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殇》
第42节 窥破玄机
于宅客厅,群情激愤,几口热茶灌下去,润得喉咙,一屋的嚷嚷吵吵更加热闹。
老爷子攥着拳头,在椅子抶手上一通的拍:“气杀我也,气杀我也……老夫枉活了几十岁,就没见过这等的狂徒……呼哧呼哧,气杀我也……”
王太爷也是气得不轻:“哦哟哟,这洋人,这洋教,哦哟哟,真不是个东西!重庆府成都府,那些个通都大邑的,还不够他撒野么?咱三河,鸟不拉屎的山旮旯,竟也不放过!”
蒋先生:“最是那李路易,最是无礼,咆哮公堂,斯文扫地,可恼!可恼!”
倒是于平江不瘟不火,解劝道:“三们太爷爷呀,休要生气。你们也不想想,李路易这厮,不过西番蛮子,怎省得咱中华的礼节?再说了,这厮咆哮公堂,失的是朝廷的礼节,辱的是官家的颜面,知县老爷尚不生气,咱生气作甚?”
蒋先生:“然也!然也!咱一介布衣,一不在衙,二不在官,生这些个闷气儿,倒是真真的不值。”
王太爷把个巴掌拍着肥肥的肚皮:“哈哈,然也然也,咱不生气,咱就不生气!”
于平江:“《大学》有云,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若只顾着生气,也是于事无补的,咱不若静下心来,谋个对策才是。”
于老太爷:“对,对,平儿这话在理。咱们既是摊着了这个事儿,总须谋个对策,若只顾着生那闷气,顶个屁用……呃,小孙孙,你说说,你……呃,你手里,拿着个甚?”
王太爷:“呃,就是,小孙孙,你手里那个纸飞飞儿,写着个甚?”
于信达:“哦,这纸飞飞儿嗦,法人的条款噻。”
于老太爷:“法人的条款?啥个条款?”
于信达:“嘿嘿,就是李路易征地建堂的条款噻。被爷爷扔了在地,小孙孙觉着好玩儿,捡了来揣在衣兜兜。”
于老太爷:“哦,就那条款嗦。你且拿来,我看看,我看看,不,拿给蒋先生,念来大家听听,一款一款地念,大家哩,一款一款地议。”
王太爷:“对对,一款一款地念,一款一款地议。哦哟哟,我就不信了,这狗嘴里能吐出个什么牙。”
蒋先生从于信达手里接过公函,“咳,咳咳,甲款,法国天主教会川东教区,为发展教会事业,须在三河县征地。”
王太爷:“呃,老夫子,咋个停了呢?念噻,往下念噻。”
蒋先生:“不是说好了,一款一款地念,一款一款地议么?”
王太爷:“哦,原来就这么句话儿嗦……呃,不对噻,这个,甲款,咋个让人碜得慌呢?”
于老爷子:“是哩,是哩,只得征地一说,征哪里的地,征多少地,征来干啥,都没个说法,莫名其妙的。”
蒋先生:“哦,这个乙款,说,所征之地用于修建三河县天主教堂、开设教会学校,开办西式医院。”
王太爷:“这个乙款,倒是说明了征地之用,但是,征多少,怎么征,也没个说道噻。”
于信达:“孙儿的疑惑,就在这上面了。”
于老太爷:“按常理说,总要列出个大略,才好谈判噻。这西人,列的这个条款,却是一个实字儿也无,从何谈起?”
蒋先生:“或许,这西人不懂征地,或者不晓条款的常识,也是说不定的。”
于平江:“嗤!西人不懂?就咱川东教会,所辖的大县大镇,都是有教堂的,这些教堂,哪所不是征地而建?若说西不懂,咱是万万不相信的。”
于信达:“再有,这个条款的序列,西人都用一二三四,只咱中国,方用甲乙丙丁。”
蒋先生:“哦,这样说来,倒是老夫我想得偏了。”
于信达:“听得大家这么一议,孙儿倒是有些明白了,条款上的这些个漏缺,定是西人故意留的。”
蒋先生捋着胡须:“嗯,故意的……那么,西人故意漏缺,却又为何呢?”
王太爷:“嘿嘿,老夫我倒是有些感悟了。譬如,咱家商铺售卖货物,咱的先给他随意地喊个高价儿,若是遇着个不知行情的,受了咱的骗,自然挨咱的宰割,若是知得行情的,自然讨价还价一番。嗯嗯,老夫我就感悟,西人定是学了咱的招术,拿个糊里糊涂的条款,来探咱的底儿。”
于信达拍起掌来:“是了,是了,老爷爷这一说,终是解孙儿心中一惑。”
于老太爷:“哎呀哎呀,这个李路易,咱先前被他气糊涂了,没想到却着了这娃娃的道。后生可畏呀!”
蒋先生:“老太爷勿要自责了,谁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呀?呃,小孙孙还有甚疑,不妨道来,咱们一同议议,老夫哩,也好长长见识。”
于信达:“孙儿的第二惑么,便是这西人的态度。”
蒋先生:“西人的态度?嗨,小孙孙这话,西人的态度,咋的啦?”
于信达:“但看今日谈判,李路易这厮,于那公堂之上,那说话,那挥手,那气势,张牙舞爪,其势汹汹……”
蒋先生:“嗯嗯,骄横霸道,狂妄之至!”
于信达:“对对,狂妄之至,狂妄之至。孙儿总觉得吧,李路易这厮,不至于噻……”
王太爷:“哦哟哟,我的个小祖宗,你这话,啥个意思嘛。明说,往明了说,不要让老爷爷我去胡思乱想,行啵?”
于信达:“孙儿我在成都府上学,入得尊经书院,书院也聘得许多的西洋老师,个个的彬彬有礼,个个的温文尔雅,便是在成都将军府吧,那些个英人法人葡人美利坚人,一众的各国洋人,说话行事,都是极文明极礼貌的。反观今儿个,李路易这家伙,公堂之上的举止言语,咋个……天差地别的呢?”
于老爷子:“嗯哪,西洋之人么,我在成都府也是见过的,小孙孙所言不虚。那些个西洋人,倒也彬彬得很。”
蒋先生摇摇头:“这话哩,我倒有得一解。譬如那蓝先生吧,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早被磨平了棱角,加之又是咱国人,受得儒家文化的醺陶,性情哩,也就温和宽厚啰,说话行事,自然的温文尔雅了。反观李路易,这厮,正当年青气盛,肝火正旺的年岁,加之又是法兰西国的洋人,哪晓得中庸平和的道理哟。所以么,其性情儿张狂骄横,自在情理之中噻。”
于信达:“嗯,先生这话哩,徒儿自是赞同的。年龄不同,地域不同,所受教育不同,各人性情也不同。只是么,先生却忘了这两人的身份。”
蒋先生:“身份?”
于信达:“蓝风生也好,李路易也好,不过都是川东教会派出的专使,说白了,都得按主教大人的意思来行事。”
于慈恩:“川东教会自是由李约瑟当当家做主,李路易也好,蓝风生也好,不过跑跑腿,办办事,两个木偶人儿,这个理儿,倒好理解。”
于信达:“孙儿所知,这西洋之人,也是极重礼节的。譬如,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儿,不期而遇了,相互之间,总是先得‘哈喽’一番的……”
蒋先生:“打住!打住!信儿呀,这个……‘哈喽’一番,咋回事哟?”
于信达:“哦,哈喽者,西洋语也。譬如咱中国人见面,一方问候‘您好’,另一方回应‘您好’。咱中国人是问候‘您好’,西洋人问候,便是‘哈喽’啰。”
蒋先生:“既是如此……这西人,两个陌生之人相见了,也要‘哈喽’一番的,今日公堂之上,又是谈判征地的正经大事儿,这西人,哦,这李路易,怎会如此张狂,全无一丝儿的礼节呢?嗯,其中,或有隐秘?”
王太爷抚掌而呼:“哦哟哟,哦哟哟,这样一说,老夫算是明白了,嗯,明白了。”
于老爷子:“哎呀哎呀,你相王老西儿,大呼小叫的作甚?你且说说,明白个甚?”
王老太爷:“这个,自古的讲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噻。”
于老爷子:“两国交兵,不斩……你是说,李路易这厮,码定了咱不会使横,所以,故意装了蛮横,欲行王霸之道?”
王太爷:“正是,正是。李路易这厮,装腔作势,装模作样,装神作鬼,装……装……反正,装出个横行霸道的派头,欲要唬了咱的胆儿,乖乖儿地听他摆布。”
蒋先生拈着一绺儿胡须:“嗬嗬,嗬嗬,这厮,今日堂上,骄横霸道的模样……嗬嗬,嗬嗬,先声夺人,威逼于咱。”
于信达点点头:“依徒儿想来,当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儿。”
于慈恩:“哈,李路易这厮,唬得咱一惊一炸的。若是平常人儿,岂不着了他的道儿?”
王太爷:“嗯,这个生意上的事儿,哦,征地谈判的事儿,软的硬的都常见的,打他一巴掌,再给他颗糖果,打他一巴掌,再给他颗糖果……”
于慈恩:“软硬兼施,嗯,软硬兼施,这些个把戏,谐穿了哩,其实也没甚高明的,就咱对付大山里的那些个土司老爷,不就这套路么?只是么,这洋人却搞颠倒了。”
王太爷:“咋个颠倒了呢?”
于慈恩:“在咱中国,必是先礼后兵,这西洋人,反其道而行之,先给咱一个下马威!”
于信达挠挠脑瓜,嘿嘿一笑:“咱在尊经书院,常听洋先生讲解西人殖民,其手段哩,不外乎二:一手拿胡萝卜,一手拿大棒……”
蒋先生:“哈,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哈,这西人,倒也有趣得紧。”
“哈,这热闹的,说道些啥呢?”客厅门口,闪出袁其隆来,后面跟着袁安兴。
临近春节,各家各户都在备年货,正是一年走商正旺的时节,于家走商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
于老爷子:“哎呀哎呀,说着说着,竟是近午了。”
王太爷:“哦哟哟,近午了么?这午饭,嗨嗨,这午饭……”
于老爷子:“饭么,管饱,酒么,管醉。”
王老太爷:“于老夫子,我且问你,那个……西洋红酒,可还在否?”
蒋先生:“然也,然也!咱几哥儿的,品着西洋之酒,议着西洋之事,岂不美哉!嘻嘻,美哉!”
老太爷:“西洋红酒……嘿嘿,酸酸的,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