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做人吗?”
宁风摇头,叹息。
刘府之外,众皆默然,叹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老桑树下玩耍的景象。
时值正午,阳光普照。
中天大日恣意地挥洒着光与热,在太阳底下站得久了,就是常年干活的老农,一样会生出晒伤之感。
人犹如此,何况是施展过了太阴借形法的老桑树?
草木有灵,生为阴神,在皓月的滋养庇护下,能行走夜幕,出入自如,一旦曝露在阳光下,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老桑树的时间,不多了。
“嗤嗤嗤~~嗤嗤嗤~~”
异响声声,老桑树周身冒出漆黑如墨的烟气,又在阳光的灼烧下不住地消减,之前的呐喊声犹在耳边,他的身形朦胧得扭曲。
宁风、舒百灵,乃至在场的刘家庄人,每一个人看到这一幕都心中有数,要是再不回得刘老庄主体内,或是太阴借形在场其他人,老桑树不需别人加上一指头,自己就会湮灭。
既然逼其现身,宁风,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答案是:摇头!
从老桑树现身后说出那一番话开始,宁风就开始不断地摇头,脸上冰霜化去,心志却不为所动。
“老桑树,你的渴望,我能理解,就好像凡人渴望成为修士,修士期盼摸到仙道一角一样。”
“再比如,只见贼吃肉,却不见贼挨打;再相似,墙里觉得外面**好,墙外认为墙内风景秀。”
“一般无二。”
宁风再摇头,声音转为凝重,喝道:“再大的理由,伟大也好,动人也罢,宁风可以感同身受,还可以为你掬一把泪水,但若要为此杀人,害命,我只有两个字:
不行!”
这番话宁风放声而言,说得不快,字字千钧,句句清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不少刚刚动了同情之心者,悚然而惊。
站在老桑树的立场,扪心自问,易位而处,怕是在场几乎没有人能做到他那个地步,兴许只会更加的恶劣,更加的不堪。
可是,若是被太阴借形的不是刘老庄主,是他们呢?是在场其他任何一个人呢?
试问,那人是否还能同情得起来?
再伟大的梦想,再动人的情怀,再有说服力的理由,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一只妖,杀了一个人!
“果然是这样吗?”
老桑树苦笑,遍洒着金辉的太阳就仿佛一座无形大山,压得他背愈发地佝偻,拄着拐杖,背弯得与地面平行。
之前他的声声喝问,似乎宣泄了什么,此刻的老桑树颓丧中流露出一股淡然,就好像夕阳西下中叹黄昏的老者。
“老丈。”
宁风的声音转柔,语气平和,“放下刘老庄主肉身,暂回桑树本体栖身,宁风会禀明长辈,可是否有其他的办法,解救于你。”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老桑树身影几乎变成了透明,眼看随时可能如泡影般幻灭。
正因为如此,宁风话说到后来,不由得加快了语速,有一种迫切之感。
“来不及了。”
老桑树在摇头,同时很奇怪的,他竟然在笑,笑得慈祥:“我的本源枯竭,又施展过一次太阴借形,再曝晒于大日下,几乎魂飞魄散。”
他拄着拐杖,艰难地挺直腰,用这个动作止住了宁风到口的劝告。
“老朽知道,神宫高人法力无边,或有办法,然而伤势易治,道心无救。”
“老朽的道心里,只有万丈红尘气,痴恋儿女绕膝,再修不了道。”
“再说……”
老桑树依然在笑,笑得无比的满足,仿佛是**病榻许久许久的老人,在感应到时日无多时候,看着环绕左右儿孙时候的笑容。
“我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我品尝过了,果然……醉人……”
“病时有人探望,有人服侍,有人问候,有人担忧……真好啊,这就是家,就是亲人的味道吗?”
“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品尝一二,已是奢望。”
老桑树动了,他的拐杖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
“砰~”
一声闷响,大地震颤,不远处的老桑树本体轰然而动,如泥足巨人,就要拔足而起,踏遍六合八荒。
一团朦朦胧胧的阴气,被生生震离了老桑树本体。
“啊~”
阴气团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惊叫,继而“嗤嗤嗤”作响,似乎随时可能在阳光下消融。
从刘老庄主体内离开后,老桑树又重新拥有了法力,拥有控制住本体的妖力。
那团从桑树本体中弹出去的阴气自然就是——刘老庄主。
“伞!”
宁风飞速地大喊一声,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老桑树身上。
他有直觉,老桑树不会动手,因为在场的每一个刘家庄人,都是在他的树荫下长大,在树荫中嬉戏过,亦如弥留时候,绕床的儿孙;
他不能不防,也是因为在场的每一个刘家人。
宁风身而为人,修的是仙,纵有千般理由,万般道理,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能在他的面前涂炭人族。
舒百灵反应最快,宁风话音刚落呢,他就飞奔过去,一阵拳打脚踢,撕心裂肺大叫,折腾来油纸伞多把,罩在阴气团顶上。
现在老桑树还在,刘老庄主回归不了肉身,再这么曝露在阳光下面,纵有油纸伞遮蔽,一样支撑不了多久。
时间,很紧迫了。
无论贤愚,人命就是人命,贵过世上一切。
“天道至公啊。”
“是你的,就是你的。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
“天不给你,你不能抢。”
老桑树摇着头,充满着缅怀语气道:“好久好久以前,几百年了吧,刘家祖先建立刘家庄子的时候,请了一台戏给大家看,就在我身子下面唱的戏。”
“太好看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戏呢。当时我就想着,要是永远都不停该有多好,不然一天一出也成,十天半个月,一年?十年?都可以呀。”
“可惜……”老桑树还在摇头,无比惋惜,“……他们再没有请过戏班子,我再没有看过戏,好想,再看上一出……”
“那次看戏,我学会了一个词,叫做:谢幕!”
“天不给我的东西,我抢了,所以,现在我也该谢幕了。”
“很公平。”
老桑树张开双臂,抛出拐杖,瞬间其本体桑树剧烈地摇动着,从地上拔出无数的根须,舞动如要遮蔽了天日。
“太阳神宫的高人,请赐我一个谢幕吧。”
老桑树发出最后的声音,旋即闭上眼睛,只有其桑树本体在疯狂地摇动着,带起飞砂走石,飞叶如箭,根须似鞭。
宁风一叹,眼看这番动静引起惊呼无数,眼看就要伤到了人。
他知道,这是老桑树在求死,求一个谢幕。
“好,我成全你!”
宁风在叹息声中,头顶大放光明,煌煌太阳神宫烘托在大量神光当中,由虚化实一般飞出,从老桑树阴神的头顶落下。
他全无保留,除了没有动用太阳神符外,一身太阳神光,观想神宫接引中天大日威能,尽数爆发出来。
“……谢谢……”
老桑树喃喃自语,神态安详。
下一刻,神宫落入老桑树阴神当中,继而亿万道金光迸发出来,如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于其体内。
在这一瞬间,老桑树光亮得耀眼,光亮得夺目,光亮得让人无可逼视。
一寸寸地,它在灰飞烟灭,它在葬于光中。
最后时候,它犹自在环顾左右,其目光看遍刘家庄的一草一木,看遍了刘家庄的每一个人,无尽眷恋在其中。
宁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耳中忽然听到一个隐含着说不出意味的声音:“天不给的,就真的不能抢吗?”
不用回头,宁风能听得出来,那是舒百灵。
沉默稍顷,就在舒百灵以为不会有答案的时候,宁风突然开口了:“天若无心,岂能拘我?”
“天若有心,当眷顾我之努力,我之用心,我之坚持。”
舒百灵隐隐听出了什么,追问道:“天有心,不眷顾,如何?”
宁风这次没有迟疑,径直道:“如此之天,非天也!”
话音落下,他抬头向前,光葬当中,老桑树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几乎目不能见的影子,一声幽幽之叹,响遍所有人的耳边。
“我行正道,持本心,跋涉大川,如大日之经天,不因四时变化,时移世易而变,自能得天之眷顾,达成我愿!”
宁风已经不需要再说如果他做到如此,天已经不眷恋,已经不予他所求,他会如何了。
答案,早在之前就已经说过:如此之天,非天也!
至少,不是宁风的天!
不是天,何必敬?你不予,我自取!
舒百灵震撼在宁风话里面流露出来的,平日掩盖在书生打扮下的一颗雄心,一腔霸气,不由得抬头望天。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煌煌大日吧。”
他刚刚感慨了一声,又听闻宁风朗声说道:“老桑树,一路走好。”
“若有来世,你再看戏,会到你的故事,在戏台上流传。”
“在场诸位,便是见证!”
朦胧光影当中,老桑树似乎在开口,没有发出声音,但一声谢,于在场所有人的心中响起。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掌声,一个毫无征兆,突兀无比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