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山,妖魔之界。
红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这里的。
他的四肢流着血,柔软的触垫已经被粗粝的沙石摩擦的肌肉翻卷,结实的后脚因为长时间飞奔血肉模糊,狰狞白骨曝光于外。
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非但感觉不到疼痛,甚至,就连他脖颈处隐隐发红的魔主印记都无法阻止他踏入妖界的脚步。
银白色的狐狸。
柔顺的皮毛早已不复之前的光华亮丽,凌乱的耷拉着,与血和泥纠结在一起,浑身上下,唯独那一只眼睛赤红,红的像是最上等的玛瑙石,鲜艳的几乎能照出人影来。
逃离人间,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沈珂已经发现了他的身份,而他从手里的妖骨剑可以看出他是有备而来。
狐火,终有一天会燃尽,而没了狐火的他,就只是一个被困在妖怪躯壳之下,除了怨气和死气外一无所有的厉鬼。
没了掩盖,黑白无常会带着枷锁寻来,摆渡人也会召唤他的魂魄。
他将无法常伫于彩萱的身边,他将失去自己放弃自尊出卖灵魂得到的为人的机会。
他不要这样的结果。
他不愿意自己的重生就这样落幕。
红印一步步走着,速度越来越缓慢,脚步也越来越拖延。可他心里却觉得异常高兴。
不管自己现在的处境怎么样,起码,萱儿还在自己身边不是吗? 红印伸出尾巴,身子微微倾斜,温柔的将脊背上的少女放下。巨大的狐狸就地一滚,重新幻化成人,他的手指因为过度受伤而呈现着不自然的扭曲,赤着脚,轻轻踩在地上,而脚后跟靠近脚踝的位置已经惨不忍睹。
可红印脸上的表情确是平静的,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和煦的微笑,身上的衣裳破烂,褴褛,可怜的像是个落魄的大家公子。一声洁白的长衫血迹斑斑,那并不是衣裳,而是,狐狸破损严重的毛皮。
九尾狐的身子受过伤害后是可以重新养好的。可是,红印披着的,只是皮,那是死尸,不是活的妖物。
所以现在一个事实很清晰的展现在了眼前,他不能再回人间界了。
红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细密的遍布在眼周,像是蝴蝶轻盈的翅膀,又像是一把薄薄的扇子,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少女,瞳孔逐渐恢复了漆黑,恢复了如同大海一般的深邃。
彩萱的脸色并不好,依旧是苍白,额头上的汗珠早就在一夜的奔跑中被夜风吹了个干净,红印想伸手去触碰,可是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掌在伸出去的一瞬间显得突兀。
那样的残缺和破败,同少女娴静美好的面容,对比太过鲜明了。
红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如花瓣般嫣红的唇早已干枯开裂,没了一丝血色,看起来有几分凄楚和狼狈。
他伸手撩起宽大的袖子,将那遍布着伤痕的手在洁白的袖子上狠狠的擦了几下,也不管那样粗暴的动作让早已结痂的伤口再度迸裂,他只是一心想要擦干净了满是污秽的手,再去触碰那个他追寻了两世的爱人。
彩萱的额头有些烫,人也依旧昏迷不醒,红印甚至不知道她在布庄时候突然晕厥的原因。
只是神志不清时候她的那一句“别靠近我”,叫他心里原本空落落的地方突然如针刺般尖锐的疼痛起来。
“萱儿……”
红印呢喃,一双温柔的眼里满是迷茫无措,他就那样一声声的唤着,低低的,沉闷,苦涩,丝毫没有得到他曾经幻想过的快乐。
沈府,秀华园。
“我要去救她。”
沈珂刚刚平息了内心的躁动和不安,此刻陈述的语气异常平静。
而与此同时,他对面一身白衣的公子也异常的平静。
“你拿什么去救?” 沈珂沉默了,他手里还提着骨剑,可是,他已经没有了之前气势汹汹冲入锦缎庄时候的勇气。
他打不过那个妖魔,所以,他没有保住彩萱。
沈珂的眼睛里面全是血丝,狐火蒸腾起的烟雾带毒,此刻他的视野是模糊的,那双一向带着弧度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遍布阴霾,沉重和哀痛。
他第一次觉得,面对有些事情,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此时需从长计议,小珂你先回去,我来想想办法。”
“不行。”
沈珂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立即摇头,“我回去想办法,我会找到红印的。”
沈言闻声抬头,一双如秋水的眼睛望着他,正待开口说些什么,沈珂却突然回头,那眼神堪称绝望,却又奇怪的透露出一种期待和坚定。
“我一定会找到她!”
沈言叹气,目送着弟弟的背影倔强的远去。
一挥手,几个黑色的身影从房梁间无声无息落下,脸上带着金色的面具。
皇家暗卫,杀手组织,“鸠”。
“派遣异士。必须给我找到他们!”
沈言的声音,轻的就像是从口中无意间呢喃出的叹息。可是跪在地上的领头人身子一颤,更加恭敬的伏低了身子,沈言侧头望向窗外,再转过来的时候,那些黑色的身影 ,便消失不见了。
妖魔之地。
遍地的白骨枯尸,哀嚎遍野,狼虫虎豹,飞禽走兽,数不胜数。
唯一与人间界不同的,就是这些猛禽,统统都是,妖兽!
而妖兽的眼,是红色的。
相较于那些纯粹的妖兽而言,红印的异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半兽人的身体,看起来有几分怪异,可因为精致的样貌,那巨大的在身后飞扬的尾巴和头顶短而尖的狐耳,却又毫无无违和感了。
银狐,是上等血脉的妖兽,地位仅次于上古神禽和洪荒凶兽。
而妖王和四大凶兽是妖界的主宰者,不死鸟凤凰从三十三重天驾临妖界,可是这几百年来,妖界众妖最津津乐道的盛事。
一个叛变的上古神禽。
也是托它的福,红印才能苟延残喘到现在。虽然有些狐假虎威的意味,不过因为这张上等的毛皮,使得他和彩萱免于妖界众妖的骚扰。
妖,不同于魔,有善有恶,有好有坏,有强有弱。
至于红印,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称呼自己为什么了。不过相比较而言,凶暴的魔和嗜血的妖都不是他的喜好,他宁愿称呼自己为距离人类最近的种族,鬼。
不是厉鬼,而是一个可怜的,披着妖皮的孤魂野鬼。
魔主烙印在他肩头靠近脖颈处的痕迹已经失去了束缚效果,现在他的内心是无比平静的,既没有在人间界时候那种想要撕毁一切焚烧一切的强烈欲望,也没有了在追杀逃亡路上,那无比渴望鲜血和肉体来满足口腹之欲的冲动。
他现在,恢复了自己作为人的一面,九尾狐的躯壳并不能对他的内心产生丝毫的影响。
“萱儿……”
红印觉得自己自从来到妖界以来,就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彩萱一直昏迷不醒,他不知道该怎样救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救醒她,因为他并不清楚彩萱会变成这样的原因。
“萱儿……” 红印一路跌跌撞撞,脚趾骨碎裂了,钻心的疼,沈珂的剑,还是伤到了他,但那样的皮肉伤对九尾这样的大妖是毫无影响的,他真正害怕的,是魔主。
来人间界前,魔主跟他定立了契约。
除了人间,他哪里也不能去,作为交换,他的魂魄,三世真龙之命,皆抵做魔主修为。
红印咧开嘴哈哈的笑了起来,一边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踉跄着往前走,他的腿有些软,可是反过来抱着背上彩萱的手却很紧很紧。
真龙之命算什么?
他的眼神有些轻蔑,真龙他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前世才会举兵谋反,杀兄弑父,落得一个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结局。
执迷不悟至今,他还有什么怕的?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
“将行未止,旌旗避空;
军行未止,铁骑铮铮。
长车踏破,白羽飞凌;
高歌一曲,助我前行!
军常在,社稷安宁;
男儿血,护国安平。
君常在,贱虏归请,
卿不老,驰骋至今。
来也,沙场兵停!
去矣,沙场兵停!”
红印的歌声沙哑,低沉,完全没有前世战场时的豪迈和凄凉。
他一步步走着,一声声唱着,嗓音破碎,前世今生,一场迷梦,梦醒时缘分到来,聚散离别,爱恨匆匆。
他睁大了迷蒙的眼,深沉不再,他仿佛看见,在锦缎庄华丽的转台上,自己着一袭红衣,乌发低垂,唱着前世的太子最爱的歌,做着这个时代最令人鄙夷的事情。
伶人歌,歌凄楚,声如黄鹂,咿呀之语,百转千回……
彩萱的头剧痛,身上也软绵绵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睁开眼睛的时候,胃里因为剧烈的颠簸翻江倒海。
她压抑着心头的不适,慢慢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血红的云,血红的月,苍白荒芜的大地。
“军行行止,铁骑铮铮……”
少年干净的嗓音,动听婉转的歌,迎合着满地森然的白骨,魅惑而诡异。
彩萱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她在别人的背上,双手绕过那人的脖颈交叉在他胸前。
她的腿没有丝毫力气,软绵绵的被他托着。
她不知道背着自己的人是谁,只是能透过胸前和他接触的部位感觉到他瘦弱的有些硌人的脊背。
“你,你是谁?” 问完这句话的时候,耳边的歌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