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十五章

“算我求求你, 好吗?我以后不会纠缠你,你喜欢我怎样就怎样,你让我离开你, 不再打扰你, 我都答应。”

我酸恻看他, 目光充满了水汽。我眨了眨眼, 避开他央求的目光, 看着远处灯光映衬的树影。

“他情况很不乐观,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拿刀砍人, 时而暴躁,时而在床上哭一夜, 现在在床上被绳子捆绑着, 茶不思饭不想, 我妈看着都心疼。”

说完,他跪下了。扑通一声, 声音悦耳,虽然寒风呼啸,似咆哮的山崩地裂声,却不能磨灭那双羸痩的膝盖与地板砖的碰撞声。

我听到后,急切回头。

“龚明, 你……”

“我求求你……”他已泣不成声, 声音沙哑, “我……我虽然怪他, 怪他说、说了那些话, 但是,他至少还是我弟弟, 我求求你去看看他,求求你求求你……”

他哭成这样,且跪地央求,我要是不答应,似乎我的软弱不会同意。

那晚上我并没有睡好,半夜只好起来跟顾平川打电话。我坐在楼道里,抽着一根烟。

“怎么了?想我了?”

我一笑,靠在墙上,“是的,想你了。”

“我知道她又去找你了。”他那边也响起了打火机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我安排了人跟踪你。”

我又有点生气了,问:“你能不能别再派人跟着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子怕你不安全,亲爱的。”他的语气也有些生气,“包艳萍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曾经还绑架过顾闫。”

“什么?”我有些惊讶。

“我怕你不安全,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怕你跟别的男人亲热。”

我猛吸一口烟,真想从我手机里钻进去再从他的手机里钻出来把他揍一顿——然而,这不可能。

“是啊,我在跟全校一万多名男人一个个轮着亲热。”我故意惹他生气,报复他。

“好啊,记得录个视频,看看你跟别人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娇滴滴的。”

我脸一红,真想把手机摔了!

他听见我急促的声音,似乎正合他意,大大方方地笑着:“哈哈哈……”

“顾平川,看来,我也要派人跟着你才好。”

“好啊,我会请那个人吃饭的。”

“……”

我不想跟他拌嘴皮子,在这种无耻的事情上,我是说不过他的。于是我正经跟他说:“明天我要去见龚晋。”

我知道他会生气,但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不生气,而是跟我说:“也好,去吧,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小鸭,我叫人跟踪你,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真的担心你。下个学期就不会有人跟着你了,我天天跟你在一起,你要督促我写论文。”

听到这,我心里暖暖的,就像一杯暖暖的咖啡捧在手里,让凉风中的我不再惧怕寒冷。

“我爸给我买了套房子,就在学校附近,明年我可以不用住校了,你要跟我住。”

他笑道:“好啊。”

“但是我奶奶说要收别人的房租,一个月五百,”

他觍颜说道:“好啊,反正我知道你会帮我给的。”

“……”

“哈哈哈哈……”

我没说话了,他也没说话,我们安静了十几秒钟。这十几秒似乎有点漫长,我们都似乎在等待着知道下一个说话的人是谁。

无声中,还是我开了口:“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是啊,我从来都没跟他聊过理想,似乎这对于我和他来说,是一件奢侈而不可远望的事情。我和他的历程,或者爱情,时时都是回望过去的不堪与伤痛,理想,聊得太少了。

他安静了几秒,似乎在思考,许久以后,他语气认真跟我说:“和你生孩子,生四个,这样麻将才能凑一桌。”

“你能有点出息吗?”我道,“我生不出来。”

他笑道:“跟你们陆岩老师一样,代孕啊。”

“代孕很贵的,几十万一个,生出来还得养。”

“最好生女孩。”他忽略了我的担忧。

“为什么?”

“为社会主义做贡献啊。”

“为什么生女孩就能为社会主义做贡献,男孩就不行?”

“中国三千万单身汉。”

我摇摇欲坠,顿时无语凝噎。

“小鸭,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养你。”他认真地说,“还有你爸,顾闫,包括你奶奶。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等着你,且,相信你。”

那晚我跟他聊天聊到凌晨三点,最后我困得不行,而他第二天还在上班,就只好睡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龚明已经在门口等我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束花。我看着那束花良久,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龚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帮你买的,一会儿给我弟弟,他看着开心。”

“嗯。”

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直到医院门口,他才说:“郑爱森,我喜欢你。”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我很庆幸顾平川不再身边,不然让他听见了,龚明肯定又是鼻青眼肿的。

我当做没听见。医院森冷的氛围围绕着我,凉凉的风,伴随着器械和药物的味道,我闻到了想要作呕,但我还是忍住了。

“郑爱森,我真的喜欢你。”我知道,龚明不得到我的回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很愤怒,因为我今天来这里本来就不情愿,他还给我来了这么一出。

“龚明,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终于没再纠缠。来到病房门口,我看见了龚明的父母。那女人我识得,正是龚晋跳楼那天在下边抹泪痛哭的女人。现在看来,她精神状况很不好,顶着两个黑眼圈,龚明的父亲则在身边安慰着。

虽然有些虚情假意,但他母亲根本没在意。

“妈,这是……”

这是什么?我是什么?龚明不知道如何介绍我。我是他同学?龚晋的情敌?或者,他的暗恋对象?

无论哪个,似乎都不合适。

“阿姨好,叔叔好。”

但是龚明的母亲并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她点了点头,道:“哦,进去吧。”

龚明推开门,让我进去。一种压抑的感觉立即冲上我的脑门,让我感觉极度不舒适。我轻轻走进,直到看到病床上的人。病床边,有一个白色的花瓶,花瓶里的花兰花已经快枯死了。床上的人就如花瓶中的花一般,就好像魂魄枯萎,死气地躺在床上。

没有生气,没有鲜活——绷带捆绑着他的全身,他的手腕处,还有鲜红的血,以及染红的绷带。不过床上的人好像死了一般,没有力气挣扎,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触目惊心!

我张大嘴,用手紧紧捂住。

龚明面怀微笑,走到床沿,躬身对龚晋说:“弟弟,看看谁来了?”

床上的人终于动了动就要起来,但是他好像很吃力。龚明将花瓶里的花换了新的,才将他扶起来靠着。

龚晋的脸色很白,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没有血色,没有红润的颜色。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最后勾起嘴角,竟然笑了。

“你来了?我真高兴。”龚晋轻轻地说。

那语气听在我的耳里,就好像拉动着单弦的琴,是单调的。

当然,看他这样,我要是还有脾气,那我就太不是东西了些。

龚明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让我坐在床边。我照做了,之后他出去了,偌大的病房里,只留下我和龚晋两个。

“看来我哥哥花了脑筋,把你请来了。”

“是的。”我微笑,“我可不好请。”

龚晋听我这么说,脸上再次绽放一抹似百合花的笑意,淡淡的,却难嗅芗泽。

“说实话,我挺喜欢你的性格的。”龚晋说,“我也很羡慕你,得到了我最爱的东西。”

“莫不把爱分得更广一点,就好像分散注意力一样。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那头猪?多出去走走,放款一下视野,你总会有收获。”

“虽然是人生大道理,但我乐意听。”他瞥了瞥旁边的桌,道:“能帮我把水拿过来吗?我想喝水。”

我照做了,不过他双手双脚都被绑着,我只好喂他喝。

“谢谢。”

我将杯子放下,他说:“我喜欢听你骂他。”

我笑了,我骂他猪,对我来说那是俏皮话,对龚晋来说,虽然答案了然,本就是俏皮话,但他竟还这样开玩笑,说明我来了,他是真实高兴。

“郑爱森,对不起,一直都是我自欺欺人。”龚晋看着窗外的白光,目光颤颤,“我善妒,自尊心很强,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想让别人得到,所以我很喜欢看着你痛苦。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如此爱你,你的心灵竟然是如此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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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的心灵并不强大,那些事件之后,我也痛不欲生,只是我心中能生出一些强氧化剂,将我内心的痛苦经时光的打磨,渐渐轻微。

“那天是我的生日,其实我已经铁了心要放弃他,因为我知道这样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你知道吗?直到那天,我的初吻还在,你觉得好不好笑讽不讽刺?我爱他,我想把初吻给他,那是我的生日愿望,就当是吻别了吧,至少在这一场单恋中还有恋爱的痕迹。我去他家之前我根本就不抱希望。可谁知道,他竟然给了我。

那一刻似乎是我的心此生跳得跳得最快最急促的一刻。接吻的时候,我突然反应过来,我还爱着他,我是不可能放开他的,那个吻,如此美妙,如此令人回味,让我不舍分开,我为什么要在一吻过后将那个男人拱手让给别人?而且那个人,还是我特别讨厌的人。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放开他,此生都不能。

后来,我看见了你,在门缝中,我看见你在哭,而我却笑得很得意。我喜欢看着你哭,看着你失望的样子,看着你得到一样东西而后又将这件东西失去的心理落差。之后,你跑了,他竟然没有发现。”

“我知道你失败了,未能遂愿。”他何尝不可怜?以前的我认为他永远都不能得到我的怜悯,但此刻,我居然开始可怜起他来了。毕竟他是个受害者,跟钱茗悦一样。

以前的那个顾平川,罪孽深重,害了一个男孩,还有一个女孩,他们都是谎言编织下曾经最为华丽的真身,而后来,谎言公诸于世,他们那华丽的外表,也便灰飞烟灭了。

龚晋又说:“后来我一直纠缠着他,哪怕还有一丝希望我都要牢牢把握。可是你知道每次我找他的时候,他对我既打又骂,他成天保管着你们的信物,对我漠视。人的一生中最怕的并不是金钱的堆积,而是在最爱的人面前,他忽略你,导致你感受到的那种寂寞。”

一个人被寂寞拥抱,或是拥抱寂寞,都是因为他的想法想让别人知道,而别人却对他的想法漠不关心。这的确是可悲的,并且时而可恨。但至少可以说明,他在对方的身上打开不了通往对方心灵的路。

龚晋便是如此。

“再后来,他终于忍受不了我了。他问我为他做了什么。我又问他郑爱森为他做了什么。他说,他被黑子抓走的时候,是郑爱森救了他,不顾生命,甚至与法律背道而驰,而我,只在做旁观者。他说他永远都不会爱我,至少这辈子不能,叫我别纠缠了。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打击,因为我对他一无是处。”

原来顾闫已经将那日发生的一切告知了顾平川,只是他出于他所谓的自尊,并未在我面前提起而已。

相爱的两个人,那是相互给予、相互付出的,龚晋觉得自己没给他付出什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要去跳楼自杀。

“我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你。”他微弱的目光就好想晚风中、黑夜间,天幕中那被黑云遮蔽的月,光芒微不足道,“我已经向我哥哥道歉了,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看不到他的好,恨我不分青红皂白对他说了那些话,不过好在他已经原谅我了。”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臂,“最主要的是向前看,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出院,活出自我。人要是能真正地做自己,那是最幸福不过的事情。我觉得,人只有接受自己,才有资格奢望被别人接受。”他微微一笑,“我不怕我父母,虽然我妈接受了我,我爸还未完全接受。你看这一家人,多可怕,多搞笑,除了我哥哥,各个都活在虚伪面具里。我现在病入膏肓,我爸对我关心,那都是假惺惺的,等我出院肯定要带着我去医院治疗,因为在他看来,同性恋是一种病。你别看我爸妈现在和睦,实际上他们都在我面前演戏,他们在外边都有外遇,我清楚得很。我想出院,我想以同性恋的身份,不惧怕被人批判,不惧怕为家人蒙羞,为这个社会做点事情,哪怕我的力量微不足道。”

“你能这么想最好,你会实现你的价值的。”

“郑爱森,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你得答应我,因为这个请求并不过分。”

“那得看什么请求了。”我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不过分在我的世界里是不是同一回事,所以,我不能先答应。虽然答应后可以食言,但我不想这样做。

“答应我,在我哥哥出柜之前,不要跟我哥哥好上,好吗?”

我笑道:“我是顾平川的人,怎么可能再喜欢上你哥哥。”

“那你不要见他。”

“为什么?”

“除非他对我爸妈出柜,若是没有出柜,说明他有羞于成为同性恋,或是想对我爸妈好。我爸妈不喜欢同性恋,要是他出柜了,我爸肯定会打死他,对他失望。郑爱森,你能做的,就是不要引诱他出柜,所以,请你不要见他,好好爱顾平川,这是我对你们的祝福。”

我完全能够明白龚晋的意思。不过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情,你能原谅我吗?”

我能原谅他吗?我只知道,我现在心里还未完全原谅。我突然觉得我的内心可能就是块石头,虽然能滴水石穿,或打磨光滑,但这需要时间。

我摇头了。

龚晋见后竟自嘲笑了笑,道:“我真搞笑,你怎么会原谅我,我做了这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并不是不原谅你。”我笑道,“但是我觉得,我想原谅你。”

龚晋看着我,道:“看来我要多做出些努力了,郑爱森,我想跟你做朋友,以后在大街上看见我了,你一定要跟我打招呼,要是我跟你打招呼了,请你不要忽视我,我会请你吃饭,喝茶,谈谈近况。”

“我答应你。”

出病房前,我松开了龚晋。出了病房后,龚明在门口早早候着了。

“叔叔阿姨,龚晋被我松开了,你们进去看看吧。”继而我又对龚明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医院门口正在堵车,附近也停满了车,我们寻了一个安静点的地方散步。医院的中心,正有一条小河,河里还有锦鲤自由地游动。我们走在小巧上,停了下来。

“郑爱森,我喜欢你。”

我笑笑,“龚明,我已经有顾平川了。”

“我知道,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这又有什么用呢。”

“郑爱森,请让我追你好吗?我可不可以追你?”

“不可以。”虽然追一个人时一个人的自由,我根本没有权利剥夺,但我觉得,我今日却有权利这么说。

“你不可以剥夺一个人追你的权利。”

“若是你觉得不可剥夺,为何又要得到我的允许?”

“我……”

“龚明。”我认真地说,“你不可以追我,因为我可以剥夺你的权利。你还记得吗,你昨夜说要是我来看你弟弟了,你要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会答应。现在我命令你,离我远点,别纠缠我。”

我不记得龚明在那座桥上站了多久,至少我决然离开后在树叶缝隙中观察他的那几分钟,他就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龚明,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也许在你看来,我与顾平川的爱情不会有未来,但我相信我有未来,未来是要人努力争取的,不是吗?无论你听了我的话是多么失望,后者你对我是多么失望,你如何看低我、贬低我,我都不在乎了。因为我也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度过重重难关,找到一个你真心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