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完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阁主道:“世间之人,心思多变,各在其位,各有打算,所做之事真的不只是黑白对错是非曲直能说的清的。自上次皇帝登基诛杀外戚重臣后,天下算是太平了十年。如今,太子睿智又成年日久,皇帝昏聩无能,朝中自是有不少人愿太子早日登基重振朝纲。可皇后把持朝政多年,怎会轻易放手。于是,便设计囚禁了太子。这营救怕是未必可成功,天下自此再掀动乱。”
姜云曦只怔怔看着手中“善念”,他的思绪困在方才的故事之中,根本没听见阁主所言。
司马离忧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回神。
司马离忧道:“阁主,其实,我无忧谷一直以来也是悬壶济世、救助世人。如此,与钟毓阁也算同担天下之忧。眼下,局势紧迫,可有我辈能尽力之事,阁主尽管吩咐。”
阁主哈哈一笑道:“顽皮起来像个猢狲一样难缠,这懂事起来,还真像个行走江湖的大侠,能有这样心怀天下之心,不愧是无忧谷传人。如今江湖也是人心不古,能一心为民为天下的帮派,无忧谷绝对在前,令人敬佩。”
蒙阁主盛赞,想着之前将人家这里搅乱的天翻地覆,司马离忧不好意思地一笑。
阁主道:“还有三日,武林大会便要召开。若此次上书朝廷没有反应,届时,我们便集结人马前去请愿。只是乂公子十分担忧太子安危,这几日二位便跟在乂公子身边,危难之际能助他一臂之力。”
姜云曦道:“阁主,这乂公子和颖公子可是长沙王司马乂,和成都王司马颖?”
阁主点头:“正是。如今,大晋的王爷各自拥兵自重,多有不服朝廷之举。唯有这二位王爷,一心维护皇权,均衡各方势力,力保天下太平。”
“什么,他们竟然是亲王。我……我只觉得这二位见地高远,心怀天下,竟是没想到……”司马离忧道。
二人不多耽搁,辞别阁主便去半山别苑带着春华秋实去城内乂公子私邸寻他们而去。
炽公子见了司马离忧自然是万分欣喜,可是才见着又要匆匆离去,自然是不舍,待要挽留,司马离忧道:“炽公子,现在局势紧张,江湖上也不太平,还请炽公子快些回宫,以免生事端。”
那小公子只得从命,又不舍问:“离公子,那我们何时能再见?”
司马离忧看着他眼里那深深的期待实在不忍伤了这孩子的心,便道:“等武林大会后,自是去寻公子成全几桩人生幸事。”
得此承诺,司马炽脸上才有些许欢喜颜色。
待一行人上路,姜云曦道:“虽不能预测将来,但我总觉得大有风起云涌之势。明日如何,你我皆不能定,你怎可轻易许诺。”
司马离忧这才反应过来,姜云曦这是在说他承诺去寻炽公子之事。
便不以为然道:“我刚才就是哄哄他罢了。”
姜云曦却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惯常这样哄人吗?他看你的眼神诚挚如赤子,你随口哄他岂不是负了他一片真心,以后,他还能信别人吗?”
说着,自己催马前行,落下司马离忧一大截子。
司马离忧被姜云曦数落一顿,又体察到他心情似乎不好,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不好起来。这时,天空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太阳,大有风雪欲来之势。
再说乂公子一行,递交万人请愿书后又差人去请赵文雅。询问自上次酒楼密会之后,赵王司马伦那边有什么答复。然而,赵文雅带来的消息却不乐观,因为,孙秀再也联系不上了。赵文雅几次拜访都被拒之门外。
乂公子道:“这赵王本就是皇后一党,想是怕太子登基后对他不利。”
颖公子气愤道:“可上次,我们分明许诺他,太子登基后保他做辅政大臣,这还不够吗?”
乂公子沉思了会儿,脸色凝重,冷笑道:“只怕他的胃口更大……”
很不幸,还真让司马乂言中了。
这件事其中的曲折变化还得从孙秀说起。
孙秀出身寒门却十分有才华和胆识,被赵王司马伦偶然间发现,收在身边做了谋士。这孙秀政治眼光敏锐,给司马伦的建议助司马伦在朝中混的风生水起。司马伦本就是个没有主意的人,能得这么个智囊人物,自然,慢慢孙秀便成了他亲信之一。孙秀建议司马伦顺势而为,在朝中亲近掌权派皇后贾南风,在封地招兵买马,增强军事实力。因为,在这种分封制下,谁兵强马壮谁便掌握主动权。
司马伦虽无大的才华,可这个人能够纳善如流,依照孙秀而言,几年时间,他封地的军队达到了六万之多。这也是此次营救太子,乂公子和颖公子要积极争取司马伦合作的重要原因,便是想借他强大的军事实力让贾南风倒台,拥护太子上位。
朝中重臣要扳倒贾南风,重振朝纲,这是迟早的事。司马伦要想保住权势最好出路便是背叛贾南风,与乂公子颖公子等合作。孙秀自然看的明白大势。可是,他有一个生死莫逆之交却对他说:“哥哥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眼下这么好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在眼前,哥哥当真要视而不见吗?”
孙秀自然知道朋友所指,他出身寒门,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庶之际、实自天隔”的大晋,孙秀这样的人即便才华横溢也很难跻身上流社会。
孙秀拂了拂宽大的袍袖,为那兄弟满上一杯酒,沉默听着。
那兄弟低声道:“哥哥天资过人,学富五车,文能安邦,武能平天下,只是因为出身,虽得赵王重用,如今也只是个谋士。可倘若哥哥助赵王夺了这天下,那哥哥可是开国的功臣,裂土封侯也未可知啊。”
孙秀仍不言,眼里却闪着深邃的光,他与友人干了那杯酒,只道:“待我去探探王爷口风。”
话虽如此,可是,蛰伏在他心中的一种叫野心的东西已经被唤醒,正蓬勃生长,疯狂叫嚣,再也压制不住,他要助司马伦夺这天下。
孙秀来到司马伦处。司马伦正倒在罗汉床上发愁,连最喜欢的平日形影不离的两个小妾都打发的远远的,平日里爱听的小曲儿也没什么兴趣再听,据管家说,王爷已经三天吃不下睡不着了。
孙秀摒退了下人,见礼道:“王爷。”
司马伦见了几天不见的孙秀立即坐了起来,焦急道:“这几天本王被太子之事闹的忧心忡忡,卿去哪里了,今日才来见本王。”
孙秀知道,这司马伦是个没主见的人,得将心中所想慢慢说给他听。
孙秀立刻跪倒在地:“请王爷恕罪。孙秀瞒着王爷擅自去见了长沙王和成都王。”
赵王听闻,哆嗦着手指着孙秀道:“大胆,你,竟敢瞒着本王私自去见对头,这是要造反吗?”
孙秀跪在地上道:“王爷,如今朝中重臣和诸位王爷联合要救太子,势必推翻皇后专政。众所周知,王爷乃是皇后党羽,故此,孙秀不得不为王爷尽早打算,以谋退路。”
司马伦这才心稍安,知道这孙秀足智多谋向来靠谱,便过去扶他起来,问:“那退路可想好了?”
孙秀目光虚着这位无甚主见的主子道:“王爷,退路不好找,孙秀为王爷觅得一条上升之路,不知道王爷可愿前往?”
司马伦这人再无主见也知道孙秀所指为何。便背过身去,听他细说。
孙秀道:“王爷,如今,太子被囚禁,朝中重臣及诸王多有呼声要求释放太子。江湖上,钟毓阁也广发兴亡令,定于二月初八召开武林大会,便是要上万人书请愿当朝释放太子。贾后本以为一个无权无靠山的太子可以随意拿捏,没想到,他竟然是一面大旗,把所有反对贾氏一族的人和那些标榜护卫正义的人团结在了一起。王爷,您想,这样的太子,皇后还能留他吗?此刻,恐怕皇后已经对太子起了杀心。”
赵王在屋里踱了几步,看着孙秀问:“那我们该如何呢?”
孙秀起身回禀道:“王爷面前有两条路。与司马乂等合作,倒戈贾氏,救出太子。他们许王爷辅政大臣之位。可是,王爷,这辅政大臣是什么好位子吗?那简直是众矢之的,前有辅政大臣杨骏死在乱刀之下便是榜样,依孙秀看不做也罢。待太子登基,王爷倒不如就此放权,散了兵众,回封地游山玩水闲度此生,也许还能善终。”
司马伦一巴掌掀翻了案上的花瓶,花瓶掉落地上摔的粉粹。他指着孙秀道:“当今太子是什么人?自五岁便被先帝赏识,如今盛年,若是登基,自然要有一番大作为,要本王辅什么政?就算本王都依他们,怕是到时候想做个闲散王爷都不行,这条路绝不能走。”
说起这太子司马遹的聪明绝非空穴来风。当初贾南风还是太子妃时无子嗣,也不许其他姬妾诞下子嗣,多少龙子龙孙胎死腹中,根本没有出生的机会。这太子之母出身低微却特别机敏,在得知自己怀孕后,偷偷跑去求当时的皇帝晋武帝司马炎庇佑。司马炎便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直到司马遹五岁之时才宣布他的真实身份。
司马遹自小跟在祖父身边,深得祖父喜爱。据说,有一次宫中走水,宫人纷乱抬水灭火。司马炎关心火势,便登高去看,那火光将他全身都照亮了。当时,小司马遹便去拉祖父的衣襟,道:“祖父,走水之事绝非一般平常之事,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而为。祖父乃一国之君,更不可暴露在火光高地,给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
司马炎没想到一个五岁的稚童竟然有这样高深的见地,简直惊喜万分,认定此子若为君王必定是一代名君,齐名秦皇汉武也未可知。
自此,全大晋都知道,虽然他们的皇帝肉糜帝愚笨,可他有个聪明又睿智的继承人,也算没有彻底绝望。
孙秀见司马伦否了辅助太子之路,正中下怀,赶紧一揖道:“王爷英明。”紧接着附耳道:“如今,朝堂和江湖都如一锅沸汤,那我们就再加上一把火,彻底让它烧起来。然后……”
野心生出一场阴谋,即将搅乱天下。
那日早上,就在乂公子等人的万人书送到宫里后,贾南风大发雷霆。
这个掌权已经十余年的女人,本就飞扬跋扈,如今更是性情无常。她那矮胖的身子气的簌簌发抖,拧着眉头,咬牙切齿将那万人书撕成碎粉,扬在空中,偌大的泰彰殿便似落了一层雪。
身边几个近臣大气不敢出。
这个女人一转身,目光如刀,扫过这些人的脸,冷笑道:“十年了,本宫得权尔等才有幸能位极人臣、享尽荣华、指点江山,如今,区区几个不成器的王爷和这么一封不知真假的破请愿书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如此,你们不如即刻就杀了本宫,再认那太子当主子,看看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待尔等?!”
站在贾南风面前的这些人皆是贾氏亲族,十年来,舞弄权术,祸乱朝政,为非作歹,早就为天下人痛恨,只怕是贾南风一倒台,他们便受株连不得善终。因为深知如此,事到如今,太子是绝对不能放,便只能赌一把,哪怕鱼死网破。
其中一个瘦小的老者站出来,此人便是朝中一品左侍郎贾德才。他对贾南风道:“启禀皇后娘娘,臣有一谋士,与那赵王谋士孙秀交好,听说,长沙王司马乂和成都王司马颖,已经前去联络赵王一同营救太子。另外,太子党领袖之一赵文雅也集结了一批江湖人士,计划于二月初八之后,若太子仍不得释放,便攻打金墉城,救出太子。”
贾南风直接蹦起来,气急败坏道:“反了,这简直反了。”
此时,偏有内侍报:“娘娘,又有加急奏折递上来。”
“又是何事?”自打囚禁太子以来,贾南风整日被这些大臣聒噪的头疼,于那先前热衷的风月之事都少了兴致,各地选送上来的几十名美少年还养在天恩苑内,都不曾去看上一眼。
内侍捧着一摞奏折道:“兵部尚书李让,户部尚书隋朗,云南王、河西王、胶东王上书,请陛下体察群情,顺应民意,释放太子,以护国本。”
贾南风一把将那些奏折夺过来统统掷到地上,狠狠道:“好,很好。如此,全朝堂全天下只知有太子,哪里还知道有陛下,有本宫!”
她拂袖向后宫走去,又快又急,流苏耳环和一头的珠翠步摇大幅度摆起来,都打到了脸上。
恰在此时,贾南风收到一封密报:太子党谋划刺杀皇后,望早做打算。
当天傍晚,便有一队全身玄衣的影子暗卫自皇后寝宫的偏殿而出,纵马向金墉城疾驰而去。
这日晚间,金庸城上空彤云密布,朔风夹寒,一场风雪已近。
用过晚膳的太子只穿了件单薄的银灰色夹棉素袍子,在怡心殿外的空地上散步,身后,只跟着一个伺候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也就十四五的样子,身材还未发育完全,骨架瘦小,一脸的稚嫩。如今,被打发来这金庸城伺候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主子也是倒霉,自然是低眉耷拉眼神情恹恹。他大概也是穿的单薄,瑟缩着身子跟在太子身后。
如今,太子被囚禁在此已经八十七天了。起初,他还盼望赵文雅等能救他出去,后来得闻五百太学生为他请愿而被诛,太子心情沉痛,深知,自己离开此地之路与那遥遥帝王之路一样,恐怕得是步步血腥。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他深知,外面,多种势力在较量,不分出胜负,他的命运便难以看清如何。
不觉间,天空便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来,打在太子脸上,点点都是寒意。太子仍旧沉默走着,脚下有路可走,可心中的路呢,命运之路呢,通往哪里?
他停了下来,那小内侍似乎是出了神,竟然没收住脚,撞到了太子。
小内侍吓的一哆嗦便跪下道:“殿下恕罪!”
太子将那孩子扶起来,只道:“下雪了,天又这样冷,你且回去吧,孤一人走走。”
小内侍慌忙退下。到怡心殿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这曾人人羡慕的太子殿下,只觉得那个抬头看天空的背影如此孤寂、凄凉,让人看了心口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