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皱了眉头,对她摆了摆手,把怒气压了压。可他对这些神鬼之事,实在也没得良方,处置这两个巫祝倒是容易,可杀了他们也对眼下的局面无济于事啊。正犹豫着,守在屋外的内侍唱了个诺,似乎有什么紧要的事要奏报。
平阳公主连忙唤了内侍进屋,又捎带手把虞玖玖拉回到自己身侧,朝她微微的摇了摇头。
内侍垂了头迈过门槛进得屋来,他可不敢东张西望,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白白丢了自己的小命儿。他几步走到刘彻的旁边,躬身行礼之后,保持着那个身姿,压低了声音奏道:“陛下,公主府的管事来报,说是有个自称是雷被的人,要求见长公主。”
他说完,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平阳一眼,然后又飞快的垂下了头去。刘彻闻言一怔,早在雷被来到长安城,去大司马府投靠卫青,他就已经知晓了。他也知道这个人,位列淮南八公之列,是刘安曾经极为倚重的人。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跑来这里做甚。
虞玖玖一听到雷被的名字,眼前就觉一亮。虽然她不知那夜自己与陶乌离开过后,大司马府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但雷被至少是个货真价实的术士。况且,他肯定相当了解刘陵的手段,比起跪了在地上的,那两个只会跳大神儿的废物,可有用多了。
悄声与平阳公主说了这其中的关节,示意平阳公主快着人带了雷被来,兴许他还真能有什么好法子也未可知。平阳如今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来不及多做思虑,便依言向刘彻请了旨,遣人去召雷被了。
不多时,身着素衣的雷被进了屋来,他对着刘彻与平阳行过礼,目光自然的扫过虞玖玖,微不可查的略为停顿了一下。除了虞玖玖,其他人并未瞧出什么端倪,平阳公主很是急切的问雷被,这时来此,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雷被将那天夜里,淮南王郡主刘陵,只身去了大司马的事。末了,还说自己揣测着刘陵必是存了什么心思,才会选择深夜里掩人耳目的行事。不仅如此,她似乎没有在卫青那里吃到什么好果子,便说要带自己回淮南去。
好在自己机警,寻了个机会遁出大司马府,躲过了刘陵。却没想到,两日之后就听说了淮南王谋逆的事,想要再回大司马府,又听那边管事的人说,大司马受了公主的邀约,留在了这里。思来想去,其中或是有什么蹊跷,何况,自己来到这长安城,便是铁了心不想再与淮南诸人再有牵扯。只是没想到当今圣上也在这里,正好可向天子剖明心迹。
好容易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有的没的,平阳也懒得跟他瞎扯。几步走到内室近前,一把捞起数层重幔,指着立于屋中的那具棺椁道:“你若能救得大司马醒转,本公主保你就此富贵!”
比起皇帝的金口玉言,平阳公主的许诺,显然更有份量一些。但凡是有点智商的人,就不会把皇帝的话当真,毕竟普天之下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哪怕是干出什么出尔反尔的事,只要不关乎一个王朝的形象运势,便是连最正直的史官,也会偶尔佯装失忆的。
可是平阳公主不一样,她的地位足够尊崇,她的权力也足够强大,但她几乎从不给任何人许诺。大约是在她眼中,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是得挖空心思去获取的。更何况,她养了无数的门客,三山五岳、各具异能,其中的任何一个,若是愿意,离开她这公主府,自然也能挣着一个好前程。再说了,都潦倒到要寻求上位者庇护的人,于她而言,似乎也没什么用处了。
雷被的运气显然还不错,虽然他如今是孑然一身、身无长物,脑袋顶上还罩着个,天天被旧主追杀的巨大阴影。然而,此时此刻,整个长安城,就算掘地三尺,可能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有可能救回卫青的术士了。
雷被在平阳的示
意之下,慢慢靠近停放着棺椁的内室,经过公主身边时,他顿了顿,略一躬身,才走了进去。内室只在四角,各点了一盏油灯,光线并不是太好,加之又焚着气息古怪的药材,香炉里溢出的青烟长久不散,更让这屋里的东西,都看不太真切。
他努力的屏住呼吸,这香气甚是古怪,就连自从与本草金石打交道的自己,竟也辨不太清,到底都焚了些什么药物在那只黑黝黝的鼎炉之中。雷被几乎是再次下意识的转过头来,目光扫向紧随在平阳身边的虞玖玖。
似乎是觉察到雷被眼神儿当中的窥探,虞玖玖料定他不可能看穿自己的本相,索性直接甩了个白眼给他。雷被赶忙扭回头去,心知这小姑娘必定是有来头的,否则不可能跟皇帝、长公主同处一室,还如此不拘小节。
又朝着棺椁走进了些许,却生生被上头以金银粉末绘成的睚眦,给阻住了前进的身形。有那么一晃眼的工夫,雷被以为那两头几欲穿云而出的睚眦活了过来,甚至是要把靠近棺椁的自己,给撕成碎片。
他略微侧了侧头,思索着,也许刚才的错觉只是角度的问题。可待他看得仔细了,才发现,刚刚并非幻觉,而是那两头气势汹汹的睚眦,以及覆满整副棺椁的流云,当真是在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得亏雷被也是博览群书、见过市面的主儿,眼前的景象尽管有些匪夷所思,但并没有让他震惊到呆若木鸡。他立即想到了一种,被称之为,“役鬼召神。”的方术,不禁有些头皮发紧。
传说,这种方术需要极为高深的修行才能操纵,寻常术士无非就是玩点障眼法,来蒙骗无知妇孺。可这役鬼召神之术则不同,施术者可随心所欲的唤来神鬼妖邪,以供自己驱驰。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可现在,这棺椁上一对睚眦分而并立,分明是镇守着棺中之人卫青的最后一息生气。
雷被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看起来,能弄出这个镇人之术的,此刻屋内唯有虞玖玖一人而已。可她才多大点年纪,就算是打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也未见得能有这么高的本事吧?那她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不是人,是穷极无聊而日行一善的神仙?
虞玖玖显然发现了雷被的异样,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人类的见识果然还是浅薄,凡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事物,都会归于九天神明。想想那日陶乌初见这棺椁,压根就没把这两头被自己锁了来做摆设的睚眦放在眼里,真就当它们是幅没用的图案。
雷被抬起手,暗暗捏出了一个五雷诀,以备意外出现。这一次,那两头睚眦缩回了流云纹路当中,不再对他怒目而视,这让他提起来的心,稍稍放下了几分。
他攥紧的手指松了开来,约摸离棺中卫青的身体,还有三寸左右的距离,自上而下的来回游移了数次。看着本因很轻松的举动,可待他收回手时,额头上已尽是细密的汗珠了。他顾不得拭去汗水,躬身退出了内室,步子比进去时快了不少,好象再多呆上一刻,他都会受不了似的。
“你可有对策?”平阳公主放下一直撩起的帐幔,努力的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她都不太敢对雷被的回答抱有希望了。
雷被先是朝刘彻一揖,然后才转向平阳公主,垂眸道:“草民或能一试,只是……”
“只是什么?”平阳公主听他话里有话,也顾不得许多,接口就问出了声。
“大司马这是被人摄住了魂魄,所幸他戎马半生,命里带着煞气,不是寻常人可比。是以施术之人也有所顾忌,得保生气尚存,还可一救。只是,摄魂之法千差万别,每个术士各有法门,若不先寻到施术者,恐怕难以对症……”雷被说得很含蓄,没有直接抖出刘陵的名字来。他虽已表明要与淮南诸人撇清干系,可有些话却是不能明说的。
虞玖玖闻言,立即接口道:“那就赶紧去把刘陵那个死丫头给找出来啊!”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真是半分转圜的余地也没留,别说是刘彻,就连平阳公主,都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淮南王刘安喜好黄白之术,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可刘陵身为淮南郡主,身份很是微妙。
一来,淮南王谋逆的事,如今已在皇城里传了个遍,前方军情未明,刘彻身为皇帝,此时显然不能随意行事。二来,那刘陵在长安城逗留的时日也不短了,朝中的皇亲贵胄,与她有所牵扯的,怕是不在少数。若是一个不小心,打草惊了蛇,只怕是立即就是更为糟糕的局面出现。
平阳公主略一沉吟,款步行至刘彻身旁,俯身附在他耳边轻言数语。刘彻听后点了点头,这才问雷被道:“大司马的景况,还能拖多长时日?”
“至多七八日。”雷被在心里掐算了一下时间,距那日刘陵夜访大司马府,已过了五六天的时间。他见刘彻与平阳公主对这个答案似有疑惑,便又解释道:“候者,天地日月交合用气候。常人身气一匝,从元宫,上潮于舌下,津生满口,为一候也。盖因从脾藏生杀百味五辛之物:杀者,杀秽浊之滓,而入大小二事;生者,生百味五辛之津,转行周天数足,于有鼻中出,自坎宫上朝舌下二窍中,生津液满口,号曰一候。”
雷被说的是术士修炼内丹的法诀,意思是一个人身体里的气,是自脾脏生出,分为清浊两种。这两股气息运行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清气升而浊气降,一个循环,被称之为一候。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今大司马,虽存有生气、不至殒命,体内之气却亦无法自行游走。且被置于这棺椁之内,形似方术煅炼外丹。而炼化外丹者,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气,用八气二十四候,一百二十日,而砂伏火毕矣。”
“如今已过了一候之数,就算是有睚眦与大司马镇气,若是拖过三候之期,便是神仙也难救得回来了……”雷被咬牙把话说完,只垂了眼去,不敢与刘彻的视线对上。倒不是他在胡说八道,而是此中牵连巨大,万一要是逮不到刘陵,救不了卫青,谁知道刘彻会不会一怒之下,让他跟了去陪葬。
平阳公主听他说了这么一大堆,却只听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这几天找不到刘陵,那卫青可就真要死了。她心里一急,不觉抬手握住了刘彻的手腕,语气中已压不住颤音了,“陛下,大司马是为国之栋梁,如今内有逆臣为乱,外有异族窥探,还请陛下当机立断……”
刘彻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胞姐,冷硬的目光微微软化了些许,他拍了拍平阳公主的手背,站起身来,“皇姐勿要着急,朕自有决断。”
接着,刘彻又扫了眼躬身垂眸的雷被,“这几日,你就留在长公主府内,替朕细细的照看好大司马。”
他继而又把目光转向虞玖玖,张了张嘴,这次却好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恰当。这小姑娘压根儿就没把自己当成是九五之尊,别说是卑躬屈膝,就算是起码的礼节,都不够周全。最终,刘彻甩开大袖,径直离开了。
见皇帝都走了,那两个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巫祝,一时之间手足无措。论理,他们得跟着刘彻回宫才是,可白痴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一回宫,决没好果子吃。可是,留在长公主这里,也未见得就是条好出路。有个刁钻的虞玖玖,就已经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了,现在又多了个雷被,鬼晓得会落个什么下场。
正踌躇间,刘彻的内侍又叩响了门扉,隔门言说陛下要带那两个巫祝回宫。平阳公主根本没将这二人放在心上,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没成想,虞玖玖却闪身挡了在那两人跟前,扭头对门外的内侍道:“转告陛下,这两个江湖骗子,我就勉为其难、替他打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