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真机

杨无邪现身之后,那顶妖艳的轿舆,布帘缓缓拉开。

狄飞惊终于又见到了苏梦枕。

上一次见面,上一次见面是在……

在京师南大街口三合楼内,当时是“天下第一楼”:“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意兴风发的带着他那两个新结义的兄弟:意气飞越的王小石和白愁飞,直扑登楼,会着了他,要他劝雷损投降,要他带领“六分半堂”向“金风细雨楼”投诚……

那时候,苏梦枕是一个病人。

而且还是一个负伤、中毒的病人。

要任是谁受了他这样的伤、中了他那样的毒、得了他那样的病,早就十条命都不剩一口气了,可是,他却要一口气吃掉号称“武林第一堂”的“六分半堂”,连眼也不眨。

……那一次睽别,又近十载了吧?

当时那一次会谈,“六分半堂”总堂主,就在三合楼楼顶之上。

而今,雷损已逝……

就死在“金风细雨楼”的红楼中:跨海飞天堂里!

如今,红楼仍屹立在那儿,在“六分半堂”的重地里也隐约可以望见楼椽飞檐,可是,玉塔与青楼,却在半年前那一阵轰然爆炸声中,荡然无存了。

——那“金风细雨楼”原来的主人,也跟他坐镇的“象牙塔”一样,在滚滚尘烟中仿佛灰飞烟灭。

剩下的红、黄、白楼,楼依旧,但已物是、人非。

没料到,这“六分半堂”的首敌,在他流落逃亡之际,竟然就在堂内重地踏梅寻雪阁出现。

——“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心爱的一棵“伤树”下面,竟有一个地道,直通死敌“六分半堂”的要塞!

故而,苏梦枕在这样一个欲雪狂风,有星无月之夜,出现在这一顶妖异的轿舆内……

想到这里,念及这些,狄飞惊心里不禁一阵恍惚了……

杨无邪一望见那对鬼火般阴冷的眼神,心中就像焚起一把熊熊的烈火,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多年埋首各种重大机密的工作,他早已学会无动于衷)的他,也不禁喉头哽咽、泫然欲泣:

“公子……”

“杨总管。”

轿里的人伸出了手。

一只瘦骨嶙嶙的手。

冰的。

——要不是这只手能动,杨无邪真错以为刚才在自己手背上碰了碰、握了握的手,是死了很久的人的手。

杨无邪只觉心里一酸。

他一向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有泪,也决不在外人面前淌——可是,今儿重会故主,竟完全抑制不住,他咬得唇角渗出了血,但那泪竟像断了线的念珠,不住往下滑落。

还是苏公子先说话:“看到你仍活着,真好。”

“……”

“怎么悲伤呢?重逢是很好的事。”

“……公子还在,属下不敢先死。我等了半年,忍死苦守,到处打听,等的就是公子的消息,待的就是今天。”

“好,很好。”

“……可惜,有很多的弟兄,给挤兑的挤兑,害死的害死了。”

“我知道。我是知道了……”

“不要紧……只要公子在就好了……公子一定能为他们报仇的。我杨无邪活着,就等今天,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你有心了……记得我们从前在青楼之巅同吟的诗吗?”

杨无邪脸色忽然一变。

红了眼。

白了脸。

然后他才能目带泪光,颤声吟哦:“……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苏梦枕点头,火舌吞吐,照进舆内,映得他双目一阵寒碧:他的发已脱落不少。

胡髭很乱。

衣袍很蓝。

蓝得很亮。

亮得眩目。

而且还很香。

——穿这样亮蓝(比晴天还蓝,比碧海更蓝,比青更蓝)的衣饰,还有那么浓郁的香味,是要掩饰什么,还是隐瞒什么?

狄飞惊这样地揣想。

他也想起他和雷损的交情。

在“六分半堂”里,他是“大堂主”,雷损是“总堂主”。

按照江湖上的常规、武林中的规律:老大创帮立道,自少不免有个好老二的支持相助;一旦老大得了天下、打下江山,那么,老大对老二逐渐茁壮的势力,定有冲突,只要一生嫉恨,老大和老二的势力,少不免会来一场并吞、对垒。

雷损是个阴狠、多疑、而且相当残暴的人:他一向唯利(凡对他有“利”的事,这自然包括了“势”、“权”、“名”和“钱”)是图。

狄飞惊却是个人材。因为有他,所以雷损的“六分半堂”可以迅速壮大,就算遇上“金风细雨楼”这般强敌,他也一样可以维持对峙的局面,不衰不溃。

——没有人知道:没有了狄飞惊的“六分半堂”,是不是还可屹立不倒。

——但没有了总堂主雷损的“六分半堂”,的确仍雄视一方,因为仍有个大堂主狄飞惊!

可是,最令敌人诧异的是(也最使人意外的是):雷损似乎极信任狄飞惊,一直都没有抵制他、怀疑他;而狄飞惊也像是极忠于雷损,一直都没有出卖、背叛过他。

这使得“六分半堂”能够遇挫不折,遇险能存。

雷损当众就说过这样的话:“六分半堂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狄飞惊。”

别忘了,狄飞惊不姓“雷”:他在“六分半堂”里只不过是个外姓子弟。

他也真的珍惜狄飞惊,甚至在总动员偷袭“金风细雨楼”之一役里,他真的把狄飞惊留在“苦水铺”镇守大后方,不让他稍微涉险。

因而,雷损虽命丧于斯役,但因狄飞惊不死,所以仍保住了“六分半堂”的元气。

问题在于(难得也在这里):

雷损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对付过?什么奸计没用过?不但他做过想过策划过,狄飞惊跟他共事多年,也一直受重用,可以想像得出来,有许多毒计、陷阱和对付敌手的策略,两人都曾共同商讨、设计过。

可是雷损仍对他推心置腹,既没有排斥他,也从来没嫉恨之,更没有因他知道得太多而防范他,反而处处保着他,从不用对敌的方法来对付他。

同样的,狄飞惊也是奸诈之人。他跟雷损,非亲非故,但雷损不但重用他,许多重大计策,也必与他商量,方才推动。按照道理,他已知道得太多雷损的事,这极可能导致雷损要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或他要先下手为强推翻雷损两种结果。

——可是,直至雷损死去那一天,这两种情形都没有发生,反而,狄飞惊仍然当他的“大堂主”,一力维护雷纯,让她继承父业。

所以,而今目睹这星夜里,杨无邪与苏梦枕主仆相逢的场面,狄飞惊也在迷惚中想起他的故主……

却听雷纯在旁幽幽地道:

“他们使你想起爹爹,是吧?”

狄飞惊微微一惊。

要说是“一惊”,不如说是“一悚”吧。

——这女子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在想什么。

“自从白愁飞背叛苏梦枕之后,”雷纯说,“我想,最重要的是拉拢一个人,还有留着一个人的性命。”

“你所说的第二人指的是杨无邪?”他没有问第一位是谁。

“对。”

“白愁飞虽然占领了白楼,”狄飞惊深深同意,“但只要让杨无邪活着,那些资料就完全犹如在他脑海里,像一部机器,可以把那些要点全部传真下来,这是一座活的白楼。活的白楼当然比死的白楼更有用。”

雷纯凝眸望着他。

“怎么?”

“苏梦枕没有死,杨无邪又在我这儿,这些变化,你不觉得有些微讶异吗?”

“我既身在武林中,便预算好每天都有惊变。我自跟从雷总堂主,也早有心理准备惊变是常事。”狄飞惊淡淡地道,“对我而言,每天都一样有惊变,惊变已成了平常……”

他顿了一顿,才语重心长地说:“反而雷动天雷二堂主仍然活着,这才教我有点惊心。”

稿于一九九三年一月一日元旦:温瑞安、何包旦、叶浩、梁淑仪、陈伟雄、李掬慧、陈绮梅、余一人、陈念礼、黄启淳、傅瑞霖、梁锦华、李锦明及众读友等寿宴于松湖,即席共同创构:(l)诸葛先生的名字;(2)“温派评议”第二册书名;(3)新式侠杂志名字。公布敦煌出版之“剑挑温瑞安”;安徽文艺出版社部份版税汇到;叶余闹醉;“敦煌”版税三万六;十一子聚于“新世界酒店”;《星洲日报》连载“我女友的男友”;曹著“中国侠文化史”邀我作序;教倩初读方少作。

校于九三年一月二日:安徽文艺出版社拟三月推出“七大寇”系列;长江文艺出版社拟出“六人帮”系列;中时来稿酬;大马报刊书坊宣传借用名义;众子巧遇赵雅芝;联合报系转载作品。三日:温、倩、怡、梁、念、仪、詹、何、麒吃于“风沙鸡”同看“论剑”录影带并赏剑;十内围成员参与“口头武侠创作接力赛”,笑到碌地。四日:六核心成员共赏“侠女”。五日:自成一派五子会曹。

修订于二零零四年四月中:在武汉接受电视台、报刊、杂志等多个传媒的连续访问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