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平地炸响了一声巨雷,把杏花震得大脑一片空白,连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模模糊糊起来。
直到梁凤霞家的亲戚来,跪伏到树下的灵前吊丧,一家老少也跟着齐声哭号,才把她唤醒。
杏花望着眼前老老少少一大片人马,身披麻戴孝就地跪倒,又是磕头,又是哭号。
嘈杂的悲切声中,偶尔会冒出一句与众不同的音调来。
细细一听,才知道是梁凤霞她爹梁木匠在骂,咬牙切齿,骂得很恶毒,很尖刻。
老婆死了他骂啥?这让杏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反正他骂自有骂的道理,也没人拦他,由着他去骂。
这样的氛围之下,杏花心里跟着涌出了一阵强烈的恐惧与伤痛。
她回过头,无意间看见陈排放正站在自己身后几步远,土灰着一张脸,正呆呆望着那个死了的女人。
杏花走过去,问他:“陈排放,梁凤霞她娘是咋死的?”
陈排放摇了摇头,没说话。
“瞧你个死熊样子!”杏花偷偷在陈排放后背上拧了一把,说,“还想做人家女婿呢,就这样的态度?”
“别胡说!谁想做她家女婿了。”
“那你来干嘛?”
“瞧惹恼呗。”
“不对吧,你们不是早就好上了吗?是你踹了她?还是她蹬了你?”
“嫂子,你打住吧,不要捕风捉影好不好?”
“我咋就捕风捉影了?”
陈排放朝着右侧挑了挑下巴,小声说:“人家名花有主了。”
杏花顺着陈排放的眼神望过去,见大柱子灰塌塌站在这儿,双眼一直盯在正哭得死去活来的梁凤霞身上,就问陈排放:“你说大柱子?”
陈排放点了点头。
“小鳖羔子,你就撒手让给他了?”
“啥叫让给他了?我跟那个谁压根儿就没那事好不好?不跟你瞎扯了,闻闻你身上的味儿吧,熏死人了!”
“啥味儿?”
“骚味儿!”陈排放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杏花心头一紧,难道是自己两天来跟男人缠来缠去,水乳搅融、风雨交加的,身上就留下了怪味儿?
这样想着,忙低下头,不易察觉地嗅了嗅,却没闻出有啥不对劲,就走到了大柱子跟前,问:“大柱子,人是咋死的?”
大柱子看都没看她一眼,黯然回一句:“让雷劈了。”
杏花不再问他,转身走到了五保户曹老太面前,大声问道:“老奶,梁凤霞她娘是在哪儿被雷劈的?”
曹老太连头都没回一下,根本就没理她这块菜。
杏花这才想起,自己真的是犯傻了,竟然连曹老太是个聋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站在前边的大柱子像是回过味来,觉得刚才的回答太冷了点儿,就主动靠了过来,对着杏花一咧嘴,说:“听说是老两口一起回娘家,在返回的路上遭遇了雷电,就那样了。”
杏花点点头,看看四下无人,就瞧瞧问他:“大柱子,你是不是看上梁凤霞了?”
大柱子脸一红,朝着梁凤霞的背影瞥了一眼,啥也没说。
杏花接着问:“她对你有那个意思吗?”
大柱子点点头,说:“我都帮她们家干过活了,还……还守过几
次夜呢。”
“哦。”杏花往前推了他一把,说:“那就别站在一边看热闹了,长点眼色,过去搭把手,他们家没儿子,亲戚又少,正缺人手。”
这一回大柱子脸上有些血色,挠了挠头,说:“杏花姐,那……那样……合适吗?”
“咋不合适,他们肯定不会撵你,啥也不说,只闷着头干你的。”
“姐,人家不会笑俺吧?”
“这有啥好笑的?人家遇到那么大的难处,就算是乡里乡亲的帮个忙,还有啥?没事的,去吧,快去吧。”
大柱子还是放不开,扭捏着说:“俺也这么想,可……可就是没那个胆儿,迈不出那一步。”
杏花打气说:“去吧,大胆点儿,等他们家缓过劲来后,我给你们保媒去,只要梁凤霞乐意,保准没问题。”
大柱子竟然忘了所处的环境,咧嘴笑了起来。
杏花骂他:“瞧你个没出息的,人家家里死了人,你还笑得出来?赶紧过去吧。”
“哦……哦……”大柱子缩手缩脚走了过去,站在人群后面,清理起了地上散落的石头。
杏花眼睛紧盯在梁凤霞的身上,只见她间或把一张悲恸欲绝的脸转过来,沾满了涟涟泪水的目光在大柱子身上瞥一眼,不见表情有任何改变,旋即又转回身去嚎哭去了。
看来她并不反感大柱子过来献殷勤,估计他们之间也许真的就有了那种情感。
不知道为什么,杏花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微微一甜。
这种甜仅仅有了荡了几秒钟,继而涌上来的是满心满肺的惊恐和后怕,现在回头想想,假若昨天自己没有遇到王连成,说不定此时此刻自己也就像梁凤霞她娘这样,冷冰冰直挺挺躺在这儿了。
那样以来,还不得把自己的爹娘哭死啊!
还有自己的儿子小龙,那么小就没了娘亲,还不得生生难受死啊!还有……还有李金刚,他急匆匆从城市里赶回来,那种情形实在不忍想象……
就这样天马行空,噩梦一般胡思乱想着回了家,浑身又酸又痛,一头栽倒在床上,直挺挺躺着,直楞着双眼,紧瞅着房顶,真就像死过去了一样。
她想睡,可睡不着。
闭上眼睛,面前就是自己惨遭雷劈的悲壮场景——
一道雪亮的闪电自乌云间射出,直刺到她柔弱的身上,她匍然倒地,跌进了泥浆里,连腿都来不及蹬一下,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杏花几乎被自己这些阴森恐怖的虚构的想象给吓疯了,她心里清清楚楚,这是在自我折磨,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可就是摆脱不了。
无奈之下,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去外间的橱柜里拿出了一瓶白酒,对着嘴就灌了起来。
可酒气太呛,呛得她直想呕吐。
他只得从菜橱里摸出了一块干渍了的咸菜,猛咬一口,把恶心劲儿压了下去。然后趁机一憋气灌下了小半瓶的白酒,再走到水缸处,舀起一瓢凉水,敞开嗓子,咕嘟嘟喝了下去。
转身返回了里间,爬上床,没一会儿工夫,就轻飘飘天旋地转起来,转来转去,就把自己给转迷瞪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睁眼一看,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扭着脖子往窗口上望去,见玻璃上已是光灿灿一片,这才知道,已经
是个大晴天了。
突然想起儿子小龙,自己都两天没着家,也不知道他咋样了。
心里油然冒出了深深的愧疚,自己还配当妈吗?竟然整夜整夜地躺在别人家的床上,还那么下流地乖乖顺顺卧在野男人的怀里,竟然还……
这时候连想都不敢想了,自己简直就成了不要脸的臊烂货色!还有自己的爹娘,自打搬回村里后,总共也没去过几趟,更不用说起码的孝敬与陪伴了……
想来想去,杏花再也躺不住了,起身收拾了一番,就锁门去了二婶家。
进了家门,还不等说啥,二奶就埋怨起来:“当娘的,一点儿都不称职,连个防雨的工具都不给孩子备下。”
杏花这才想到,儿子昨天一定是淋雨了,就急着眼问二婶:“小龙他……他昨天淋雨了?”
二婶冷着脸,嗔怒道:“你儿子倒没啥,就是把老娘我给淋湿了。”
“你咋淋湿了?”
“我咋淋湿了?这还要问吗?还不是急着去给你儿子送雨伞,才淋成了落汤鸡嘛。老天爷也不知道是咋的了,又是雨,又是雷的,狂轰滥炸,都快把老娘给吓尿裤子了。”
杏花歉意地说:“婶,真是对不住了,让你受罪了。”
二婶一乐,说:“老娘就是再受罪,心里也恣,谁让自家媳妇出息呢,这比啥都好。”
二婶这话就像一把锥子,一下子就把杏花的心房刺出了血,呼呼淌着。
“你看看,你眼圈红啥呀?二婶又没怪你。”
杏花摇摇头,嘴角一抹苦笑。
“那你难过个啥?你儿子又没受啥罪,在我这儿吃得饱,喝得好,昨日的雨又没淋着他,我赶到学校的时候啊,人家老师早就给他披上雨衣了。”
杏花一愣,问:“婶,你说啥?哪一个老师给小龙披的雨衣?”
“哦,听小龙说是……是新来的那个校长。”
“哦,是他呀……”
“是啊,这个新校长人真好……真好……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校长……好人……好人呢……”二婶翕动着干瘪的嘴唇,叽叽咕咕着。
杏花心里乱糟糟起来,乱得无法理顺,脑子里也跟着一片混沌,灌满了浆糊一般。
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二婶聊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走到门外,她感觉有点儿神志不清、懵懵懂懂,靠在墙上眯瞪了几分钟,才好了起来。
突然就想起了爹娘,于是直奔着他们住的“鬼屋”去了。
见二老生活如常,安然无恙,身体倒也康健,心里便坦然了许多。站在院子里跟娘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体己话,就折身返回了。
一路上走得急,也没太注意天上的变化。
可刚刚到了村口,突然觉得头顶上方刮起了一阵冷飒飒的凉风,那风就像是一把数也数不清的细碎刀子,密密麻麻刺进了皮肉里,又冷又疼。
还不等缓过劲来,一瞬间,天地间便开始飞沙走石,一片灰暗。
抬头一阵张望,头顶上方的乌云就像奇形怪状的巨兽,上蹿下跳,翻转搅动,看上去恐怖异常。
杏花撒腿就跑,身后狼追虎赶着一般,等到屁滚尿流地进了家门,闪电就紧跟着扑进了屋里头,雷声也在院子里那棵挺拔的杨树稍上炸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