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失天机

白愁飞走后,红楼里剩下了两人:

两个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是“好”朋友:

有的朋友,交情很好,但并不是很“老”;有的朋友,相交甚“老”,但不见得也很好。

梁何跟孙鱼相交十三年,从少年到青年整段黄金时期都一齐共事,绝对算得上是“老朋友”。

——但他们的交情却是好不好呢?

交情老不老,是可以用时间衡量的。

但交情好不好,则要试验才知道的。

——用什么来试验呢?

也许,富贵、贫穷、生死、成败、权力、名利、女人……样样都可以考验:友谊是不是真的能够永固?友情能否永垂不朽?

孙鱼道:“他命你杀我。”

梁何道:“我听见了。”

孙鱼:“你要杀我?”

梁何:“我能不杀吗?”

孙:“我们是好朋友。”

梁:“如果他命令你杀我,你会因‘好朋友’三个字而不下手吗?”

“我不知道,”孙苦笑了一下,“实际上,我们之间也不像是好到了这个地步。”

“何况,我若不杀你,我就得死,”梁也苦笑,“他会杀了我——你值得我为了不杀你而自己先死吗?”

“不值得。”孙鱼回答得毫不犹豫,“事实上,你就算为你家人父母子女,也不会那样牺牲法!”

“对,你说对了,”梁的反应也十分即时,“因为你也是这样子的人。”

孙鱼叹了口气:“我们都是那样子的人。猎犬终须山中亡,我也难免有今日。不过,我却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梁何道:“你说,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说出来的话,我一向都很注意也很乐意听。”

孙鱼道:“他今日怀疑得了我,明日也可以怀疑你。”

梁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今日下令杀你,难保明日不也下令杀我?”

孙道:“你一向都是聪明人,比我聪明。”

梁:“你说我比你聪明,单凭这句话,已比我聪明了。”

孙:“坦白说,咱们相处了这十几年,人在江湖,难免也有想过,咱们会有今天——只是这一天,未免仍来得太快了一些。”

梁:“所以你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孙:“至少,我一直留意着你的性情,因为从这可以帮我作出判断:你会不会杀我。你几时才会下手杀我。”

梁何一哂:“你又怎么知道我让你看到的我是真的我?”

孙鱼一笑:“说得不错。你让我看到的你,只是你要我知道的你。”

梁何:“你也一样。我在你面前,尽量保持深沉,可是深沉而讳莫如深的我不一定就是我;同样,你在我面前,一直保持开朗,但开朗得毫无城府的你,不一定就是真的你。”

孙鱼:“说得对,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并肩作战,我总可以相信:这世上若有了解我的人,恐怕第一个还是你。”

梁何:“我也同意。苏公子觉得我是个闷人,我乐得当闷蛋,因为很少高明人物会去提防一个闷得狗不生蛋的人。小石头觉得我可靠,我乐得当可靠的人,因为很少一个聪明人会去排斥一个他认为可靠的部属。白楼主觉得我听话,我更乐得去当听话的人,因为一个精明的领袖最需要的就是听他号令没有贰心的手下。他们要我当什么人,我就当那类人,这样,可以省事、省力、省却不少危机。不过,这些年来,你一直屈居我之下,所以,我还是有不少无意间流露的性情,落在你的眼底里。”

孙鱼:“所以对你而言,我是一个危险人物?”

梁何点头。

孙鱼:“所以你认为大可趁此把我除掉为上策?”

梁何:“你说呢?我这样想的时候,你恐怕也正是这样想。”

孙鱼:“其实谁不是这样为自己盘算?英雄时代远矣,这时候谁都不愿当英雄,只愿当枭雄,不然就当狗熊,至少可以自保。当你看到别人拥有权力的得意吒叱时,你不图取而代之,那才怪呢!当你眼见白愁飞背叛苏梦枕把他推翻后,自己当成了楼主,你只对白愁飞一味忠心,想都没想过有日也照板煮碗,叛而自立,那才是骗人的!告诉你,我看到个美丽女子,也想强而占之,一泄大欲,但因楼规森严,我才只敢想而不敢为……这时候,权威已然消散,权力可以取代,谁都想掌权,问题是:在这谁都不怕谁的时际,谁能制裁得了谁!”

梁何亦颇有感慨:“说得痛快。坦白说,别说权力、名位和实利了,我就算看见苏公子要迎娶温驯美丽的雷纯,我也嫉恨无比,巴不得他一败涂地。我今晚看见白楼主把娇俏动人的温柔引入了留白轩,我也心里焦躁,恨不得……我若把这句话说下去,你和我之间,今天就必须死去一个。”

孙鱼:“可是你到底没说下去。”

梁何:“那不代表我会对你留情——就算你没听见什么,我也一样可以有充分理由把你铲除。”

孙鱼:“不过你已经说了太多。原来今夜温柔已上了白楼,难怪白楼主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了。白愁飞是个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人,他为了目标、往上爬、能遂大志,就算弟兄被杀,他也一样会再接再厉,激流勇进——更何况只是你我这等他随时可以补充的人物!他今天用得了你,不见得明日也容得下你!”

梁何:“你少来挑拨离间。”

孙鱼:“我不只是挑拨,我也煽动。”

梁何:“你且别得意!你注意我,我也一直留意你。我有你的生辰八字,根据斗数命盘,你命有天机、天梁,聪敏机变,遇难呈祥,但福德宫有忌,就看你能不能逃过此劫!”

孙鱼:“你有我的生辰八字,我也一样掌握住你的命盘星曜。你命守天机、太阴,非但聪明,而且爱修饰,且福德文昌遇合文曲,学习应变能力,可比我更加高明!”

梁何:“一个太聪明的人,不是个绝顶人物,因为聪明人易懒,且太知难行易,不肯下死功夫;太懂回避的人,难有大成。一个人若老是瞻前顾后,或许无瑕可袭,但一定不能全速推进。在真正决战的时候,一个真正的战士,都能不执着于胜负,不拘泥于死生,把成败存亡委之于天运,万剑为一剑,唯有这般脱离生死荣辱的出手,才是第一流的战术。你我都太聪明,太顾惜自己,若要有苏、白、王的成就,只怕还得要一番大历练、脱胎换骨方可!你我命盘星曜这般近似,可谓有缘!但你昌曲亦各守福德、官禄,星光灿耀,成就只怕尤在我之上,加上我仕途天梁遇禄,烦恼难免,而你天机化科、天梁会权,机遇要比我顺畅流丽——我今天若不杀你,只怕日后我的成就不如你!要你不涉武林,咱们大可文武合并;如果你是女的,我们不妨阴阳合璧。可惜,你的长处正是我所长,你的鹄的也正是我的野心——你说,我若留你活着,是不是对不起我自己?”

孙鱼:“那是你对咱们命盘星曜组合的强解,我本身并不同意。但随得你怎么说——如果你真的是对的,那么,既然你命不如我,你又焉能杀得了我?”

梁何:“我命不若你,但我走的是运。”

孙鱼:“天理循环,命理报应,咱们一齐创办‘一零八公案’,你以为你一声号令,他们就一定会为你杀我吗?要是他们分成两派,相互对峙,那就要你亲自动手,以你武功,对我是否必胜?若果咱俩火拼,纵不俱亡,亦必互伤,那么,在这风云变色之际,对谁最为有利?对谁最是不利?请你三思三省!”

梁何沉吟:“你我都是天机星人命的人,难免以智谋策略为尚,但机关算尽失天机,到头来,恐伯咱俩还是免不了像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结义失义、尽忠不忠的下场!”

孙鱼:“就算日后难免如此,也总比现在就两败俱伤的好!人生一辈子,就是要求英雄有用武之地,余下的,什么生死荣辱成败得失,又有什么?咱们已刹那拥有,便已算把握了永恒!计策无双的雷损,到头来,还比不上他留用狄飞惊的一个德政!算无遗策的苏梦枕,到后来却一手栽培了个害他叛他的白愁飞!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击臼待何时!你若要杀我,就拔剑吧——我看过你曾使过‘封刀挂剑’前雷家的剑法:‘屠狗剑’!不过,你以为看过那剑招的人都命丧剑下,说不出去吧?却还有我这个你命里的克星呢!”

梁何一震,随即便道:“但我也是你生命里的煞星!你腰畔那把‘金缕玉刀’,便是我查出来、告诉白楼主的!”

孙鱼喟息道:“当然是你查的,别人还真没这个办法呢!……可惜我们都花太多时间精力在互斗上了。”

梁何长叹:“有时,我真怀疑我们这民族最高明的特性就是善于内斗。”

孙鱼笑了。

“不,还喜欢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人材。”他补充道:“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子:你听,外面已呼啸咆哮、打生打死,咱们还委决未下,究竟你死、还是我活?要打?还是不打?”

梁何徐徐把手搭在剑柄上:“——你说呢?”

稿于一九九三年一月六日:接获沈庆均函;“文化潮流”刊出曹正文“武侠世界的奇才——温瑞安”;接得张缮札;徐斯年约出版论文杂文集;四川文艺出版社以“温瑞安”名义出版“鸳鸯剑侣”;中国故事杂志刊出“小相公”全文;法律出版社出版李敖与我杂文合集“风骚”;沈庆均先生在一九九三年中国文坛状况预测中荐及;中国友谊出版社有意出版“绝对不要惹我”+“战僧与何平”并追加印数;《伤心小箭》剪稿版已在中国大陆流传;获取大来信用卡。七日:与倩等大食于城市花园、宵夜于湾仔街边档。八日:与Vivian“枪”成。九日:收到来自嘉峪关的电报祝贺。十日:小赌怡情于“真开心乐园”。十一日:万盛(台湾)出版《小相公》《爱国有罪》《梁癫蔡狂》《哥舒夜带刀》《少年追命》《金梅瓶》《少年铁手》《水虎传》八书;一九九三年首次习武。十二日:《中国时报》人间版宋碧云来电约稿;买招财猫、佛号机;金龙园家人全病;张玉怀律师来函报讯。

校于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三日:温倩旋梁庆祝何包旦生日于“沙嗲王”;温慧麒、叶仪、荣怡庆贺家和生辰于“雪园”;二战于“真开心乐园”,Vivian大斩获;唐宝牛文评“逆水寒”。十四日:对小倩、淑仪等从旧相细说“神州”;曹在马演讲有述及我;正式教武于倩儿、吴十七弟、吴廿四弟、梁四、何五。十五日:《星洲日报》刊出我之讯息;梁与“敦煌”大冲突。十六日:中国友谊出版社拟近期推出丛刊系列;德记火锅大欢聚。十七日:方已见正文;曹终抵港。十八日:初晤文中侠;“自成一派”五少侠伴曹小游;温大、罗十一、何五、梁四、麒十七、孙八、荣廿四、陈念礼接待米舒于“欣叶”台菜;小方寄来资料;温瑞安、曹正文、傅天虹、傅小华、林振名、陈绮梅、梁淑仪、孙十二公公、何大人、神油叶浩、邓启坚等人畅叙唱聚于“松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