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散开来,他看到的却还是没有边际的一片白茫茫,这里居然是一整块望不到尽头的冰原。他费劲的把舢板拖到冰上,然后又在冰面上凿了个浅坑,将一只船桨立在舢板的旁边,再把自己那条暗青色的披风系在桨上。他得给自己做个标识,保证能找回到这里。
他用了缯书上记载的方术,以自己的指尖血为引,焚烧符篆引动了咒诀。那颗血珠子,瞬间就化为了一只他从来未曾见过的禽鸟,扑打着翅膀,朝着某个地方飞了去。
跟着那只似幻似真的鸟,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跟着,好几次都因为脚底打滑,而把自己磕到坚硬的冰面上。
就在他以为自己跟不上那鸟的时候,却听到那只鸟尖利的嘶鸣了一声,在空中盘旋一圈后,以迅雷之势,一头扎入了坚冰之中。
少翁连忙奔到那里,看到冰面完好无损,只有一颗黄豆大小、已经凝固的鲜红血珠,在提溜溜的打着转。看起来,就是这个地方了。他回头望向自己来时之处,还好,虽然距离有些远,但还是能清晰的看到,由船桨撑着的那件披风。
他心中的喜悦之情,渐渐迸了出来,一想到自己居然凭着几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缯书,就找到了这么隐秘的所在,恨不得立即备好三牲酬谢天地。
他激动极了,双手轻微的颤抖着,自怀中取出了那方画着些奇诡图案的绢帛。这方绢帛,他并没有呈送给刘彻看过,帛上画着的是一株色彩怪异的树木。画面很简洁,并且一分而二,上半截所绘的是树木的黄色茎干、赤色枝桠、青色叶片、白色果实。画面的下方,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细纹,如一张网罩在绢帛上,看起来,像是这棵树的根部。
少翁这辈子,听过很多的传说,“神仙药。”就是其中之一。但在些之前,他一直听那仅仅是个传说,毕竟从古至今那么多君王,谁不想长生呢?不过,传说中只有大禹治水时寻到过那棵叫栾木的仙树,过后就再没有相关的记载了。
所以,少翁在缯书里看到这一张的时候,欢喜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照着缯书上所示的法门,他现在算是找到了藏匿栾木的地方。然而,这里只是一片冰原,别说是一棵五色的树木,就算是根杂草,也看不到。他抬头看看如洗的碧空,似乎想要从天上寻出些端倪。
过了一阵儿,他的脖子都仰得有些酸痛了,索性躺倒在冰上,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弄开这处冰层。
大概是在海上漂泊了很长时间,同时又担惊受怕,这一躺下,少翁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直到寒气透过冰面,刺入他的骨骸,他才又被冷醒了过来。才刚一睁眼,他就被吓了一跳。
原先那颗凝固的血珠子,已经消失无踪了,但仿佛是因为血渗进了冰中,约摸有三丈见方的一片区域,雪白的冰面变成了萤红色。而少翁正躺在这块尤如血红水晶的冰面上,红白两色的反差,看一眼就触目惊心。
明晃晃的阳光穿过这块水晶,冰层也显得透明起来。少翁发现,冰层下好象有团黑忽忽的东西,只是又看
不太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事物。
他犹豫片刻过后,抽出了佩于腰间的一柄短剑,心里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那剑,是与缯书藏于一处的,长不过九寸余,通体漆黑,钝而无锋。非金非石的触感,不知道由什么材质铸造而成,虽短却沉,握于手中大约有二三十斤的重量。剑身之上,刻满了少翁从来都没见过的符号。
那时,他觉得这东西,兴许就是古人祭祀天地神明时,所使用的某种祭器。可能是与缯书放在一处吧,他也不知怎的,就神差鬼使的据为了己有。如今看来,兴许能以此凿开这里坚硬之极的冰层也未可知。
短剑才一出鞘,少翁差点就拿捏不稳而脱手。倒不是因为重量,而是那剑如同是,铁块被磁石所吸引,巨大的吸力,将短剑猛的自他手中往外扯动。
少翁虽是术士,可会的也就是算小打小闹的障眼法,基本上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没有太大区别。是以,他哪怕是以双手抓住短剑,使出吃奶的劲力与那莫名的吸力对抗,最终也没能抓住短剑。
“锵。”的一声脆响,短剑刺入了冰面,就像是利刃扎进了豆腐,直到没柄。
眨眼之间,剑柄的顶端生出了细丝,同样是黑漆漆的,就像是人的头发。那些细丝生长得极快,顷刻便沿着萤红的冰面,蔓延开去了。
少翁看得头皮一阵发麻,几乎是打着滚的避去了一旁,他直觉应该离这片萤红色的区域远点。
果不其然,那些漆黑的细丝,以红色为界限,并不无止境的延伸向外。
少翁拍着心口,吁了口气,他又摊开那方缯书来,把绢帛整个翻转过来。然后,他又歪起脖子,对照着缯书,把那些漆黑的丝须打量了良久。
已密结如网的丝须,与缯书上所绘的,栾木的树根,真是太像了!
密密麻麻的漆黑丝须,不多时便已布满了三丈见方的冰面,看得少翁头皮一个劲儿的发麻。
接着,他听到了一阵,“悉悉嗦嗦。”的轻微声响,紧跟着,就是冰块碎开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自冰块内部,将其强行撑裂开来。
随着那种碎裂声,大片的丝须如同是陷入了冰面,迅速的淡化了颜色。冰面又渐渐的露出萤红的颜色,最后,竟连那柄只露出剑柄的短剑,也看不到了,像是融化入了冰层中一般。
冰面上出现了一个孔洞,真实是小小的,然后,飞快的变大,仿佛是被看不见的高温,瞬间灼出了大洞。少翁终于看清冰层下,那团模糊的影子,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个蜷缩着的人,一个肤色异常苍白的男人。只是那个人的身体上,覆着一层泛着油脂光泽,状如琥珀质地的外壳。或者说,就像是一只透明的蛋。
少翁愣了愣,他没想到冰面下会是这番景象,一时不知该怎样处置。他觉得,就算这底下生不出一株栾木来,至少也应该是树苗或者树种才对。可是,一个人,并且还不知道死活,这算怎么回事?
忍住心中暂时涌起的失望,无论如何,他都得先把这人给弄出来。
正当他还在考虑,要怎样把这只巨大的蛋,从冰层里给挖出来的时候,本来已变成一个大坑的冰层,开始慢慢的凝结起新的冰块。而那只蛋,就这么被一层一层增加的冰,给托了起来。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冰坑已经被填满了,起先那种妖异的萤红色泽,也回复成了不太透明的白色。放眼望去,这还是那片少翁刚刚踏足的冰原。
少翁咬了咬牙,看来,他照着缯书的指引,至少是找到了东西。不管蜷缩在蛋中的这个人,是活着,抑或已经死去,至少,是一定与栾木有关联的。他不相信几百年前,绘制这卷缯书的人,只是随便用传说中的神仙药栾木,来给后人开个天大的玩笑。
缯书的背面,是数行排列齐整的字符,每一个约摸有小指头大小,并非惯常的文字,倒更像是某种符号,并且看不出每个符号之间有什么规律。不过,这难不住少翁,哪怕他真实的本事有限,但毕竟也还是术士,对于这种术士所使用的咒符,还是能看明白的。
这几行符号,一共是九十九个咒符,每一个,少翁都能念出来。然而,他却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排列组合,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推测不出,念动咒诀,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他确信,这一定是能将这个蜷缩于怪蛋之中的人,唤醒的密咒。
他一个音一个音的念了起来,刚开始,语速还很慢,大约是因为他心里还存着些疑问。不过,随着他的吟颂,那些符咒,仿佛是有魔力一般,拉扯着他的语速,让他不由自主的加快。
当他念完七遍符咒之后,包裹着那具人形的蛋壳,消失了。但他仿佛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操纵着,并起右手的两根指头,直直的点向那个人的额间。
他看到自己指尖,在触到那人皮肤的瞬间,闪过了一抹淡金色的光彩,稍纵即逝。那人的身体几乎是同时痉挛起来,活像是条被从水中捞起来的鱼一般。
又过了好一阵子,那人终于不再痉挛了,他俯在冰面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掩着他白得发青的身体。他喘匀了气,抬起身望向少翁,这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面相陌生极了,而且鬓发凌乱,仪容不整。
“你……是何人?”他问道,吐字有些不甚清晰,语调听着也不像是中原的口音。
少翁皱了皱眉头,他也正想问这个问题,却被抢了先。他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襟,向那人一拱手,道:“在下少翁,自长安而来。请问您又是何人?何故被困于这冰原之下?”
那人听着少翁的话,怔怔的出了会儿神,他只觉得脑子里有些乱,有许多碎片般的镜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可是,他无法把这些碎片,拼凑出完整的画面,而头却因此剧烈起来。他不禁抬手摁住自己的脑袋,希望能有所缓解。
少翁没想到自己的这两个问题,会引发那人如此激烈的反应,不由得被吓了一跳。他赶忙咳嗽了一声,伸手去轻拍了拍他的肩,干巴巴的劝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大概是睡太久了,不如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