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很多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晰,却记得袁旗的葬礼上,袁熙一直呆呆地跪坐在一边,表情木讷。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以为坐在那里的人不是袁熙,而是那个头发细软,表情温暖的袁旗。
头顶苍茫的天空下,洁净到不染尘土的墓园里,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我环顾四周,听见自己小声地对着凝滞的空气发问:“旗哥哥,是你吗?”
从那之后,袁熙去墓园的时间总比别人晚两天,我知道他是不希望被人打扰。
袁熙不在的那一个星期,我除了上课,就是尽心尽力地扰乱夏文静的内分泌,每天拉着她陪我一起通宵码字。我把自己搞得像一个新时代的职业女性,生怕自己忍不住一个人跑去永安街找晴天。
有一天夜里,坐在电脑前的夏文静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嚎:“哎呀,阮陶,你快过来看这个贱人!”
我喝了口咖啡,淡定地说:“看过了,叶婷婷变身凯瑟琳,我比你更给力,看的是现场版。”
夏文静继续尖叫:“她隆胸了吧!?垫下巴了吧!?这个贱人还开了眼角,肉毒杆菌一定没少打!”
这话我真爱听,把我内心的邪恶全部勾出来了,于是我立即挨到夏文静身边,兴致勃勃地同她一起观察叶婷婷都修补了哪些部位。
正说到她的胸型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接起来,那边半天没有声音,正要挂断时,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从话筒里传来:“小陶?”
全世界这样叫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已过世的爸爸,还有一个就是康帅。
我擎着电话,听见他在电话里笑,心里就莫名悲伤,是康帅,他来找我了。
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就待康帅像自己的亲儿子,他常跟我妈开玩笑,等我们家小陶长大了,就许给隔壁她康家哥哥,那小伙子,顶好的一个人,朴实!
后来父亲去世,在葬礼上哭得最凶的那个人也是康帅。
小时候我在家附近那一带称王称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威风凛凛的康家哥哥。因为他比谁都凶,也比谁都有能耐,所以附近的人对他的态度是即敬又畏。
康帅比我大六岁,从小跟着卖冰棍的爷爷长大,偶尔也见他爸爸来,扯着康爷爷的脖子要钱花。每一次都是我爸出去轰他走,偶尔也用钱打发一下。也许是这样的原因,康帅自愿给我当起了保镖,每天送我上课下课,一有点风吹草动马上摩拳擦掌瞪眼睛。
有好几次,他为我和人打得鼻青脸肿。我总记得他挡在我面前,过分消瘦倔强的背影,记得他说,小陶这个妹妹,任谁也不能欺负。
那段时间我威风极了,就像黑社会大哥的千金一样,走路的时候恨不得用鼻孔看天。
后来他长大了,可以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赶走他的爸爸,对我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好。只是因为家里太穷,书读到初中一年级就被迫辍学在家,白天跟着爷爷一起卖冰棍,捡破烂,替人家修修自行车和家电,夜里到我家跟爸爸学习课本。
父亲是教师,人人喊他阮老师,康帅不肯这样叫,他喊我爸爸师父。他说,有一句话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后来康爷爷去世,父亲要认养他做儿子,他却不肯,一个人打包行李去了南方。
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直到十七岁那年回来了,大老远扛着大包小包喊师父,到了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说:“师父,我在外面学了点手艺,好歹可以做份正经活计,现在做您儿子也丢不了你的脸,你还认我做儿子,行吗?”
我爸说:“行!”
那天晚上康帅住在我家,把五六个包袱全给打开,他说:“这些都是给你们买的。”
我妈问:“你的行李呐?”
康帅一笑,说:“我没有行李。”
我妈别过头去擦眼泪。
康帅早早地染了烟瘾,每天晚上,夕阳西下,都能看见我爸和康帅一大一小的背影蹲在后院抽烟。有时候我跑过去,康帅立即把烟头掐灭,还不让我爸抽。他说:“不能让小陶吸了二手烟。”
那时候就有人拿他打趣,说:“康帅将来娶了老婆怎么办,可定会吃小陶的醋呢。”
康帅一扭头,义正言辞地说:“我可不娶那没见识小心眼的坏女人。”
人家又问他:“那你可是知道什么样的是好女人?”
康帅说:“知道,师母和小陶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那时候的我,也坚定地认为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是我爸和康帅。
可是后来,这两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一个为救人丢了性命,一个因伤人进了监狱。
康帅出狱的那天,我早早地去了监狱门口等他,里面的人却说他减刑一年,早就走了。那时候顾延还在我身边,我就在他怀里哭,眼泪胡乱地流了满脸,我知道,依康帅的个性,在自己没有着落之前是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就像他十四岁那一年不肯做父亲的儿子一样。
他有自己一套做人的方式。
那时候的顾延对康帅充满了好奇,他佯装生气地敲我的头:“阮陶,你现在在我怀里为了别的男人哭呢。”
而现在,康帅回来了,顾延却失去了踪迹。
我和康帅面对面地坐在“旧眠”的隔间里,竟觉得出奇地亲昵,好似昨天还在一起哥哥妹妹地闹着吵着,好似前几日我尚且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只是他高了许多,身材也结实了许多,硬朗的脸上有了青色的胡茬。
我坐在对面极力忍着,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康帅过来把我拥在怀里,姿势像是在抱一个小孩子,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那样熟悉。他的手拍着我的肩,拍着拍着,就有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肩膀上。
在康帅的怀里,我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在我们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永远把你当做世界上最经不起伤害的小孩,他们拼尽全力保护你,维护你,总觉得如果不时刻陪在你身边,你就会出什么乱子,受什么委屈。
窗外夜色正浓,康帅借着柠檬色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我。
他说:“小陶长大了,长高了,变漂亮了。”
我被夸得有些找不着北,但仍是不舍地问他:“你只是来看我一眼对不对?还要走吗?”
康帅摇头:“不走的,小陶,我在Z城工作生活,一安定下来就回去找你,奶奶身体还很硬朗,很多她教过的聋哑学生都到家里找她谈心,还送去一只黑猫,她过得不孤单。”
“是奶奶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是,傻丫头,我倒是要看看那个顾延有多大的能耐,能让你寻死觅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不好看,像是在气我自寻短见。
我马上解释:“那绝对是个意外。”
康帅突然正色道:“那你再见到顾延,也是意外?”
原来他已经知道我那么多的过往。
我一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他是晴天,虽然和顾延长相气质都很相似,但大家都说他们不是一个人。”
康帅喝一口茶,问我:“你也觉得是认错了人?”
我垂下头,许久才开口说:“我不知道,康帅,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是,可是他和赵小仙住在永安街这是没有错的事。那里的人都能证明赵小仙和晴天是一家人。”
康帅点了根烟,微微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
“小陶,那你知不知道,赵小仙赵晴天兄妹是在两年前才搬去永安街的?”
“如果我打听的没错,顾延那小子,也是在两年前失踪的吧?”
我整个人都呆住,只感觉到一阵晕眩在体腔里横冲直撞。
夜那么黑。
气温不动声色地变得冰冷。
我的头像是要炸裂开一样嗡嗡乱响,而我并不知道,那是真相,还是猜想,是砒霜,还是蜜糖,是要将我救赎,还是把我丢进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