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援朝大军经过了一路的跋涉,总算回到了辽阳,各处军马将在此地休整一段时间之后,等候朝廷的封赏,然后各自开拔,返回驻地。
封赏这一节自然是不能少的,千里做官只为财,当兵的拎着脑袋,在战场上浴血.拼杀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升官发财。
一颗首级三十两银子,这个是不能少的,不管是谁,也不管在这件事情上上下其手,中饱私囊,钱到了各级将官的手里,该怎么下发,那是他们的事情,朝廷要想节省这笔开支的话,那除非是当真天下太平,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日子,用不着这群丘八了。
李如楠自然是不用等了,到了辽阳的第二天,他就收点了行装,带着牦牛镇的军户们返回了铁岭卫,李如松因为有大军要照应,是不能离开的。
离开的时候还是春天,再回来的时候依然是白雪皑皑,只不过这支部队的规模要小了很多,这让李如楠的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出门的时候有两千人,回来的时候能带着的只剩下了六百多人,除去此前因伤留在宽奠堡的,这一次出征,李如楠麾下的千户所战死者超过了千人。
“少爷!家里老爷,奶奶,和少奶奶他们都在等着了!”打前站的来顺策马回来,脸上带着隐隐的兴奋,显然离家日久,他也着急回去了。
李如楠沉吟了一阵,道:“先不忙回家,兄弟们的遗骨还带在身上,先把他们送回去才是正理!”
李如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前世当兵的时候,每次执行任务,总是少不了生离死别的,眼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在自己的怀里变成冷冰冰的尸体,李如楠更是没少见到。
但是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李如楠的心里还是有些接受不了,那些战死的军户,都是没有抚恤的,如果没有他接济的,一下子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可以想象那些军户家庭日后的生活将会变得何等艰难。
听李如楠这般说,来顺也沉默了,这个性情跳脱的小子,这一遭出去,倒是沉稳了不少,要说军功,那也是实实在在的,挂在他名下的人头就不少于五六十个,这倒是出乎了李如楠的预料。
大军又走了一日,到了入夜的时候,随便找了个村子安营扎寨,借宿的房钱,李如楠是不会少了的,在朝鲜他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到了大明境内,面对自己的同胞,他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些村民显然也没遇到过这么军纪严明的队伍,以往有大军到此,要是不抢夺他们的粮食,充作军粮,不调戏村中那些个大闺女,小媳妇就算不错了,还能给钱,那可就真是王师了。
一时间家家户户杀鸡宰羊,又派了人去镇上打酒,尽情招待了一番,李如楠也不推拒,只是让人算好,等走的时候,照价付钱就是了。
入了夜,李如楠正要睡下,却被几个结伴而来的总旗给惊动了,这段时间和李如楠也都混熟了,知道自家这位大人是个随意的性子,倒也不显得拘谨。
“你们几个不睡觉,怎的来我这边了,该不会是晚上喝的不过瘾,又来寻仇的!”李如楠笑道,他天生的海量,喝酒就像是喝水一样,这几个人就是捆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一个姓金的总旗道:“大人!这眼看着就要到牦牛镇了,俺们几个商量着,有些事也该和大人商量一下了!这次出去托大人的恩典,俺们这些丘八也发了笔财,牦牛镇出来的爷们儿,都不是没良心的,大人体恤俺们这些丘八,俺们总不能不识抬举,私下里,俺们都商量好了,那首级的功劳,大人自然是要占大份的!”
其他几个总旗闻言,也纷纷出言道:“就是!便是可着整个大明找,也找不出大人这般的好上官,要不是大人的话,别说是军功了,就算是性命能不能周全都要两说着。”
“以往弟兄们战死了,连个抚恤都没有,还要大人往里面贴钱,俺们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大人!这都是弟兄们的心意,您老可不能退让了,否则就是看不起俺们这些丘八,不拿俺们当兄弟了!”
李如楠听着,心下也是阵阵感动,这些泥腿子虽然目不识丁,心里也没装着什么大义,但却都是真性情,谁对他们好,他们都把心给挖出来。
李如楠想着一拱手,道:“弟兄们的心意,李如楠心领了,不过你们也别忘了,当初在牡丹峰山脚下,我曾经说过的,跟着我的人,从今往后都是我李如楠的兄弟,既然是兄弟,又岂能做那损阴丧德的事,你们的军功都是拎着脑袋,豁出性命拼来的,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战死的兄弟,军功更是不能少,抚恤,朝廷不给发,我李如楠来发,话就是这个话,旁的我也不说了,都回去,拿着朝廷给的赏银,给一家老少买点儿吃用的,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别再苦了一家老少!”
众人闻言,好几个大老爷们儿的眼圈都不禁泛红,纷纷跪倒在地,还是那金姓总旗道:“大人的恩典,俺们铭记在心,今后但凡是大人用得着的地方,刀山火海,俺们要是皱眉,就不是人养的!”
送走了那几个总旗,来顺忍不住道:“少爷!按道理说他们说的事情,也是正理,眼下这大明,人人都这么干,少爷忒是厚道了,当心被那些个丘八看轻了!”
李如楠笑道:“偏你是个奸猾的,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少爷我把他们从父母妻子,兄弟姐妹身边带走,上了战场,不能把他们全虚全影的带回来,这心里就够愧对的了,要是再去贪图那些赏银,还是人吗?这话以后你也不要再说,要是再说,便先扣了你的赏钱,中饱了少爷我的私囊。”
来顺闻言,顿时脸色发苦,这厮也是个守财奴的性子,赚下的赏银恨不得都塞进裤裆里存着,李如楠要扣他的钱,那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一夜无话,转天就到了牦牛镇,远远的就看见乡民在迎候了,一些人的腰间还拴着麻绳,很显然都是知道自家死了人的。
李如楠上前,翻身下马,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居然直挺挺的跪倒在了地上,来顺想要上去搀扶,也被他推到一旁。
“我李如楠对不住你们,带着你们的儿子,丈夫,兄长走了,如今却只能带回他们的骨灰,我李如楠愧对诸位乡亲了!”
当官的居然给他们这些泥腿子跪下了,众多乡民一愣,紧跟着也纷纷跪倒在了地上,那几个乡老一路膝行着向前,把李如楠搀扶起来。
“大人说得哪里话,能跟着大人这样的好上官,是镇上儿郎们的福气,就是战死了,也是心甘情愿,哪里能责备大人呢!”
“说得就是,大人恩典,看顾我们小民,今年牦牛镇入冬,没有一家冻着,饿着的,这可都是大人的恩典啊!”
其他乡民也是一阵称谢,而后众人上前,家里没死人的,自然是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家里有人战死的,也是抱着骨灰一阵恸哭。
李如楠吩咐了来顺,不多时几口大箱子就被将军卫队摆放在了地上,来顺在一旁打开账本,就像是科举考试一样,挨个唱名,不管是死了的,没死的,一笔笔军功记载的清清楚楚,挨个上前领取,那些战死的,人人还有一百两的抚恤金。
乡民们把钱拿在手里,又是跪倒在地一阵称谢。
等发完了赏银,李如楠一拱手道:“乡亲们!诸位看得起我李如楠,我李如楠就把诸位当作亲人,家里有男丁的,只要还愿意跟着我李如楠,我李如楠欢迎,若是不愿的,我李如楠也不责备,今后家中但凡有难处,便可来找我,我李如楠要是皱皱眉头,便不得好死!”
“大人恩典!”
正在此时,孙兴和赵老三两个也结伴来了,李如楠见着孙兴,顿时一阵心喜,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人,居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李如楠快步上前,止住了两人下跪参拜,正要说话,却瞥见了孙兴的一条胳膊没了,空空的衣袖飘荡着,让李如楠的心不禁一阵发紧。
“没了?”
孙兴咧开大嘴一笑,道:“没了就没了,有什么打紧,又不挨着标下喝酒吃肉睡娘们儿!只是盼着大人别嫌弃了俺这个废人,跟着大人,俺一辈子都知足,就想着这一辈子都跟着大人,为大人拼命!”
李如楠点点头,道:“好!好!好!只要你愿意,你孙大胆一辈子都是我李如楠的兄弟,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对饿不着你,倒是说说,是哪位神医,居然有这般本事,居然把你小子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孙兴还没说话,一旁的赵老三便抢着道:“说起来,还是要多谢大人了!”
李如楠一奇,道:“这是为何?”
赵老三道:“那日带着孙兴到了辽阳,找了好些个大夫都说没救了,后来便想着把孙兴带回家里,让他落叶归根也就算了,谁知道路过铁岭卫的时候,正巧被大人府上的家人遇见了,没想到大人的府上就住着一位神医,一番诊治居然让孙兴保住了一条性命!”
府上就有神医?
李如楠倒是知道他有个嫂子是个慈悲的性子,不过给那些小动物办葬礼倒是拿手,可什么时候居然会医术了?
还是孙兴道:“救了标下性命的,正是当初入朝时,救下的那个朝鲜女子,被大人收了房的,说是姓全!”
全宝蓝?
李如楠的脑海之中顿时闪过了那个小个子娃娃脸,一笑起来透着腼腆的小丫头,真是没想到她居然有这般本事,孙兴的小命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居然都能被她给救回来,还真是了不得了。
赵老三又道:“少爷!您那位全夫人可真是菩萨一样的心肠,自打到了咱铁岭卫便时常悬壶济世,给乡民们诊病,如今都成了活菩萨了!”
李如楠听着也是一阵无语,那全宝蓝不过是居丽的侍女,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夫人了。
此间事了,又见着孙兴死而复生,实在是意外之喜,李如楠要走,孙兴等人却怎么都不肯答应,只得留在牦牛镇又住了一夜,当夜自然是大排筵宴,众人一番痛饮。
次日天明,李如楠也是归家心切,当初和紫薇刚刚成亲,他便出了边墙,紧接着又前往辽阳,准备入朝,都不曾像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样恩爱一番,哪里还能耐得住性子,不顾孙兴等人的挽留,天一放亮,便要启程了。
牦牛镇距离李家住的镇子并不算远,不过三五十里的路途,只用了半天就到了,来顺早早的过来打了前站,等到他到了府门前的时候,家中的几个嫂嫂,紫薇,居丽,还有全宝蓝等下人都已经在迎候了。
李如楠下了马,当先给几个嫂嫂见礼,之后又到了紫薇和居丽的面前,也不顾旁人看着,一把将她们都抱在了怀里。
紫薇惊得一阵挣扎,她总归是抹不开面子,反倒是不如居丽那般坦然,却也拗不过李如楠,只能任他抱着。
“你们先回房去,我去见了爹娘,便来找你们!”
紫薇低着头也不言语,反倒是居丽,她心里已经把李如楠当作了一生的依靠,虽然对李如楠家中有了妻室,心中微微不满,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被李如楠“抢”来的朝鲜女人,她的心里也早就有了这个觉悟。
居丽伏在紫薇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引得紫薇一阵娇羞,脸红的都要渗出血来:“你这人,只会胡说!”
居丽笑道:“姐姐是心里不想,要是这样的话,可就不要怪妹妹了!”
李如楠也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不过看着两人亲亲热热的,他也是高兴,家中不安稳,男人怎么做大事,像现在这样,倒是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