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殇》
第70节 先生受骗
正月初六,三河文会,蒋家的望山书屋,四五十个文人学子,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大都是历年的熟人,于中却有一个,却是这次的生客。
一个三十来岁的童生,名叫吴文焕,拉着这生客,给一众的会友引见,道:“此乃吾远房之表兄,姓甄名应明,号吾恒,自早随先祖迁居成都,为人最是豪爽,又喜维朋结友,也曾进过学的,正经的秀才在身。数日前游历到吾处,闻听吾县文会,欣然欲与,吾便引了来,会会在座的诸君。”
甄应明向着一众的仕人拱手行揖,再向着上座的蒋先生躬身行礼,道:“小生甄应明,子曰诗云的读得不多,但好游山玩水,到过西南的不少地儿,也曾识得不少的地方名望,于这三河县的望山书屋,久是如雷贯耳,仰慕之情,如那滔滔江河,只恨无缘结识。此次云游贵地,欣闻正逢文会,再三地恳求吾兄,必要晤得蒋先生一面。没能事前拜谒,尚请先生宥吾唐突。”
这一番马屁,拍得蒋先生好不舒服,捋捋胡须,拱手回礼,道:“幸会!幸会!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甄老弟远来,自是吾之三生有幸,嗯,三生有幸!”
接下来的议程,历代的常规,有几个自恃有些儿文字功夫的,念得几篇自作的文章,不外满篇的之乎者也,酸酸的八股,也有几个豪放的后生,吟上几首诗词曲赋,不外一番的摇头晃脑,拿腔作势,一些的半通不通,把个书屋搞得嘈嘈杂杂,好不热闹。
那甄秀才甄应恒却只随在蒋先生旁侧,要么说些外面的新闻,要么谈些省府的故事,把个蒋先生唬得一惊一咋,围听的仕子,更把他当作个能人,见多识广,手眼通天的人物。
“静静,诸君且静,吾有话说。”诸生正说得热闹,吴先焕站到中央,把手举在半空,向着一屋的会友转个圈,再把手往下压,“吾三河文会的宗旨,向是以文会友。今有吾兄与会,虽只秀才的功名,却是饱读读书,满腹的锦绣,于那八股行文,自是没得说的,便是诗词歌赋,也多有佳作。何不请吾兄展展文采,让吾等也开开眼界?”
堂上一众自是一片声的应和,甄应明却扭扭捏捏,再三的不肯。
蒋先生捋着胡须:“甄老弟呀,既是文焕兄赞尔文章锦绣,何须推辞?尔尽管吟得一诗一词的,也好叫吾等开得眼界,以免终生的遗憾。”
“唉呀,非是晚辈推托,只因晚辈才疏学浅,当不得先生有命,只好肥了胆儿,现丑,现丑。”甄应明向着一屋的仕子拱拱手,再向着蒋先生抱了拳头,躬身打揖,走到屋子中央,摇头晃脑,用了唱歌般的嗓门儿,吟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蒋先生拈了胡须,一边儿听一边儿跟了吟哦,待到第三句第四句,蒋先生停了拈须,只把个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了甄秀才看。
一屋的仕子,一些的跟了摇头晃脑,吟哦有声,一些的却一脸的疑惑,也盯了甄秀才。
甄应明恒吟罢,看向一屋的仕子,呵呵笑过:“见谅哈,见谅!此非吾作,实乃板桥之《竹石诗》也。”
一屋的仕子恍然过来:哦,这诗,似曾见过噻,原来是郑燮的《竹石诗》,难怪有些儿熟悉。
甄应明再呵呵的笑过:“晚生甄应明,虽是进过几年学,但志向却不在科举,只不过拜在先生名下,只图识得一些文字,读得几篇文章,于这吟诗作文的雅兴,却是一丝儿也没有的。若要拿了吾的狗屁文章,于这高堂雅座的吟来,不仅辱了吾师之名,便是在座的诸君,怕也饶吾不过的。”
蒋先生笑笑:“有趣,有趣,不愧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读书人,说话行事倒也谦恭。”
甄应明向着蒋先生再次的躬身打揖,道:“在座诸君,均是高才,锦绣文章在肚的,遑论蒋先生,一县文坛之首,晚辈岂敢胡乱,污了蒋先生的清誉,晚辈纵是九死,也抵不得此般的罪过的。故尔,晚辈只得拿了板桥的诗,配以板桥的画,再有板桥的字,供诸位同赏,还望先生首肯。”
蒋先生瞪大了双眼:“板桥三绝?咹,板桥三绝?”
甄应明微微一笑,从长袖中掏出一个圆柱形的物件来,原来是一个锦绣的套子,打开来,却见一幅卷轴用红绸系着,恭恭敬敬地递给蒋先生:“然也,然也,板桥诗书画,板桥三绝也。”
蒋先生激动起来,说话也哆嗦:“展开,展……开,待吾……吾一赏……”
众人都散在四周,把中间的课桌空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轴,小心翼翼地平摊在桌上。
“哇塞,这题跋,果是,郑燮郑板桥!”
“你看你看,这诗,咬定青山,嗯嗯,‘咬’,这炼字的功夫,神来之笔啦,,嗯嗯,神来!”
“再有,这石,嶙峋中显突兀,这竹,柔润中见风骨,不错,不错,正是板桥风格,孤傲清高,和而不同!”
众仕子一通的夸,凡能想到的赞誉,都往这“板桥三绝”上堆砌,把个蒋老夫子的心,悬在半天云里没得魂儿,揉揉老眼,从左观到右,再揉揉老眼,从上观到下,颤着声儿,问道:“吾恒贤弟呀,这物,何来?”
甄秀才:“不瞒蒋先生,此物乃吾先祖传下,平常不与人看的。只因仰慕先生大名久矣,故携来请先生一观。”
蒋先生:“哦,尔先祖却是何人?又何来此物?”
甄秀才:“乾隆朝时,有个权臣,名作和珅的,先生知否?”
蒋先生点头不止:“这和珅,自古第一巨贪,得了乾隆爷的宠爱,恃宠弄权,专好卖官鬻爵,积下偌大的家私,那银钱不必说的了,比得天下多半个税赋,便只那珠宝珍玩,都杂乱地堆了数屋。这些个事儿,老夫自然是知的。”
甄秀才竖起大拇指:“先生果是博闻。实与先生说,吾之先祖,正是嘉靖爷上位前的伴读,自小的玩伴儿,甚得少年嘉靖爷的喜爱。后来,嘉靖爷坐得皇位,顺便赏了吾先祖一个大内侍卫的名头,随在身边行走。”
蒋先生点点头:“哦,不知尔先祖竟有这般的经历,老夫倒是失敬了,失敬了。”
甄秀才:“先生你想,这天下的财货,都被和珅那厮贪在了自家府内,这国库自然就空了噻。嘉靖爷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儿,便是寻了个恃宠而骄,贪得无厌的罪名,把个和珅的府第围了,细细地数那财货,都搬到自家的库里去了。”
蒋先生不住地点头:“嗯嗯,民谣有云,和坤倒,嘉靖饱,这些个大事儿,老夫虽是僻居三河,却也是听得许多的。”
甄秀才:“实与先生说,吾先祖便经得这事儿。先生是知的,抄家这事儿,自古的作法,大头的数儿自是归了官家,总要漏得一些零碎噻。金砖银碇是有数儿的,珍珠玉器之类的宝物,也是众人都盯得紧的,唯字呀画呀这玩意儿,懂行的人少,顺便匿个一二件,却是极寻常的,便是明目张胆地拿在手里,众人也都不当回事儿的。故尔,近水楼台先得月,吾之先祖自然得着一些,内中便有这幅轴儿。”
蒋先生击掌而呼:“哎呀呀,哎呀呀,于这板桥三绝,老夫久闻其名,却是无缘见得。没想到,今日,吾竟见着了,哈哈,见着了,幸甚至哉!啊啊,幸甚至哉!”
一众的仕子听得蒋先生这话,方知“板桥三绝”的名头甚大,竟得先生这般的赞叹,这字画儿也定是稀奇,难得一见的宝贝,欲要再赏,甄秀才却忙忙地卷了,小心翼翼地系好绳索儿,小心翼翼地装进锦绣套子,再小心翼翼地收在袖中。
蒋先生这心,便如爬着千万只蚂蚁般的,再无一时的安宁,眼前晃着的,总是那竹,那石,还有那字,却是挥之不去,万般地想象,万般地按捺,便是美酒入喉,也如白水般地无味。
得着个空儿,蒋先生把甄秀才拉在后院:“嘿嘿……吾恒老弟呀……嘿嘿……”
甄秀才一脸的慒:“先生,尔这般,可是有何指教?”
蒋先生腆着脸:“嘿嘿,吾恒老弟呀,你那板桥……嘿嘿,三绝……”
甄秀才捂了袖子,神色怪怪地盯了蒋先生:“先生,这个,使不得,断断地使不得!”
蒋先生:“嘿嘿,吾恒老弟呀,可否予吾……嘿嘿,予吾……”
甄秀才变了脸色:“先生,此话休提,此话休提。此画乃吾之先祖传下,自当留之后世子孙,岂可随意地予人?”
蒋先生急了:“谬矣,谬矣,吾恒老弟谬矣。吾知是尔祖传之物,岂敢夺尔所爱!”
甄秀才松了口气:“唉呀,吾观先生神色,还误以为先生欲要购去哩。实与先生说,此乃吾家传之宝,便是再多的银子,也是休想吾售出的。”
蒋先生涨红了脸:“嘿嘿,贤弟谬矣。吾也自小读得圣贤之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岂会做那等夺人所爱的勾当?”
甄秀才:“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那么,先生却是何意呀?”
蒋先生:“吾恒老弟呀,吾观此画,实是心爱得紧。可否予吾再观……嗯嗯,数日……嗯嗯,数日便好。”
甄秀才搔着脑袋:“这个……这个……先生的人品,晚辈自是信得过的,只是……这字画确系吾之家传,关系非小,若是有个意外,晚辈如何给内人交代?”
蒋先生:“这个……好说,好说。吾予尔定物,若有半点儿损毁,不仅此画奉还,便是那定物,也作贤弟补偿,若何?”
甄秀才很是无奈,迟疑起来:“这个……唉,这个……若不借予先生,倒是晚辈失礼,若是借予……唉唉,这个这个……”
“唉呀,吾恒贤弟,便是这般的了,便是这般的了。”蒋先生一边拉了甄秀才的手,一边儿恳求,“尔且等等,吾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蒋介民叙这经过,众人都听得入迷。
于信达呵呵一笑,盯了兰儿:“小姐姐呀,可是蒋先生寻了你,借你金钗耳坠一用?”
兰儿红了脸,点点头:“两支凤头的金钗,一付缅玉的耳坠。”
蒋赵氏:“兰丫头呀,不是做婆婆的说你,老东西向你借钗坠,你就不问问个仔细,随他一说,你便予他?”
雨兰压低了声音:“其时厨下正忙,又见先生着急得紧,再想,不就是借去一用么?哪知先生是作了抵押?”
蒋介民拍拍雨兰的手:“妈呀,咱爹那得性,你又不是不知的,怎怪得兰儿?”
蒋赵氏:“哦,兰丫头呀,妈不是责你。兀自那老东西,几口黄汤灌下去,便迷了魂儿,任人卖了去,还乐吱吱地帮他数钱去。呸,老不死个东西!”
小炮:“哈哈,中计了!哈哈,先生中计了!”
小刀也咧了嘴笑:“呵呵,这圣贤之书,读多了果是害人啦。呵呵,先生这呆瓜,呵呵,呆瓜!”
于信达:“画儿呢,哦,板桥三绝呢,在哪?”
蒋介民指着万山书阁:“楼上,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