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华年将糕点送来后,两人说了几句后他便又离开了,说是要去将鬼神的尊位请出,才算布置好婚礼前的准备。
鬼神的尊位……如果是那个“鬼神”的话,不算正统的神,属于地界神,并非天神,所以不会太受人们的尊敬,有人会这样带着敬畏之心去拜祭鬼神,足令人惊讶。
不过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奇怪的。繁匀青自小生活在夙城,知道夙城与外面其他地方很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信仰的神不同。至少在夙城内,百姓们普遍都虔心敬畏着地界的神,也就是那些传闻中的,从冰山之上走下,建立了夙城的“神”。
在某些时候,他们被人们深深地尊崇,被认为会带来福祉,实现那些不可达成的心愿;但在某些时候,却又被认为是异类,诱使人们堕入深渊。
繁匀青坐在房间里,一边吃着度华年拿来的糕点,一边看着窗外的天色逐渐昏暗,便想去看看他准备得怎么样了。
于是她也真的这样做了。繁匀青从盘子里捏了一块方才度华年送来的糕点放进嘴里,手里又拿了一块,这才走出门去,沿着开满了水红色花的湖畔,绕到前堂去找度华年。
走到前堂门口处时刚好吃完糕点,繁匀青为了方便看路偷偷将盖头掀了起来,这时候忽然听到听到头顶一阵“扑棱”的声音。
一只灰扑扑的鸽子在她的头上飞过,从前堂的窗户缝隙中钻了进去。繁匀青心里好奇,凑到窗户边去观察里面的情形。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男人的话语,声音被压得很低,大概只是在自语。繁匀青几乎将耳朵贴在了窗户上,才勉强听到他在说什么。
“……我告诉她我相信缘分,应该相见的两个人终究会相见。但其实,我并不信命。”
她从刚才鸽子钻进去的那个缝隙,看到度华年背对她而跪,面前是一尊神位,神位表面斑驳腐朽,看上去只是随意选取的木材制成,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会儿已近黄昏,屋里光线昏暗,蜡烛的光芒映出神位上一片模糊的字,繁匀青盯得眼睛发涩,都没看出来度华年拜的是哪位神。
这时候度华年又是一拜,道:“我将她带来了……带来与您看看,我不当说谢,也不当不说,既不敢奢望这一世喜乐无忧,却也不会毫无期盼。”
他在说什么?是在对那位神说话么?繁匀青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度华年的行为很是怪异。
说完这些话后度华年便站起身,伸出手让那只鸽子落到他的手臂上。灰色的鸽子稳稳落下后,用喙亲昵地蹭着他的衣服,像是想要诉说什么。
而度华年也似乎知道了它想要表达什么,另一只手摸了摸鸽子的头,感叹了一声:“我们都还能活着,也很好。”
他取下绑在鸽子脚边的纸条,展开来看着上面的内容,眉头渐渐拧紧。
繁匀青趴在窗户上,拼命想去看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度华年拿着纸条转了一个身,似乎是想到烛光下看得更加清晰些。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繁匀青看到那张纸条上什么字都没有,只在纸正中间用朱砂一样的红色颜料,画着一个鲜明的图案。
外周是圆形的极细线条,里面是升腾而起的几条粗线,像是扭曲的蛇形,但又不是,因为每一条蛇形的最上方,都用笔锋点缀出角的凌厉。
蛇形线条被禁锢在细细的圈中,仿佛随时都会冲破禁制而出,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困住,反抗无力。
她隐隐觉得这个图案有些眼熟,仿佛是以前在哪里见过。或许是儿时,也或许是前不久,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并且又从心底升起一种敬畏。
度华年紧盯着这个图案,眼神中惊疑不定,在暗淡的光影下,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将手中纸条慢慢揉捏成一团,压抑着声音道:“……玉牢儿!”
入黄昏后,苏琼站在自己院子后的那口水井旁,也不传唤丫鬟婆子来伺候,自己摇动井绳,拖起来满满一水桶的水。
她将桶举过头顶,冰冷刺骨的井水直接从头淋下,冲洗着身上的血迹,一张年轻貌美的脸没有表情,因而在昏黄日光的映照下,竟显出几分森森可怖。
冰凉的井水带着血迹从她细腻的皮肤上滑落,如同蜿蜒而下的涓涓溪流,最后从脚边落入泥土中。苏琼放下水桶在清风微凉中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自己肩膀处被捅穿的伤口还在流血,有些嫌恶地皱起眉。
像是在看着自己一件心爱的衣服,被撕破时的烦恼。
站了一会儿后,苏琼拿起搭在井边的衣服,擦干双手的水,拿起放在衣服旁边的一张纸条和笔。
想了一想,她拿起毛笔在自己的伤口上抹了抹,然后低下头就着血在纸上写下“无措”二字。
写完后苏琼将纸条慢慢地卷了起来,一边卷着一边抬头看向站在井沿上的鸽子。一只十分不起眼的灰色鸽子,咕咕叫了两声,似乎注意到苏琼的视线落到它身上,不知为何向后跳了两步。
苏琼心里无名火起,冷笑着一手伸过去掐住鸽子的脖子,不管鸽子的挣扎,将它抓到自己面前。
“死畜生!这么没眼力的……”
她一边低声骂着,手上使力,那纤纤玉指似蕴藏着大力,很快鸽子的脖颈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嚓”声,在她手中停止了扑腾,喙边慢慢流出鲜红色的血。
大概是看到新鲜的血液叫心中舒坦了一些,苏琼露出一个美极了的笑容,随手将鸽子扔在地上,却捏着卷好的纸条微微皱眉,似乎在犯难。
这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苏琼一下舒展了眉头,转身跃然道:“夫君!”
胡溪林从外侧走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苏琼脚下脖子折断的鸽子,又将目光移到她捏着纸条的手。
苏琼笑着迎上前去,一手搂住胡溪林的腰,一手自然贴在他心口处,不轻不重地抚着,“这畜生冲撞了我,我一时生气才……”
胡溪林似是不在意她孟浪的举动,语气淡淡:“一会儿我叫人再给你拿一只鸽子来。”
“还是夫君好。”苏琼将头靠在男人胸前,没有擦干的血水有些浸湿他的衣袍,“那混蛋下手太重,这次可叫我受苦,伤口只怕是好不了了,你看……”
“明日我给你换一具身体。”胡溪林自然而然的接道,仿佛对于苏琼所说之事早已熟稔。
“夫君真好。”苏琼带着满足的笑意搂住他,用冰凉没有暖意的嘴唇贴住他的,动作并不温柔地亲吻他。
胡溪林镇静的脸色终于有些崩裂了,低头看着苏琼的眼神逐渐深沉起来。
他一手搂过苏琼的腰,任由她折腾。年近半百的男人和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在夕阳的院子里,紧紧相拥亲吻,这一幕看着让人心生古怪,却又隐隐觉得本该如此,他们就该是一对极配的夫妻。
“夫君还真是冷淡……伤人家的心呐。”
“怎会?夫人这般主动,为夫其能有辜负之意。”
胡溪林俯身抱起女孩儿,一边与她亲吻着,一边走向房间,手上动作带了几分情|色旖旎。苏琼笑着躲开他的手,偏偏还不忘了撩拨着。
他一脚踹开房间门走了进去,门在身后重重被重重甩上。
玉牢儿,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吧?繁匀青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于是更加贴近窗户想听听实情,却不想这窗户不知被布置了许久,在风吹日晒中变得脆弱不堪,竟因她稍用力的挤压而四分五裂。
繁匀青惊叫一声,脸朝前就这样扑进了那间屋里去,红色的帕子因为她的动作飞扬而起,在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正好被转过身来的度华年接到手中。
相比起繁匀青,他显得太过于淡然,一点也没有被突然闯入的人吓到,像是早已知道有这么一出。于是端端方方地握着那张帕子站在原地,也不去扶起繁匀青。
繁匀青也没那个功夫去在意度华年扶不扶她,当意识到脸上没有那张帕子遮挡时,惶恐和慌乱迅速占据了她的心。
度华年这时候才走过来,声音沉稳:“怎不起来,可是哪里摔伤了?”
繁匀青半遮着脸,似是新妇羞羞答答,小声道:“没有……我可以起来。”
她能明显感觉到男人的视线在自己的脸上游走一圈,这时的遮挡完全就是无济于事,无非是在欲盖弥彰,正要打算一咬牙去直面事实时,白皙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没事便好。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即刻便可去拜堂。”度华年伸手扶起她,语气依然平淡,毫无波动起伏。
繁匀青才是一脸见鬼了的表情,有些震惊地抬头,眼前突然变得一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