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旻之暮月,林顷苍苍萧瑟,万灵疏疏葳蕤。
我从屋内搬了一把梨花木摇椅并在上头垫了厚厚一层锦裀,今儿个难得的艳阳高照,万道金光齐刷刷地穿射薄云,很是温煦地打在身上,不移时便使人昏昏欲睡。
也不晓得念芷他们现在到了凤族没有……在阖眼之前,我还在暗暗思忖,究竟是谁胆敢在我青城境内无端滋事,挑惹纠纷,若是教本仙执查出,定要让他好好切身体会一番藜魂锥的滋味。
我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似乎方才做个了梦,至于梦境如何,偏这一翻身,一朝之间全给湮灭化为虚无。
摇椅前此时正跪着本该在星河宫当值的繇稽元君,垂首低眉,一副战兢兢的模样落在我眼中颇是滑稽好笑。
我掩嘴轻轻一咳:“繇稽,你知不知罪?”
他倏然身子一僵,将头曲得更低、眉垂得矮,期期艾艾地带了一丝颤音:“小神罪该万死,无故扰了仙执尊上清梦,还望天神宽宏大量,饶恕小神罪责。”
呃,忒地长了一副伶牙俐齿,嘴儿像抹了蜜浆般地说出来地话令人听着心旷神怡。或许这就是在尔虞我诈的大染缸里浸过的缘故,想来也是,无论何人,如若想要在神族那种险象环生的地方苟延残喘活下来,除了老老实实做仙、安安分分做事之外,且还要在人情世故上通达精练、亦步亦趋,不仅需要生一口伶牙俐嘴,亦需拥有一双能察言观色的眸子,以及闻听八方的两耳。哪怕行差踏错一次,瞬时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正可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不外如是。
我从摇椅上坐起,立起身敛襟束袖一番,径走到石头凳子刚想坐下喝杯茶解渴,却不想屁股还未落稳,那跪在地上的繇稽立时惊呼:“尊上且慢。”
我大感惊诧:“怎么?”却也不得不满腹疑惑地滞住欲落未落下的身子。
只见他跪在地上先是朝我屈身抱拳作揖,然后移动两膝,摇晃着身子从我刚躺过的摇椅上拾起一褥垫,铺在我欲要坐的凉凳上。皆讫,才心满意足地笑道:“小神恭请尊上落座。”
我会心一笑。呃,任是多么锐利的眸子、多么灵敏的听力、多么能言善辩的口舌,皆不如一颗明察秋毫的七窍玲珑心来得有用。
缜密如斯,实在难得!
我斟了两杯凉茶,将其中一盏推到桌沿位置,微微呷了一口,瞥了一眼依旧毕恭毕地跪在地上的繇稽元君,淡淡说道:“起来回话吧。”
他略事踌躇了一下,“呼啦”甩动两袖,两掌撑地并以头磕地,煞有介事地郑重而道“小神恳请仙执尊上一并宽宥小神往日的欺瞒之罪。”
哦,原来他还未忘,记得很是清楚。
我顺完一盏茶,嘴角浮着一丝笑意,斜睨了他一眼,冷声说道:“大胆繇稽,你可知罪?”
他遽然一颤,忙不迭地头点地,口内更是叠声不断:“小神知罪,小神知罪,小神知罪……”
我掩袖一笑,面上依旧扮得很是不怒自威问着:“那你说说,你罪数几何?本仙执便在此洗耳恭听。”
他如此一听,旋即懵了。
仙身依旧抖如筛糠地颤个不歇,垂头默默度量了一阵儿,不时仰头朝我面色愁苦地巴巴望上一望,或在奢望本仙执会回心转意,大袖一挥,恕了他的罪愆。
哼,你这欺上瞒下、胆大妄为的繇稽元君,设若本仙执此次宰相肚里撑得船放你一马,那么下一次再遇你恣意矫旨,又有那个能护得你周全?本仙执也一片苦心,想你日后定能体谅本仙执的今日所为。
行成于思,毁于随。
他跪在地上思了一时片刻,我不徐不疾地灌着茶,也不去催他,任由他在那厢绞尽脑汁皱眉琢磨。
待我饮干第四盏茶汤,又踱到灶间换出一壶热汤,他才愁眉苦脸地开口喁语:“…………”
我拢身附耳,竟未有一字听得真切,不禁嗔道:“又非行胠箧之事,何必喁喁低语故作姿态,如实说来即可。”
他心戚戚然地抬头瞄了我一眼,方刚开口挤出一个字音,我又似想到甚地提醒于他:“呃,还有,不许添油加醋,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他一怔,半晌缓不过神来,只是愁眉紧锁,平白地一张小脸被我揶揄成了猪肝色。
也好,如此一来,他只能更加地刻骨铭心。
此事也亏得司天天神那一日在凡间无意提醒,道这繇稽元君忠心耿耿,办事倒也殚精竭虑,唯有喜善天花乱坠之瑕疵,忒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良久之后,在本仙执等得不耐烦之际,他才字斟句酌地小心翼翼说道:“禀仙执尊上,小神那日清夜与我家仙主在观星台之上占得青城主星璀璨、焜耀烁烁,又观瞻到青城山半空瑞烟缭绕佳气涌激,于是我家仙主猜测定是小主登极掌尊,丕承景命。”
我一愣:“观星台?”
他略点点头,应声道:“是极。此台高三丈、宽约两丈,乃是我家仙主替帝君……”说到此,疾忙抱拳朝天虔心作揖,继而道:“……他老人家占命数测仙福之地。”
我忽心内另有计较,装作若无其事地平心和气问道:“这台子可曾出过差池?”
他略一沉吟,须臾之间,恍然道:“仙执如何竟知?”
我一凛,脱口问道“何时?”
他摸了一把仙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大约几万年前,某一日不知为何,观星台裂了一道约摸五六寸的缝隙,因着此事干系重大,我家仙主上禀帝君,后来还是帝君与我家仙主合力施展仙元才修缮好的。不过……”
我见他欲言又止,于是催促问道:“甚么?”
他径直道:“此事说来也无须隐瞒仙执。说来奇怪,观星台出了差池帝君他老人家从头至尾竟未责罚我家仙主半分,只是叮嘱我等万不可走漏风声。”
我又是一愣。看来,此事背后另有玄机呐。
帝君老儿,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至于那观星台,本仙执也离远粗粗瞥过几眼,不过是由普通的玉石砌成的普通台子,并无甚特别之处。莫不是,我瞧得不够仔细,遗漏了某处端倪?
不过,怪道几万年本仙执曾有一段时日夜夜睡得很不安稳,原由至此。
现今看来,对于这观星台,本仙执可能真的看走了眼。它断然不会是一块普普通通地玉石台子。
我挥了挥锦袖,于他道:“起来吧。”
他微微一愕:“小神愧怼难安,自……”
我不禁抚额一叹,呃,果然是,江上易改,秉性难移呐!
我凉凉于问了一口:“你家仙主此次着你来,可是有甚事情?”
他倏尔笑得眉开颜绽,站起身从随身携带的乾坤袋内摸出一体型硕大的传音木鹤,笑欷欷地说道:“此物本该下凡界那日由我家仙主送与仙执,以贺仙执执掌圣位。不期……”
见他面有难色,我一时想到那日在凡界遇到的波澜,亦是会心一笑。
我接过他手中物件,笑道:“替我谢你家仙主。”
他连忙躬身一礼,面有愧色道:“不敢。”
我陶陶然地端详着手中揝着的传音木鹤,颇是欣喜难耐。司天天神的技艺果然没的说,端的是无可挑剔,竟连一块仙木雕琢成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传音木鹤,实在奇哉!
正好,他先前送我的那一雄一雌两只木鹤,雄的让我送给了念芷,雌的赠了白盏,而今本仙执手头上正紧,司天天神此举,果是雪中送炭。
我又爱不释手地摩挲了几把,露齿畅笑几回。抬头见杵在一旁的繇稽元君眉宇间略带焦灼慌迫,似在酝酿着甚。于是抬袖说道:“你若有事,就先回去吧。记得告诉你家仙主,改日白兮定专程登门造府,当面谢过。”
得此仙旨,他立即匆匆作揖道:“那小神先行告退。今日有人邀我家仙主往凡界一游,是以小神不可在此耽搁,免使我家仙主延误约时。”
“哦……”我顿感兴趣地扯住他的急行,开口问道:“竟是何人有如此大的魅力,能移动你家仙主大驾?”
他倍感无奈地解释道:“除了那凡间的女子,还能有谁?”语气间不无透着冰凉霜寒,字里行间更是涌溢着强烈不满之气。
我心知肚明地问道:“可是那日在凡界他为之摸骨算命的黑衣女子?”
他点头称是。
呵呵,他二人倒以胶投漆,缠绵得很。不过一个是魔族的倾城公主,另一个则乃是神族的掌天司天天神,如此想来,却也般配!
繇稽元君走后,我又躺在梨花木摇椅上憩息了一阵儿,不期这一阖眼,竟直接沉沉地睡了过去。
阳光明媚,我掖紧盖在身上的锦毯,眠酣梦香。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缤纷的色彩在天地间徐徐流淌,一切都是那般美好。
一阵眼花缭乱过后,待一切归于了寂静,霎那之间又是天旋地转,紧接着在梦乡中,平白初现了一片紫色花海。
海央花丛,有一个长得很是清秀的少年笑得很是得意地雀跃道:“姑姑,你让她给我做新娘子好不好,我要为她画一世之眉……”
梦,很长很长,长得使人黯然神伤,无尽的酸楚搅在心田涌上心头,使人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