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温情脉脉
祝臣舟抱着我冲出别墅,他甚至来不及为自己披上一件雨衣,大雨滂沱迎头砸下,他眨眼间便被浇湿,他将我紧紧拥在怀里,用自己上半部分身体为我遮风挡雨,我腿上还裹着一条毛毯,是他抱我离开卧室随手从床上扯下的,被大雨浇注后,非常狼狈贴在我皮肤上,红蓝色的鹅绒毛也都被冲击得染了颜色。
庞赞大约是送祝臣舟回来还没离开,正坐在驾驶位发动引擎要走,祝臣舟朝他大喊,他被吓了一跳,他打闪车灯朝这边看过来,在发现这样一幕后,庞赞脸色大变,他拿起副驾驶的黑伞,立刻推开车门冲下来,他站在我腿后方,将黑伞撑在祝臣走头顶,他则淋在雨中大吼,“沈小姐要生产了吗?怎么会这么突然,是不是吃错了东西?”
祝臣舟同样必须嘶吼着才能盖过淅沥雨声,“开车去一中心,赶快。”
他们两人一个撑伞防止我被大雨浇灌,另外一个将我抱上车,车后座有干净的毛毯与软垫,祝臣舟把我身体平放在他腿上,让我可以更舒服些,然后把所有能够盖在我身上为我取暖的东西都裹住我身体。
我被包成一个粽子,只露出两条手臂和一张大口呼吸的脸,我看着咖啡色的车顶,有一支水晶琉璃的工艺珠串挂在上面,正因庞赞的倒车发动而左右剧烈摇晃起来,我盯着它,它似乎在对我催眠,我眼睛开始聚焦,瞳孔涣散,最后的挣扎都随之投降,祝臣舟在低声喊我名字,他不停说坚持一下,不要睡过去,痛可以咬我掐我骂我,你所有不满与仇恨都可以向我发泄,我愿意陪你吵,陪你闹,只要你坚持住好好的,怎样都无所谓。
我像是听到了,又像是错觉,下面锥心的绞痛让我思维越来越混沌,到最后几乎失去了意识。
我陷入一场非常恐怖黑白颠倒的噩梦中,前有万丈深渊,后有枪林弹雨,我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缕温暖的阳光,我不停奔跑,在冰天雪地狂风骤雨的变换之中寻觅逃生的出口与一丝水源来拯救,而我根本无处可躲,在极致的惊慌和崩溃中,我被一阵剧烈颠簸惊醒,我在迷迷糊糊似醒非醒间,听到祝臣舟声音,他大声呵斥谁,让他开的慢一点稳一点,我忍着全身无法言喻的剧痛睁开眼,我发丝内后背上与掌心都是湿汗,一层重叠一层,湿得如同被水洗过。
我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味,还有祝臣舟身上格外清新好闻的香水,他正蹙眉对前方开车的庞赞沉声怒吼,“你如果不会开车,你下去我亲自来。”
庞赞有些无辜说,“没有办法祝总,现在雨势太大,前方道路看不清,雨刷根本无法使我视线清晰,这条路我没有走过,是通往一中心最近的路,地上坑洼过多,我之前也并不清楚,只想这边近,至少可以减少时间,现在退回去也来不及,沈小姐的情况根本无法耽误。”
祝臣舟脸色阴沉张口还要说什么,我缓慢将手伸上去,摸在他下巴上,他这才察觉到我竟然清醒过来,他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立刻反握住我的手,将我冰凉而潮湿的指尖贴在他唇上,细细吻着,让我感觉到来自于他嘴唇的温度和柔软。我艰难笑了笑,时间过久的巨痛和折磨让我失去了力气,我浑身瘫软,就像一坨泥,我甚至连一声臣舟都喊不出口。
庞赞似乎豁出去了,他从后视镜内对祝臣舟说,“您抱紧沈小姐,这样开下去再有半个小时也到不了。她恐怕等不了。”
祝臣舟嗯了一声,便用手垫在我枕他膝盖的脑后,庞赞稳稳扣住方向盘狠踩油门朝前开去,车像是在眨眼间腾空而起,我都能感觉到和地面摩擦时刺耳尖锐的凄厉,还有四溅起水花的噗通声响。
纵然庞赞开车技术再好,终究雨路泥泞难行,又看不清被深水覆盖的坑洼和石子,车在急速行驶中也不停上下颠簸颤抖,我被剧烈抖动震得身体疼痛难忍,我死死揪住祝臣舟手臂,指甲潜入他皮肉内,掐出了一条条血痕,我想要松开,我可我根本找不到可以让我短暂依附的东西,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下腹撕裂的痛苦中,祝臣舟根本不曾理会他被我抓破的伤口,而是不停用方帕擦拭我额头一层层渗出的冷汗,我挣扎着偏头看向车窗外的大雨,天地之间混沌一片,满是苍凉和凄芜。
可能这样狰狞得天气都会让人感伤,我抚摸着已经痛得麻木的腹部,它仍旧高高耸起,可我却总觉得有什么在一点点流逝。
我声音极其微弱说,“雨越下越大,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命里不该有他,老天会不会把他夺走。”
祝臣舟在我脸颊擦拭的手微微一顿,他语气内带着一丝无奈又好笑说,“胡说八道,他已经八个月了,怎么可能夺得走。”
我非常害怕,害怕得我忍不住颤抖,我带着哭腔说,“那你告诉我,保证他能活吗?臣舟,是我不小心,我分明知道自己已经快要临产了,我根本不该毛毛躁躁,冷静的沈筝去了哪里,从陈靖深死那天起,我都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物极必反。”祝臣舟将方帕丢在一旁,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试图给我安慰,“不能让女人拥有安全感,是男人的错,女人最无法经受的便是死亡和分离,男人无法接受失败与失尊。你没有错,沈筝,作为女人,你足够冷静和慈善,足够温柔与懂事,你不曾对不起这世上任何人,只有别人对不起你。或者说是命运待你不公。”
他垂下头在我湿漉漉的额头轻轻吻住,“都过去了,一切风浪都过去了。”
他说完将目光落在我耸起的腹部,他始终因担忧和紧张而略显僵硬的脸终于松懈了一点,他露出一丝非常美好的笑容,在我眼中使我目眩神迷,“至于他,这个家伙一定能活,我们的孩子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孩子。”
我捧住他的脸,艰难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他真的很坚强,你摸摸,他是不是在用力动。”
我真的很痛,他没弹动一下,我就会撕心裂肺,不,比撕心裂肺还要更疼,那是类似于五马分尸的极致苦楚,将我身体活活分割开来,在酷日下暴晒,在寒冰内浸泡,在钢板铁钉上翻滚,鲜血淋漓。
他手停在我腹部最高耸的位置,他掌心温热宽厚,带着一点粗粗的茧子,不知道是否孩子察觉到了父亲的温度与气息,他不再那么狂躁,而是稍微安静了一些,如潮水般疯狂的痛感逐渐平复下来,我趁着自己还清醒,还有一口气存在,我将手盖在他手背上,我问他,“臣舟。你怕吗。”
他说,“怕什么。”
我一边哭一边摇头喊,“孩子不会死掉,我知道,可你怕不怕。”
他格外坚定摇头,“他不会,就算会有那样意外发生,也是天意,我虽然不信佛不信命,可我总也要向一些东西妥协,倘若因为我的无能,不曾将他保护至平安降生,我不愿后半生同你都在苛责与遗憾中度过,那么我宁可说,他是被天意掠夺,才失去了生的机会。”
我闭了闭眼睛,滚烫的热泪从我眼角一滴滴溢出,“这世上就没有你害怕的东西吗,一件都没有吗。”
祝臣舟盯着我的脸思考了半响,他忽然非常低沉而落寞的吐出一个字,“有。”
我等待他说下去,可他住了口。
我不想问,也不敢问,我需要勇气,我宁愿逼迫自己相信,哪怕是自欺欺人,他怕的事和我有关,也只和我有关。
因为我不曾看到深爱吕慈的祝臣舟那年那月如何温柔,他应该已经学会了系领带,系得并不好,从最初歪歪扭扭挂在脖子上,到后来终于能够勉强看过去,各种颜色各种条纹,他兴许还喜欢艳丽,因为吕慈的明媚,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
他在地铁站和咖啡外卖窗口,拿着崭新又很廉价的公文包,学着大人模样,学着那些成功人士,挺直脊背搭上西服,游走在每一条街道,寻找机遇,让自己早点迎娶她,给心爱女人最优渥的生活。
他对待生活有憧憬,对待未来有恐惧,对待爱情是一往情深,对待婚姻充满虔诚。
破碎就在霎那,如同男人驰骋在巅峰上最快乐的时刻,他也只能一声闷吼,否则还能怎样。
痛到极致,爽到极致,除了呐喊与嘶吼,一切都那么苍白无力。
对,你还可以抓,去抓住你想要来代替这份极致感觉的东西,他可能让你大汗淋漓,让你五脏六腑都攀上愉悦的尖端,但越是疯狂,越是苍凉。
谁也不愿跌下,流星愿意吗?它也渴望天际很宽很浩瀚,不管自己如何飞驰,都无法到达尽头,也永远不会坠落。
我深深呼吸着,那股巨痛卷土重来,并且更胜一筹,他似乎在我腹中翻滚跳跃挣扎撕扯,所有能够做的动作,所有我能想到的难过,都在这一刻朝我倾倒下来。
我朝着车顶棚大喊,“如果我有意外,臣舟,保住孩子,我在尘世的一切遗憾都了了,我不在乎这条性命,让韩竖千万保护露露,我只有这两个孩子,我什么都能割舍下。”
祝臣舟的淡然与温和忽然在这一刻全都撕破,像是戴厌倦了面具,他狠狠扯下,扔向脚底踩烂,他不可抑止自己的疯狂与愤怒,他狠命摇晃着我身体与肩膀,根本顾不上我的感受,他甚至扯断了我一缕头发,簌簌飞飞在我眼前划起弧度,再散开飘落。
他对我说,“沈筝,你咬住牙,只需要最后一点努力,我要你和孩子都平安,如果不能做到这样的结局,我宁可留下你。留下你和我吵和我闹,哪怕你疯了瞎了傻了,你只要还活着,留有一口气,我都可以接受。”
我冰凉的手从他脸上滑落,到坚硬凸起的喉结,再到他胸口大片嫣红血迹,我从没流过这样多的血,从来没有,我觉得看自己身体内流出的东西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从自己骨肉内分离抽析,干涸融化。
我咧开嘴笑,笑着笑着眼前的一切景物,包括祝臣舟那张复杂又俊朗的脸,都变成了一团白雾,一团黑烟。
我最后听到他伏在我耳边大喊,沈筝,我还有一句话…
我并没有听他说完,便陷入彻底的昏迷。
漫长至极的黑暗吞噬我,在其中浮浮沉沉,跌跌撞撞。
还有什么,有刺目的白炽灯,有一丝针扎入皮肤的微凉,有剪刀和器具碰撞的金属声,有隔开肚皮的酥麻,有男人女人时远时近的呼吸声,还有令我窒息呕吐的鲜血气息。
我在睡梦中朦胧而模糊中听到了婴儿啼哭声,格外嘹亮高亢,我想仔细听还有谁,可我没有力气,我正在被一双手用力撕扯拖拉着,往我根本不想去的地方,拽着我不给我丝毫抗拒喘息的机会。
而我这一睡,就是很久。
我是被腹部针扎撕裂般的巨痛折磨得惊醒过来,也是被一缕透过窗纱外面格外绚丽夺目的太阳光刺痛眼睛,我艰难而缓慢睁开,眯着一条缝隙,打量我身在何处,有水晶莲花般的吊灯,有可爱婴儿的巨幅海报,有白色和粉色的轻纱,还有清淡的的柠檬香,柔软的床,到处都是雪白,白得犹如一个冰雪世界,我眼前是不停闪动的人影,低低的交谈,以及婴儿嘹亮却带着几分沙哑的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