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格外寂静。就连往日客似云来的聚云楼, 如今也是门可罗雀,到了饭点了也只是在大堂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桌客人,很是萧条。
只见靠窗的一处位置坐着几个商人模样的人, 凑在一起喝酒吃肉, 高谈阔论。
“嘿!如今这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老子刚从南边走了批货, 到了这四九城里竟然出不了手, 害得老子折了本!”说话的人唇边留着几搓小胡子, 有些气愤的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可不是么!”小胡子右手边的瘦小男人愤愤地接口道,“这生意可是越来越难做了。西北还打着仗,到处都是流民, 就连出手最阔绰的达官贵人都勒紧了裤腰带!”
“哎,快别抱怨了, ”坐在两人对面一个男人接口道, 长得贼眉鼠眼, 眼露精光。“要说起来我们可要比那倒霉侯爷好多了!”
那两人一听他提起朝中秘辛,都是精神一震, 来了兴致。
“不是七年前这望阳侯府萧侯爷明为了停修运河的事,升暗贬到了杭州嘛?”那商人小眼一眯接着说道。“一到那曹党的贼窝里就被架空了,游手好闲的待了六年。老子还到过杭州侯府上讨了两杯酒水。这侯爷冬天里死了老娘,快马加鞭的上了两道折子,说是要回京城丁忧。皇帝老儿也忒不厚道, 竟然不许他回京, 家里连个男丁都不在, 只能由媳妇代为入殓, 不合礼法啊!”
两人一听有些不以为然, 这不都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旧党自失势以后,在朝中渐渐的说不上话了。别说远在杭州的侯爷了, 就连眼下的几位旧党重臣在京里也不好过。只是这痛失至亲,皇帝还不许人家为亲母收尸,也是太不近情理,也不怕寒了满朝官员的心。就连这些最轻情义的商贾人家听了也是唏嘘不已。
小眼商人见他们如此表情也不以为意,接着说道:“你们可不知道吧,这侯爷夫人带着女儿回京城的路上走了两月有余,就不觉得奇怪?”
他们这些商贾长年走南闯北的对这些路线很是熟悉,这从杭州到京城不比别处,官道都是修得好好的,朝中命官家属出行又有驿道开路,快则十几二十天,慢一点一个月也该到了。就算是气候突变,走了两个月也确实是不太寻常。
看到两人疑惑的样子,那小眼商人得意的一笑,有些神秘的轻声道:“听说,侯爷夫人带着家里的小娘子在路上可是出了事的。”
“哦?”近几年世道不必从前,一些偏僻的地方常常有劫匪出没,大多数不过是为了求财,使些银钱便也放人走了,只是杭州到京城一路可是要道,一般的劫匪也不会拿官家开玩笑。能对命官动起手来的,怕是胆大包天了。
那小眼商人也不再买关子只是声音更低了下去:“原来那水马驿早就做起了见不得光的买卖,刚好想拿着那一大一小给翻云寨送个大礼!”
“可、可那翻云寨不是被四皇子除了?”小胡子才说出口就有些想明白了,恍然大悟道:“那四皇子是为了救侯府一行人才撞上翻云寨的?我就说呢,翻云寨在那一带神出鬼没,哪那么容易被抓到。”
小眼商人“嘿嘿”一笑,眼里带上了猥琐:“可不是,听说那四皇子为了侯府家的小姑娘可是出入险境,两人还有一夜之缘呢!”
这可是个大消息了,像他们这样低贱的行商之人最爱的就是看那些宫廷侯爵上等人家的笑话了,更何况是牵扯到了皇宫里。
“听说这事在上流圈子里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还是上次听了宫里的公公出来采买才知道的。不过皇子与侯府家嫡女也算是门当户对。可这坏就坏在这四皇子身份不尴不尬,在朝里左右不靠,德妃也是个不管事的。今次立了大功上面也只是不咸不淡的来了句知道了,现在也没行赏。倒是这小娘子白白污了身子,没了清誉——”
话音还没讲完,只听哗的一声,满满一壶冰冷酒水就从头到脚淋在了他身上。虽然是夏天,可是这么一壶刚从地窖里起出的冰酒倒下来还是冷得那小眼商人浑身发抖。
“谁!”那两人正听得入迷,气势汹汹的一拍桌子,可是抬头一看,左右无人,只有门口一道青色的背影一闪而过。
#
九娘子自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从没受过什么苦,如今命运恶意却一浪高过一浪的向她扑来,将她打得措手不及。
生离别,求不得。
在这个短短的几个月里她好像突然长大了好几岁。就像是将她身上刚结好的一层茧,活生生的剥落,痛彻心扉。
她总是在想,如果她再也不用长大,父母祖母也不会老去,那该有多好。
九娘子一身素白,自从祖母死后她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后院一步。
“小姐,再喝一点粥吧,瞧你这小脸都陷下去了。”白露碰着一碗清粥,苦苦劝道。虽然侯爷不能亲身回来,听了消息早就打发了几个贴身侍女奴仆先行来了京城照顾妻小。
九娘子趴在围栏上,看着园子里新长的绿叶,脸上淡淡的摇了摇头:“你放在桌上吧,饿了我便会去吃。”
白露却不依:“小姐就吃点吧,老夫人在天有灵也是不想看到小姐这样的!”自从她回京城以后,九娘子已经比在杭州时瘦了一圈,只是一双大眼睛显得更加突出了,却没有往日的神采。每顿只喝这么半碗清粥就算是饱,就是铁人这么下去也撑不住啊!
九娘子却还是不说话,有些烦躁的把白露手里的碗一推,说道:“好了,我现下也没有胃口,你先拿去热着吧!”
明知道这是借口,白露也不得不把碗端了下去。
这些日子九娘子思来想去,想了很久,虽然很不想承认,祖母的死只怕与萧贵妃脱不了干系。
那日房里尴尬的气氛,萧贵妃奇怪的态度,母亲的闭口不言。
就算是深居简出的九娘子也听到了一些传言。
自从侯爷去了杭州,没过多久萧贵妃就彻底的倒向了曹党。德妃不闻不问,宫里再也没有了旧党的势力。
皇帝又沉迷于炼丹之术,朝里的事都交给了张首辅。只怕朝阳公主与张二公子的婚事也不简单。
只是老夫人去了没多久,这张二公子也撒手人寰,朝阳公主也守了望门寡了。
祖母的死给九娘子打击不小,这从小待她如亲女的姑母的突变更是给她受伤的心灵撒上了一把盐。
九娘子叹了一口气,只愿诺安姐姐还是那个诺安姐姐。身上戴着重孝,杜绝一些娱乐。九娘子也没那个闲心去理会旁的。只每天在她的小院里发着呆。
#
夜里九娘子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也过了不知道多少个这样失眠的夜晚了。
寂静的夜里只有外边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砰砰!
九娘子刚培养了点睡意就被这敲击声惊醒了。
“白露?”九娘子望向内室的门,疑惑的问道。等了半天也再没听到什么动静。
兴许是听岔,九娘子想着,准备又睡下去。
砰砰!
又是两声,这回她可听明白了,是从侧边的窗户外传来的。
九娘子随便披了件外衣,小心翼翼的走到那发出怪响的床边。果然是这窗外传来的敲击之声。
九娘子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伸出手开了窗栓,那窗就猛的朝里推开,一道黑影倏的就闪进来了,差点迎面撞上站在窗前的九娘子。
九娘子“啊”的一声,吓得心都多跳了一拍。
转过身子就看到黑暗里闪着亮光的一双眸子。那眸子的主人缓步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借着月光,好一会儿,九娘子才认出来,竟是穿着夜行衣的赵子歌!
幽冷的月光让他面部的轮廓更加深邃,两人凝视着彼此都不说话,已是三个月没见了。
“小姐,小姐!怎么了?”白露还有些倦意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九娘子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没、没什么,刚才做了噩梦。”
“可要叫夫人来?”白露隔着门问道。
九娘子勉强镇定了一些,答道:“不用了。”
“小姐有什么事就叫奴婢。”白露在门外站了一会,就去了侧间。
此时,房里的两人才松了口气。
九娘子有些尴尬的别过头,不说话。
只听见赵子歌幽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