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流程,只不过路远森看到的路兆辉比前段时间林烟看到的又苍老了几分。
看着这个自己恨了二十几年,永远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高高在上的男人被狱警带出来的画面,路远森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眼眶竟不自觉地红了。
看到父亲他首先想起的是自己出国前还专程去找他激怒他的事情,因此,他心中的愧疚不免更深了,可路兆辉却像是全然忘记了这回事一般,悠悠开口问道:“你妈呢?”
路兆辉的语气依然冷漠,但路远森却不再如从前一样对此心生厌恶,相反,他竟因为这种冷漠而感到高兴,至少这样,他的愧疚可以减少几分。
“她在家。”路远森酸涩地笑了一下。
“我是说她怎么还不来跟我把离婚手续给办了!”路兆辉激动起来,伴随着他的怒吼,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又出来了,尽管他已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路董,但他已然改不了这种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咄咄逼人。
谁知路远森却笑了,他没有因为眼前人明明已经沦为阶下囚却依然不可一世感到生气,他甚至不知道该为这对他看着互相折磨了几十年的夫妻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悲哀:“你就是她的命,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前段时间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现在你却要把她的命也夺走,你让她怎么活?”
路远森的话一出口,玻璃那边的路兆辉瞬间变得哑口无言,随后,他竟像个小孩子一般捂面颤抖起来。
看到这一幕,路远森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一边的狱警更是面面相觑,满脸不可思议。
路远森有些慌张地站起来朝着电话里喊道:“爸!爸!”
路兆辉却没有理他,任由自己发泄着。
路远森突然就明白了几分,他不仅仅是为江美玉而哭,这短短几个月家里几经风云变幻,凋敝到现在这般局面,作为忆芯的创始者,从八几年开始他就看着它一步步发展壮大,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事已至此他却只能在监狱里待着,甚至连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都没有,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何尝不知道?所以这眼泪中,也包含了他这段时间压抑着的种种情绪吧。
路远森尴尬地朝两位狱警摆了摆手,于是那二位也不再张望,复又忙自己的去了。
没多久路兆辉又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他泛红的眼眶,路远森简直怀疑之前的一幕是自己的错觉。
路兆辉再一次拿起手边的电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了:“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怨我、恨我,不管是当初把你送去晚风读书还是你在美国进修后要你回国进公司做事,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坏心,只是从当年的一无所有打拼到后来的身家上亿,我明白这份成功的来之不易,所以我总会格外珍惜,珍惜到一种在你们看来可能有些恐怖的地步。可是,远森,商场如战场,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万劫不复,我只是希望你们兄弟俩可以快速地成长起来,因此在你们的成长道路上我总是会给你们强加一些我以为很正常的想法,却不曾想,你们还只是孩子,其实根本承受不起那么重的负累……”
听了他的话,路远森沉默了,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苍老、瘦弱的男人,尽管他的眼眸中依然还残留有往日那一份光辉,但他终究还是被岁月打败,也被现实击垮了。
“别想多了,妈一直惦念着你,生怕你瘦了。”路远森说着说着,眼泪也不争气地溢了出来,他连忙伸手捂住脸擦了擦,尽管他知道其实路兆辉也把这些细节尽收于眼底。
他也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情绪,确保自己说出口的话不再带有哭腔:“对多滋的追责您不用担心,现在我的手上已经有一些相关的证据,一切的后续就让我来着手处理吧。”
听到他的话路兆辉突然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兆辉的发问让路远森不免有些心虚,他不敢让父亲知道自己当时发现了端倪却未曾揭发,于是打了个马虎眼:“原来公司的一些高层跟我有接触,妈也有提到。”
他的话让路兆辉定下心来:“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路远森看着父亲,笑了笑,一如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爸,那我就先走了,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妈还有林烟,都等着四年后为您接风洗尘呢。”
他的话让路兆辉略微沉思,最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路远森一出监狱脸便阴霾了,他还没上车便连忙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冯叔,麻烦你把12月份在浦东新区分厂工作所有员工的详细资料找出来。另外想办法看还有没有还能帮得上忙的交警,看能不能查到12月28号那一天厂址门口的马路监控。”
路远森缓缓打开车门,心中不由得一凛,12月28号,正是那一次路兆辉派他去分厂视察的日子。
来到冯叔所说的地方,路远森才发现原来赵厂长也在,于是他和他略微颔首以示打招呼,随后便接过他们送来的资料,开始一张接一张地看,一份接一份地筛查。终于,某一份资料上的证件照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脑海中仔细地搜寻了一下,蓦然想起来这个人正是他在视察那天叫过来谈话,那个负责打印配料表,面对自己时还有些畏畏缩缩的男子。
“这个何兴阳在厂里干了5年?”路远森问道。
“是啊,您觉得他有问题是吧?当时路总路鸿焱也是调了所有人的资料,也对这个人有所怀疑,但不巧的是,这个人在事发前半个月被公司开除了,这……这就很难说了吧。”赵厂长一脸苦相地看着路远森,自从忆芯出事以来他的日子就没消停过,虽然最终法院的判决里没有他的名字,但这几个老板对他的轮番轰炸也是让他苦不堪言。
“被开除?”路远森有些吃惊,“什么原因?”
“有一天晚上他趁车间里没人,偷溜到办公室偷东西,还好当时监控拍到了,要不他哪儿会承认呐?这小子,平时看上去老老实实……”
路远森又一次陷入了沉思:“5年都好好的,事情要来了便开始生事端,这绝对不是巧合。”
“是吗?”赵厂长有些疑惑,“不像啊,他家里母亲重病,需要大几十万呐,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哪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狗急了都还上墙呢!这人啊,被逼急了那就更不好说了!”
赵厂长的话让路远森心中的疑问突然就豁然开朗了,好一个一石二鸟!
“既然他本人联系不到,那,从他的母亲下手呢?”路远森看向斜靠在墙边一直沉默的冯叔,微微一笑。
本在沉吟的冯叔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中不免被路远森这两天进展的神速给惊到了,当时路鸿焱花了那么久时间却无疾而终的事情,他在短短两天内便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哪里想得到,其实只是因为路远森那一天来厂视察碰巧有所发现,所以才对这些事情如此信手拈来。
“好,我马上去调查,”冯叔郑重地说道,可思索片刻后他又有些迟疑,“不过……”
“怎么?”虽然心中已经预设了一个不好的答案,但路远森的语气却十分淡然。
“我问了交警队的同志,监控最久只能查到三个月的,这个方面恐怕要另想办法。”
路远森心中一沉,随即说道:“那只能碰碰运气了,赵厂长,麻烦你再去跟12月28号下午值班的所有员工联系一下,看那天下午2点到3点之间停在外面的车里有没有谁开了行车记录仪。”路远森的车上本是有记录仪的,不巧的是那天他发现那辆宾利时他的车已经熄了火,所以只能从别的方面想办法了。
虽然赵厂长不太明白路远森这一系列举措的目的所在,但忆芯的倒台在这段日子也给了他许多无形的压力,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自然是义不容辞,于是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交代完一切后路远森本欲和冯叔分道扬镳,可他却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道:“冯叔。”
于是冯叔拉着车门的手猝然停下了,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也不追问。
“孙耀伟呢?”追查到现在,忙活了这么久,路远森竟差点忘了这么一个关键人物,“梨酸1号就是因他而起的,怎么在整个事情中却没有半点关于他的风声?”
听到路远森的问话冯叔的表情突然闪过一丝黯然,但他也没有多加伤春悲秋,只是答道:“公司还没出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卷了一大笔钱跑到国外了,事发之后公安机关也在找他,但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身在何处。”
听了冯叔的话路远森的表情不自觉地变得凝重了,见他如此模样冯叔也没有多加劝慰,只是说道:“我去那家医院了。”说着,他便忙着去调查何兴阳母亲的相关线索了。
见此情形路远森也只好敛起心里冒出来的一连串疑惑,坐上那辆借来的车,赶着去见一个人。
“百分百可以确定吗?”路远森看着图片里货车与小轿车撞击后现场残骸的照片凝神思索着,虽然镜头隔得远,但的确有一个人在那辆轿车的旁边张望。
看着他严肃的样子,周坤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毕竟作为朋友他看到的更多的是他嘻嘻哈哈的一面。
“这我可不敢给你打包票,大少爷。”周坤的话却有些揶揄,“既然是那个时间点,他又刚好路过,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不过这已经是以我的人脉能弄到的最清晰的照片了,问题的关键在于,你看得清吗?”
路远森手上拿到的照片正是周坤利用自己的裙带关系沿着七桥路附近一一询问才得来的珍贵资料,虽然路鸿焱车祸事发时七桥路十字路口的监控坏了,但总会有些店面有自己的私家监控。
路远森看着照片中的人,从这里只能看出他一身的休闲装,可是那张脸可谓模糊至极,连脸上的五官都分不清。
路远森的沉默让周坤有些长吁短叹:“所以这张照片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再说了,隔了这么久路鸿焱的车应该也被处理掉了,你想查都无从下手,更何况,那边既然舍得弄这么大阵仗,自然做好了周密的部署,现在你们路家已经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能怎样?”
周坤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看着依然盯着手上的资料却沉默不语的路远森,他的心中一阵奇怪:“我说你和林烟是被人欺负傻了吧!路鸿焱都那样对你们了,你们当时也恨他也恨得牙痒痒,怎么现在他死了你们一个个反而开始慈悲为怀了?”
周坤的话这才让路远森有所反应,他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却始终面无表情:“他车祸的真相对于整个事情来说至关重要,因为背后一定是同一个团伙在操纵。”说完他又开始研究手上的资料去了,没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他毕竟是我哥哥。”
看出路远森的执着,周坤不免一阵感慨,幽幽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嗯?”他的话瞬间吸引了路远森的注意。
“从肇事司机下手。”
周坤的话一出口路远森又回归了那种淡然姿态:“我不是没想过,但冯叔说他去找过他,根本撬不开他的口。”
“诛人先诛心啊!”
听到周坤的话路远森不禁挑了挑眉毛:“怎么?”
“那边能收买他,而且他要付出的是3年牢狱的代价,除了高额的重金收买,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们抓住了他的软肋。”
周坤的一番话让路远森陷入了沉思,后面的话不用周坤明言他也能想到——他该做的,是找到那个司机的软肋,并且,以此为契机进行反要挟。
“如果你愿意冒这个险,我待会儿就去帮你查查他的资料。”
路远森的眼神突然变得坚毅了,他凝神思索了片刻,半晌后又蓦然抬头望向了周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