落,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云翎愣在哪里,不知从何问起。
月隐上前道:“云姑娘,你怎么会跟风清打上了?”
云翎眨眨眼,无辜道:“我也在纳闷之中,这位爱耍性子的姑娘先是气势汹汹的找上了我,二话不说对我大打出手,接着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最后你也看到了,我还没弄清楚到底为了什么,她又风一般无影无踪了。”
月隐道:“待我回去问问她,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云翎道:“好。”又道:“这位风清姑娘是新继任的风使么,怎么以前在那里没见过?”
月隐道:“先前的风使和越,早在三年前那场恶战中重伤而死,而继任的是宫主的义女风清。”
云翎怔了怔,道:“对啊,和越已经死了,我竟忘了,三年前那场恶战…死了太多的人了!”
月隐颔首:“是啊,世事难料。”
云翎看向月隐,肃容道:“月隐,不管怎样,鬼域宫生死难料,你一定要保重自己,我的事,你可以不管。”
逆着月光,月隐的脸暗暗沉沉,看不明朗,只听他话音闷闷的传来:“你不要我管,那你与云舒的约定也不在乎了么?”
云舒,云舒。
是谁在叫,云舒,云舒?
云翎脑中轰然乍响,一片空白。
又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又有什么部位骤然一下被看不见的锋芒重重划过。云翎缓缓伸出手,捂住胸口。他离开了两年多,她日夜不休的痛了两年。两年过后,她以为几百多个日夜的磨砺中,再痛也该模糊一点,可是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她的心一如既往的支离破碎,鲜血横流。
云翎将头埋的深深的,似不愿被人看到她眸中的情绪。
风吹来,带来少女坚定地声音:
“——我和哥哥的五年之约,就算是死,我也得等到那一天再闭眼。”
月隐的眼眸有莫名的情绪浮起,沉默良久,道:“你既要等到五年之约,那我每个月半定是要来找你的,不然,血咒压不下去,你…撑不到那么久。”
夜风渐大,肆虐的刮到两人身上。
月隐突然扭过脸,剧烈咳嗽起来。
云翎失魂落魄的脸回过神来,道:“你怎么了?”
月隐咳的越发厉害,玉色的脸因这剧烈的咳嗽而漾出微微的红。
云翎心有不忍,脑海里浮起曾经云舒咳嗽的画面,手不由自主想要伸过去帮他拍拍背顺顺气。月隐发觉她即将要作的举动,手一摆,脚步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拒绝了。
云翎举起的手僵在半空,终于认清眼前的人并不是当年的那张面容。右手慢慢地,缓缓地放下,轻轻道:“抱歉,我忘了你不喜欢旁人靠近你三步之内。”
“无妨。”月隐从囊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小把药,往嘴里一倒,昏暗中,有什么乌黑的颗粒不小心自指缝滚落下来。
月隐吞下药,好半天咳嗽才止,解释道:“这两天受了风寒,这咳嗽竟越发厉害了。”又道:“下次别跟风清纠缠,毕竟她是鬼域宫的人。”
云翎点点头。
月隐交代完毕,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话落不待云翎回答,便沿着风清离开的方向踏步走开。
云翎目送月隐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再看不见。
夜风晚来急,香花盈满地。不知孰家院落的杏花已开尽荼蘼走向末期,颤抖着从枝头坠落,调零着最后的芬芳。
一片纯白花瓣瓢落在手心,云翎托起它,眼中涌起莫名的悲凉。就在抬脚要走的那霎,她注意到脚边不远处的一颗黑色颗粒。
那是,月隐不小心掉落的药丸。
云翎蹲下身,小心翼翼捡起药丸。
药丸虽小,却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药香,云翎一怔,端到鼻翼更仔细的嗅了嗅,眼神突然定住。
这熟悉的药香!这熟悉的药香!……似是陷入远久的回忆,云翎怔怔看着掌心的药丸,似痴似悲。
长长的街道,忽地有阵阵不同于花香的清荷暗香伴风袭来,云翎回过神来,头也不抬便嗅出这独特的气息。
远远地,一个硕长的影子,朝这边轻轻走来。碧色的衣角,春水荡漾般缓缓掠过地面,一寸一寸,直至云翎眼帘。
云翎起身,将手中药丸装入锦囊中。
颜惜带着惯有的微笑,朝云翎道:“好巧,正好路过,便看到了你。”
云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是吗?颜大少主大半夜好兴致,不赏美人,赏冷风。”
颜惜道:“那云世妹呢?”
云翎抬头望望天上的一弯明月,道:“我,月下散步啊。”
颜惜道:“哦,出来这么久了,只是散步?云世妹真是雅兴。”
“是啊,不然还能有什么事?”云翎打了个哈欠,道:“走累了,回去睡觉!颜少主你继续赏花赏月赏秋香吧!不打扰!”
一团云飘来,扯过纱样的朦胧,遮住了明亮的月,街道不禁暗了暗。许是光线骤降,颜惜的脸色亦黯了黯,却仍是微笑的看向云翎:“看来云世妹并不打算告诉我今晚发生了什么。”
云翎无谓的一笑,拍拍手道:“一件小事。没有必要。再说,你是你,我是我,我的事,有必要向你交待这么清楚吗?”
颜惜唇角的笑意更浓,他说:“一定要这样吗?”
“哪样?”云翎散漫地掠了他一眼,道:“你这句话能让我产生无数种不同的猜想,可是抱歉,我对哪种都不感兴趣。”
云翎转身便走,毫不停留。
颜惜兀自站在原地,自嘲的一笑,道:“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并不是这样。”
云翎脚下一停,转过身来。
颜惜继续道:“第一次去云霄阁的时候,我刚满六岁,那会你四岁,是个梳着羊角辫整日到处乱跑的疯丫头。而云舒,也只比我大半岁。我们仨一起玩耍,一起习武,整日形影不离,长辈们都笑称我们是小侠三人组…那会的我们,也是亲密无间的,对吗?”
云翎皱眉不语,眼光狐疑地打量颜惜。
颜惜道:“我记得偶尔云舒要练剑没空陪你的时候,你也会来找我,央求我陪你玩,跟你一道喂兔子,抓小鸟,或者做些奇奇怪怪的捣蛋祸事。你央求我的时候,总喊我颜惜哥哥……”颜惜笑了笑,眼里有一丝温柔浮起,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梳着垂髫双髻的小小丫头,站在他面前,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用糯软软的声音喊他:
“——颜惜哥哥,我们一起去后山抓兔子好不好?我不喜欢白色的,我们抓只粉红色的吧!”
“——颜惜哥哥,我的剑诀又忘背了,爹爹罚我的时候,你要记得帮我求情哦!”
“——颜惜哥哥,我新做的弹弓坏了,你帮我修一修,我要去捕一只黄鹂鸟回来唱歌。”
“——颜惜哥哥,这是我养的小狗,可爱吧!给你摸摸!摸完了我们一起想个法子帮我把狗狗藏起来,爹爹不让我养。”
“——颜惜哥哥,大海的中央可以看星星吗?翎儿还没见过大海呢,好想去看一看…”
“颜惜哥哥,颜惜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