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峡谷试剑

与此同时,在峡谷左边的山崖顶端,却有两人并肩而立,正由高处俯视着峡谷中的激斗。

左首白衣人年纪二十一二,身材修长,凤目淡眉,鼻峰挺直,面容纤细白皙,头戴束发金冠。乍眼望去给人印象深刻的,并非是他那清秀俊雅、英气毕露的外貌,而是其全身不沾一尘的飘逸与沉静如山的持重。

站在右首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蓝衣少年,剑眉虎目,齿白唇红,身材高大挺拔,虽是一动不动,却似有飞扬的青春活力欲要破体而出。他腰间配着一柄长剑,剑长五尺,剑鞘吞金镶玉,十分华贵。如果说白衣人给人的感觉是一位身份高贵的翩翩公子,蓝衣少年看起来则分外洒脱且略带玩世不恭,带着一种生于浊世却孑然独立的骄傲。

峡谷内正激斗不止,崖顶上的二人从容旁观,虽然均为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般的相貌俊秀,身材匀称,可谓一时瑜亮。但白衣人沉静如山,隐含一种不合年纪的老成与威严;而蓝衣少年则微垂着头,似乎在白衣人的强势里有意表现出一种抑压骄傲天性的谦恭态度。

两人目视峡谷内的战局,只见童颜并不拔剑,仅凭灵动的身法在四名黑衣人的剑阵中左冲右突,显已稳占上风,蓝衣人不由微皱了皱眉头。

白衣人忽道:“瞻宇,你可注意到他们的足印?”

那蓝衣少年名叫桑瞻宇,他凝功运目望向雪地上清晰的足印,隐有所悟:“堂主提醒得极是,虎组四人虽呈败象,但足印尚浅,说明仍然留有实力。毕竟此次并非生死之战,而本堂武功最大的窍要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放手一搏,对方未必能够如此轻松。”

被称为堂主的白衣人正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宫涤尘,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就是江湖上极为隐秘的御泠堂堂主。他听了桑瞻宇的解释,忽而嗫唇发出一长两短的啸声。

随着宫涤尘的啸声,峡谷中的战况突起变化,又有四名手执长刀的黑衣蒙面人现身,加入战团。而旁观战局的鹤发则不时发出几句点评,而且并不厚此薄彼,言语间反而更多是针对黑衣人的武功。

“狼组、虎组合击!”桑瞻宇不无担心地道,“那个名叫童颜的少年剑法卓绝,出手狠毒,几不虚发,只怕重压之下会全力以赴,我方不免有所损伤。”

宫涤尘却似胸有成竹:“童颜不出全力,我堂中弟子亦缺少实战的压力。何况若是鹤发不能管教好自己的徒弟,岂有资格在我堂立足?”

见桑瞻宇不语,宫涤尘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必在怀疑我为何不顾惜堂中子弟的性命。然而你可曾想过,我处心积虑逼迫鹤发童颜出手,到底是为什么?”

桑瞻宇正色道:“请堂主指教。”

宫涤尘忽转话题:“你可知两军交锋时,若是彼此的实力相差无几,决定胜负的最大关键是什么?”

桑瞻宇思索一下,犹豫着摇摇头。

宫涤尘淡淡道:“你不必摇头,我知你心中必有好几个答案,只是难以选择,唯恐答错。谨慎是你的优点,但在某些情况下亦是你致命的缺陷。”

桑瞻宇略微一怔,宫涤尘却没有逼他开口,自顾自道:“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当两军实力相当,士气与对敌经验便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手指峡谷,侃侃而谈,“如果堂中子弟皆以为这是一场毫无危险的战斗,岂能达到练兵的目的?当真正的战斗来临时,他们又如何能激发出自身舍我其谁的勇气?我绝非不顾惜他们的安危,恰恰相反,今日流一滴血,甚至伤亡几名弟子,却能换回大多数人在日后战斗中的安全。所以此次表面上只是相试鹤发师徒,暗地里我却想要堂中弟子在面对真刀实枪之前先体会到生死攸关的紧张。”

桑瞻宇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必会把堂主的良苦用心转达给诸位弟子。”

宫涤尘微笑摆手:“这倒不必了。身处高位,须得有统领全局的眼光,让手下捉摸不清并非坏事,重要的是灌输给他们必胜的信念。若有一日你处在我的位置,定要记住这一点。”

桑瞻宇原本听得连连点头,但宫涤尘的最后一句话却令他呆立半晌,不敢稍有异言。

宫涤尘冷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岂会猜不到我刻意栽培你的目的,又何须故意表现出吃惊的样子?现在我要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对堂主之位,你究竟是心怀期待还是自认无力承担?不必担心名份问题,你虽自幼父母双亡,但母亲本就是堂中的重要人物,就算并无南宫世家的血统,而你的名字是我父亲亲自所取,亦可算成他的义子。何况外姓加入本家族并非没有先例,前提条件第一是能力与才干,其次才是忠诚与武功。”

桑瞻宇情知在宫涤尘面前,自己的任何掩饰都毫无用处,唯有如实作答方能得其信任。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沉声道:“若说期待,不免显得过于自负;但若说难以胜任,又会被视为缺少自信。在属下还未拥有做堂主的足够实力之前,必会怀着期望去努力争取。”

宫涤尘微笑:“当然,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提高自己的实力,过程中也会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你面对的是一条万分艰难的道路,你只是几名候选人中最为接近成功的一位。”

桑瞻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任何一个首次见到堂主的弟子,往往会惊讶于宫涤尘的年轻,但只要对他稍稍了解之后,每个人都会忽视他的年龄,且绝对无法忽视他的智慧。那是一种并不咄咄逼人、而是如山川大河般天经地义存在于世间的智慧,所有阴谋诡计和玲珑心思在其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宫涤尘又道:“你当然应该怀疑我把这个信息透露给你的用意。这是一种测试,对于心如明镜的人来说,知道与不知道的区别是巨大的,你日后的表现将会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桑瞻宇极小心地回答道:“事实上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堂主心萌退意,只怕会令许多弟子心寒。”

对于桑瞻宇的疑虑,宫涤尘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将目光转向峡谷。

在八名黑衣人的联手围攻下,童颜终于将短剑擎在手中,面色也凝重了许多。他并不贸然发剑,仍多是闪避腾挪,偶有发招,亦是针对黑衣人的阵势弱点,看来他恪守鹤发的警告,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伤人。九人争斗虽烈,但几乎不闻兵器相交之声。

宫涤尘又发出两声长啸,八名黑衣人如潮水般退下,另有八人接替。这八人不再限于刀剑,奇门兵刃尽皆登场,有赤手空拳的鹰爪擒拿,蛾眉刺、判官笔的精巧细腻,亦有铁盾、重锤的沉稳厚重,甚至还有一人手持近百斤重的独脚铜人,挥动间虎虎生风,势不可当。童颜对这些奇门兵器并不习惯,虽仍疾步如风,但颇有吃力之感。经鹤发几句指点后,他不再游走进击,而是落足原地不动,以掌力牵引重型兵刃。

宫涤尘悠然道:“瞻宇可知道他们的来历?”

“鹤发童颜来自西南边陲一个名唤乌槎的小国,虽然中原鲜闻其名,但在乌槎国两年前的一次比武大会上,一位弱冠少年异军突起,连挫十五名勇士,而且招不虚发,每出一剑必沾血而还,因而声名大噪,被乌槎国君拜为上卿。这一对师徒原名不详,只因鹤发那怪异的形貌才得此名号。”桑瞻宇略停顿片刻,又道,“三年前京师兵变,泰亲王率千余败军摆脱沿途追杀后,正是退守于乌槎国中。而这一次鹤发童颜师徒抢在我们之前强夺‘天脉血石’,多半也与此有关。”

“不错,泰亲王一日不除,必成中原隐患。但乌槎国位于边疆偏远之地,地形复杂,不但山野密林极难行军,更有沼泽、毒泉、迷瘴等种种障碍,朝廷大军不敢轻易涉足。依我判断,太子派与将军府此次运送‘天脉血石’,若能如愿见到吐蕃王,必是请吐蕃发兵乌槎。而鹤发童颜师徒夺下血石后直接交给蒙泊国师,并未提出任何条件,应该只有修好之意。毕竟对于包括吐蕃在内的各个异国来说,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彼此间并不会徒生争端,反而对中原汉室皆有一种天生的敌意。”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静观其变。依本堂目前实力,就算称霸江湖亦力有未逮,如何能对朝中政局施加影响?但只要充分利用我们的最大优势——隐藏在暗处,当双方势均力敌、形成僵局之时,就是我们出手的最佳时机。你且记住,从古至今,本堂都没有正面介入政治争斗,这并不仅仅是为了保存实力,而是隐身于幕后才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且试问:如果夺得‘天脉血石’,你将会如何处理?”

桑瞻宇心头一惊,听宫涤尘的语气,莫非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得到了“天脉血石”?他思索道:“本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既然有了‘天脉血石’这件利器,岂能不让它发挥最大功效?权衡轻重之下,我们应该用某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让‘天脉血石’流落于江湖,利用人们对权位贪婪的天性诱发一场争夺,只要懂得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越复杂的形势才越有可趁之机,本堂亦可从中渔利。”

“此法虽非最善,不过倒是符合你乱中求胜的性格。”宫涤尘淡定一笑,“不过如此一来,我们得到‘天脉血石’的过程不免令人生疑,稍有不当,本堂亦会卷入是非之中,难脱干系。”

“那么不如就将它暗中交给蒙泊国师,再由他转呈吐蕃王。虽然目前看来我们不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但或许那将是日后的一枚棋子。”

宫涤尘不动声色:“此物应用得当,价值连城,不然则与废物无异。关键是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让其发挥最大效用。鹤发童颜夺取‘天脉血石’虽然出于计划之外,但只要合理运用,依然可以达到想要的结果,并帮助我们完成最终目标。或许,你将是我计划中的那个合适人选……”说到这里,宫涤尘有意引而不发,静静望着桑瞻宇,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桑瞻宇略显紧张:“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宫涤尘一笑:“作为知道本堂最高机密的几人之一,你何必明知故问?”

桑瞻宇脸上一红:“御泠堂的本意是扶持天后传人重夺朝政,但如今看来,只怕明将军并无称帝之念。”

“不能生存,一切都是奢谈。先除内患,再御外敌,最后才考虑开国立朝之事。”

桑瞻宇沉吟不语。他虽接触过御泠堂的核心机密,但毕竟只是二代弟子,不敢妄谈本堂内部的争斗。

宫涤尘续道:“自从六年前上任堂主——我的兄长南宫逸痕无端失踪后,几位堂使蠢蠢欲动,觊觎堂主之位。先是红尘使宁徊风在川西贸然发动,随后青霜、紫陌引发三年前的京师兵变。虽然现在三人皆不知所终,但永远不要小看他们的能力,任何疏忽都有可能造成针对我们的致命一击。”

“但这三人能力超群,如袋中利锥,只要有所作为,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寻。然而本堂遍布江湖的情报网却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行踪,到底是为了什么?反倒是一向低调的四大家族时有举动。”

宫涤尘胸有成竹:“作为本堂的千年宿敌,我对四大家族的了解可谓极深。他们自诩正统,行事处处被道义所拘,如今明将军的态度令他们无所适从,唯一的目标只剩下对付我们。正因如此,所以红尘在观望,紫陌在徘徊。而青霜令使,必隐伏于某地潜心研习青霜令。那其中包含着本堂最大的秘密,一日不能夺回,所有计划都难以为继,他才是我们的首要敌人!”

“如果内忧外患皆除,我们下一步计划又是什么?”

“与时俱进,何必墨守成规,先辈遗愿并非不可变通。既然明将军无意登基九五,一统天下,我们也并不一定非要辅佐天后传人。”宫涤尘缓缓转身,锐利的目光锁住桑瞻宇,一字一句道,“包括你我,都有可能是扭转乾坤、改写天命的那个人!”

桑瞻宇心头一阵狂跳,还不及答话,宫涤尘又轻松一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任重道远,一切为时尚早,有野心并非坏事,最糟糕的是徒有野心,却没有与之相符的能力。”

桑瞻宇讪讪一笑,转开话题:“那个青霜令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等你有资格坐上堂主之位,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突然,一位黑衣人上到崖顶,半跪于地:“启禀堂主。”

“何事?”

“收到密报,今日辰时镖队六人横死于丹宗寺前,其中包括顾思空与‘金字招牌’二镖头、少镖头,应是童颜所为。”

宫涤尘微微一怔,叹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又转头问桑瞻宇,“你如何看待此事?”

桑瞻宇低声道:“此子心狠手辣,行事果决任性。若不能收为己用,趁早斩草除根。”

“很好。”宫涤尘点头赞许,“我的夸奖并不仅仅针对你做出的判断,而是你对我直承心迹的态度。”

“我岂敢在堂主面前有所隐瞒。”

“不过,我虽同意你的观点,但鹤发对童颜情深义笃,一旦杀了童颜,他决不肯再为我所用,此事颇为棘手。”

“鹤发对本堂的作用如此重要么?”

宫涤尘神秘一笑:“先且不论鹤发与本堂的关系。此人眼光独至,观察力之强绝世无双,不但能针对敌人的弱点进行打击,亦可以根据对方的优势与长处发挥其最大的潜力,仅凭童颜惊世骇俗的武功已可见一斑。本堂选拔人才的方式并不同于江湖各门派,首要条件是智慧,武功尚在其次。如此人物若能为本堂所用,必将令我方如虎添翼。”

“但他放任童颜残忍嗜杀,迟早会酿成大祸。”

“那么你可知道童颜嗜血的心态从何而来?”

“请堂主指点。”

“童颜本是乌槎国收魂人之后。”

“收魂人?”

“边陲小国,亦有自己的法治。乌槎国风俗奇特,认为杀人者的灵魂难以轮回,将会世世代代受到诅咒。所以处决犯人皆由乌槎国君指定之人执行,称为收魂人,久而久之便成为一个家族。每一个乌槎国民对收魂人的态度都混杂着轻蔑与惧怕,但无论乌槎国如何改朝换代,出身卑微的收魂人地位始终固若金汤,亦算一件奇事。”

“收魂人世代单传男丁,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之下,甚至有时稚龄幼子也会操刀行刑,这就是童颜嗜血天性的由来。据我所知,童颜八岁时就砍下了一人的胳膊,他也正是在那一天被客居乌槎国的鹤发看中,收为了弟子。”

桑瞻宇目瞪口呆,怪不得童颜杀人干脆利落,不浪费一丝力气,几乎每剑都必中要害。原来是因为他杀人的经验异常丰富,对人体结构的了解远胜常人。

“而鹤发能从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身上瞧出武学天赋与根骨,这是他无可匹敌的长处,亦是我必须收服他的原因。”

“叮”的一声,从峡谷中传来巨响。在童颜巧妙的牵引之下,独脚铜人重重砸在铁盾之上,两名黑衣人虎口爆裂,退出战团。

宫涤尘再度发出啸声,这一次是十二名黑衣人齐出,将童颜围在其中。压力剧增之下,童颜已无法保留实力,一道耀目的光华闪过,短剑终于刺出,一名黑衣人左肩挂彩。

黑衣人训练有素,略受挫折后并不急于冒进,立稳阵脚方才联手出击。在见到同伴负伤溅血后,黑衣人不再容情,杀招频现。童颜亦面色肃然,背靠一处山凹,眼中闪动着野兽般的光华,寻隙出击。

鹤发不再评点双方武功优劣,悠然的面孔上隐现不安。他已预感到事态的发展已超出切磋武功的范围,除非对方罢手,不然难免伤亡。

见此情景,桑瞻宇道:“豹象狮三组合击之下,童颜必出全力,纵能当场格杀他,只怕亦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宫涤尘凝视战局,口中淡淡道:“不用着急,我自有分寸。”

桑瞻宇一拱手:“属下请命出战。”

宫涤尘摆手制止:“尽管堂中子弟以你武功最高,你却依然不是他的对手。你还根本没有见过他的真正实力,能有几分把握?就连我也不敢夸口敌得住他手中的快剑。”

桑瞻宇定定道:“就算我武功不及,但可混迹于同伴之中,先假意示弱,再趁其不备定可一举击杀。”

宫涤尘面色渐冷:“如果仅凭匹夫之勇,你有可能连续五个月雄霸本堂排名首座吗?”

桑瞻宇一怔。御泠堂除了每隔半年有一次武功考较外,另有一项古怪的排名,所有堂中子弟皆列位其上,每个月依各人表现做出评定。参考的数据复杂不一,包括武功高低、反应快慢、谨守堂规等等,甚至还包括一种御泠堂自制、名唤“迁繁盘”的游戏完成进度。每个月在排名榜上列于最后的两人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驱逐出堂!

宫涤尘继续道:“要杀童颜,何须我们动手?上个月鹤发童颜独闯端木山庄,童颜格杀九大高手,而且还废了端木敬颜的一对招子,端木山庄已悬出重赏,遍请天下高手,欲除之而后快,必要的时候我们只需要泄露他的行踪即可,又何必强逼鹤发反目?”

事实上桑瞻宇早想到此点,只是觉得这个借刀杀人之计颇为阴损,却不料被宫涤尘抢先说了出来。在他的印象中,作为堂主的宫涤尘尽管心思机敏,巧于谋划,但行事从不失光明磊落,所以年纪轻轻就得到堂中子弟衷心的尊敬与爱戴,然而今日他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也不知是因为对鹤发求贤若渴,还是有意言传身教,更有可能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测试。想到这里,他努力把最后一种念头驱出脑海。

宫涤尘目光炯炯,把桑瞻宇脸上的变化尽收眼底:“你想得太多,正如我刚才所说,谨慎是你最大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弱势。这不但显示在你于思想上的权衡轻重,也包括你平日为人处事的繁复多虑。”

桑瞻宇不服:“属下自觉此举利大于弊。”

宫涤尘脸现微笑:“你且回答我一句,在堂中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如果你有,在生死关头,他能用身体替你挡开敌人的兵刃么?”

桑瞻宇犹豫一下,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宫涤尘轻轻的声音里含着一份严厉:“你的心思太重,亦显得太过优秀,所有人只能仰视你的成就,却无法用一种平凡朴实的态度与你交往。尽管你刻意低调,从不趾高气扬、沾沾自喜,但依然不是一个容易得到过命交情的人。我承认,刻意保持距离、让手下无法清楚地猜测到自己的意图是一个领导者必须具备的气质,可是现在的你仍然只处于积蓄实力的起步阶段,你与这些堂中子弟同吃同住,却不能换来任何一人毫无保留的友谊,这是你最大的失败,也是我提携你最大的顾忌。就算你日后做了堂主,也需要一个对你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朋友,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你,帮助你,保护你……”

一颗颗冷汗从桑瞻宇的额头不断渗出来,宫涤尘的话无情地揭破了他从不敢真正面对的问题——他有野心,有抱负,并愿意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他一直坚信有朝一日自己一定会成功,却忽略了这些虽不必要,却很重要的因素,直到此刻被宫涤尘一语点破,方才有所醒悟。

宫涤尘适可而止,注意力回到峡谷中:“且看童颜这一剑,你有何感觉?”

桑瞻宇勉强镇定心神:“这一剑倒似是本门的屈人剑法第九式‘雨恋蝶花’。不过出手方位略高数寸,速度却快了一倍。”

宫涤尘满意地点点头:“你的天份极佳,思考周密,又心存大志,只要处理好一些细节,当是堂中的栋梁之材。”

听到宫涤尘毫无掩饰的夸奖,桑瞻宇已无太多喜悦之情,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

一转眼,峡谷中又有两名黑衣人中剑,所伤虽非要害,但一人大腿中剑,血流不止,已完全丧失战力;而童颜尽管并无损伤,不过被迫在雪地上翻滚避招,白衣上沾满了血迹与雪泥,状亦狼狈。

宫涤尘再度发出几声长啸,又有十二名黑衣人替换上来。这三组人中一组以练气为主,劈空掌力卷起积雪,声势惊人;另一组则擅长小巧腾挪,脚踩忘忧步,凭着奇异的步法贴身近战,招招不离童颜要穴;最后一组四人身材婀娜,俱是女子,虽不现面容,但长袖飘飞,腰肢轻摆,尽展销魂夺魄的魅力,使得正是御冷堂女弟子的不传秘学——离魂舞。

宫涤尘叹道:“这是今日派出的最后一批弟子,你所在的鹰组未能参加此次行动,是否心有不服?”

桑瞻宇诚心道:“属下聆听堂主教诲,受益良多,何有怨言?”

“其他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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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与白玛应无问题,但琼保次捷昨夜极晚归来,一大早又不见了踪影,不知去了何处?”

“他的胆子倒不小。”宫涤尘冷哼一声,“他这月排名又降了几位?”

“降了十二位,已落至最后十五名之中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想呗本堂驱逐么?”

桑瞻宇小心翼翼道:“属下虽不知他有何想法,但只怕堂主的猜测与事实相差不远。”

宫涤尘皱眉,轻轻叹了口气:“三日前他陪我去丹宗寺见蒙泊国师,到了昨晚听说此次行动不许他参加,起初还气冲冲地在寺外堆雪人,最后竟不告而别,实在太过任性。可他既然打定主意要离开,我又应该如何惩治他呢?”

桑瞻宇沉默。所有弟子一旦被逐出御冷堂,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们,私下里每个人都猜想过,这些人呗杀人灭口的可能,却无人胆敢置疑,之恩能够加倍努力地提高自己的名次,以免成为下一个被驱逐者。唯有这个与自己同组的琼保次捷,似乎已经做好了离开御冷堂的打算,决心不惜一切,以身试法。

想到这里,桑瞻宇忽然伏身于地:“属下有一个请求。”

宫涤尘素知桑瞻宇内心倨傲,从不服输,不禁微吃一惊:“何必行此大礼,但讲无妨。”

“属下身为鹰组之长,对琼保次捷的事亦负有责任。无论如何,还请堂主对他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宫涤尘失声而笑:“你何必故意在我面前摆出这样的姿态,我岂会不知你对他的真正态度?”

桑瞻宇垂首沉声:“不错,我以往确是对他心怀妒意。但刚才听了堂主的一番话后已经幡然悔悟,此刻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宫涤尘嘴含冷笑,暗运“明心慧照”之功,一查究竟。

吐蕃大国师蒙泊所创“虚空大法”,讲究识因辨果,最擅察知他人心态的变化,再寻精神薄弱处袭人,往往令敌人不战而溃。

“虚空大法”共有四重,第一重“幕密”注重武功防御;第二重“疏影”可以避凶移祸;第三重“觅空”景于治人事天;至于被称之为“陵虚”、据说有通彻天机之能的第四重境界,就连蒙泊国师本人也只能预测其功效,未能修至顶峰。

宫涤尘身为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其“虚空大法”已练至“疏影”之境,“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来,不但可以影响他人的判断力,并能大致测知其心意。

此刻宫涤尘惊讶的发现,眼前的桑瞻宇竟然正在诚心实意地替琼保次捷求情。自从三年前他正式接管御冷堂堂主之位以来,对堂中最出色的弟子桑瞻宇了解不可谓不深,但这一次依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想不到骨子里那么骄傲的桑瞻宇瞬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想必是自己方才的一番话真正地触动了他。再转念想到桑瞻宇的离奇身世,宫涤尘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桑瞻宇哪知刹那间宫涤尘心里浮起了这么许多念头,他咬咬牙,涩然道:“不瞒堂主,属下对琼保次捷的妒忌由来已久,有时甚至会怀疑堂主对我青睐的真正用意,或许只是借以激发他的手段。恕属下大胆猜测一句,琼保次捷才是堂主眼中接管本堂重任的最佳候选人吧……”

宫涤尘不动声色:“你为何会如此想?”

“琼保次捷初来堂中不久,就成为得到你夸奖最多次数的人。堂规森严,对于每个初来乍到的弟子来说,哪一个不是从训斥和责骂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可堂主却唯独对他另眼相看。那时堂主年纪轻轻初掌大权,你对他毫无吝惜的夸奖不但不能令弟子们心服口服,反而会在不知不觉中引起大家的猜测和妒忌,所以所有人都刻意地疏远他,孤立他。”

“但是琼保次捷性格坚毅,虽然年纪尚小,但确实做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随着堂主在堂中的威信一步步建立起来,得到你的夸奖成为了一种最大的肯定。而当他凭着自身努力逐渐获得所有人信任的时候,你却又开始故意贬低他的努力,打击他的自信,一次次挑剔他的缺点,一遍遍要求他做得更好,于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又开始怀疑他的能力。”

“起初我不明白堂主的用意,妄图猜测堂主对琼保次捷是否真的存有私心,还是故意要磨去他的锐气。但现在我明白了,以堂主的智慧不可能瞧不出你的言行会引发的后果,这样做其实是一种对他的锤炼,你是有意让他在特殊的气氛里成长起来……”

“堂中弟子每组四人多是年龄相仿,性格相投,却唯独鹰组四人的组合相差极远。属下被视为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多吉憨厚老实,人虽笨拙,却是忠诚可信;白玛天生丽质,秀外慧中,却命运多舛,心神失常;若不是堂主对琼保次捷怀着极高的寄望,又怎会让他与我们为伍……”

宫涤尘长长吁了口气,打断桑瞻宇的话:“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缘于我对你的寄望?”

桑瞻宇缓缓抬起头来,目射异光:“堂主可知属下妒忌他的真正原因?”

“想必不仅仅是我对他的态度。”

“堂主说的是,属下还不至于如此浅薄。”桑瞻宇语声苦涩,“我虽然年长琼保次捷几岁,但他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卓越能力已让我不知不觉中视其为最大的竞争对手。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把我的竞争放在心上。其实,他对我的忽视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耻辱!”

宫涤尘像是第一次认识桑瞻宇一般细细打量着他俊秀的面容,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寒意:“你错了。他的忽视并不代表对你的不屑,只不过证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所看重的东西。”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看得出他有极重的心事,或是身怀血仇,或是另有重任。可是为什么他可以和许多人相处投缘,连那个笨……”桑瞻宇自觉失言,立时顿住了。

正如宫涤尘方才所言,他无法得到同龄人诚挚的友谊,而琼保次捷却毫不费力的拥有这一切,这或许才是令他心生妒意的最大原因吧。

桑瞻宇稍稍稳定一下情绪,继续道:“我是说,连多吉都可以视他为最好的朋友,当然,我不在乎他是否喜欢我,恨我也无妨,但我受不了他对我那么客气疏远,仿佛他与我根本不是同类……”

宫涤尘淡然笑道:“他天性敏感,对每个人的心理都有一种自然地感应。并非他不喜欢你这个人,或许他只是不喜欢你潜藏的野心。”

桑瞻宇满脸不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或者说,那只是一个人愿意为之奋斗终身的目标,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宫涤尘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但每个人实现目标的方式并不同。对于他来说,只想凭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目标;而对你来说,你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达到目的,必要时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桑瞻宇被宫涤尘的话激的失去理智,脱口道:“那么,是否因为他瞧出堂主与我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会想要离开御冷堂?”

“你说什么?”宫涤尘大声喝道。

桑瞻宇顿时清醒过来,却依然咬着嘴唇缓缓道:“堂主请恕属下一时失言。但如今的琼保次捷已然信心全无,甚至自暴自弃。凭心自问,堂主对此不应该负些责任么?”

纵然以宫涤尘的才智,也未料道桑瞻宇会如此坦白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他浑身一震,防卫严密的伪装被撕开一道细小的裂缝,过去那些怅然而温暖的回忆已猝不及防的撞入他的心房。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心力憔悴的感觉,为了家族的使命,为了父亲和兄长的期望,他已放弃了太多太多……

桑瞻宇咬牙道:“所以我才斗胆请堂主对琼保次捷网开一面,并不仅仅因为他,而是他的存在可以时刻提醒我的耻辱,逼我奋进。我需要这样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就,即使有一天他成为敌人,我也要堂堂正正地击败他!”

宫涤尘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你不必替琼保次捷担心,我会用适当的方式处理好的。”

“可是,堂规不可能因他一人而废,若是堂主对他格外开恩,只怕众弟子口中不说,心中却有芥蒂。”

“够了。”宫涤尘不耐烦地一摆手,“你起来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今日你我都说了太多不应该说的话,但我不会因此改变对你的期待,也希望你忘记这一切,做好你自己应该做的事。”他的目光重新锁定峡谷里的战斗,但在他心里,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计划正慢慢浮现。

桑瞻宇缓缓站起身,默然凝望峡谷。他相信,自己和宫涤尘都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峡谷内的战斗已至高潮,这十二位黑衣人尽管武功更强,足有实力困住童颜,但对他们来说,更可怕的是离魂舞激发出了童颜天性中的残暴。

只见他躬身而立,漠然地面容里透出冷冷的杀意,运足功力的掌中短剑光华流动,看似只是在勉强抵挡着黑衣人如潮的攻势,但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动着对血液的期待,死死盯住右边第三位黑衣人。

此时此刻的童颜已不在乎自己拼命反击后会受多重的伤,他只想不顾一切的撕开对方的喉咙,让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

鹤发无奈的望着爱徒,他太清楚童颜的武功,就算自己此刻破戒出手,恐怕也无力阻止童颜渐失理智后拼死杀戮的念头,反倒极有可能受其反挫之力。

此刻,他只希望童颜能在这场毫无理由的战斗中留得性命。虽然童颜的心智极不成熟,仿佛一个不通世事的孩子,但毕竟与之朝夕相处了十三年,鹤发早已视其为己出。

生死一刻,清昂的啸声及时响起,十二名黑衣人应声退后,鹤发紧绷的心弦一松,连忙大声道:“童颜住手!”

但童颜正杀得兴起,哪肯就此罢手,狂喝一声,蓄势已久的一剑终于发出,目标仍是方才被他目光锁定的那个黑衣人。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隔在童颜与后退的黑衣人之间。

只听到“叮叮”两声。第一记碰撞如同刺透耳膜、直透心底的重击,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经久不息;随之而来的第二记撞击却又轻的那么不真实,仿似虹桥抚箫,水泽问月,

令人如坠一场不愿醒来的甜美梦境。

宫涤尘手执长短双剑,笑吟吟地端立不动,白衣胜雪,俊雅如风,微微喘了一口气:“小兄弟好大的火气,又不是生死仇敌,出书何必不留余地?”

电光火石间,童颜汇集全身功力的一剑先被宫涤尘的右手长剑硬阻,再被左手短剑以黏连之力巧妙化解,终致无功而返。

童颜惊讶地望着宫涤尘,同样一尘不染的白衣,穿在宫涤尘身上如同玉树临风,凭添飘逸;反观自己沾血染泥,狼狈不堪,他一时竟生出自惭形秽的念头。

自从童颜出道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剑未能如愿击中既定目标。

他稍稍退开半步,双腿似曲非曲,脊背却挺直如山,掌中短剑乍明如炬:“敢再接我一剑么?”

宫涤尘一笑:“我不是你的敌手,不必再纠缠吧。”

童颜摇摇头:“你刚才若和他们一起出手,我早输了。”

宫涤尘奇道:“难道你不觉得受众人联手围攻有何不公平么?”

童颜答道:“杀人或是被人所杀,无所谓公平与否。”

宫涤尘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但愿有一天我会欣赏你的坚持。”

童颜仿佛从宫涤尘那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祥的威胁,却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两人的目光似乎擦出看不见的火花。

鹤发踏前几步,隔开宫涤尘与童颜危险地对视:“十数年不见,几乎已不敢相认,幸好我还记得这一对蝶翔蜂舞,涤尘……贤侄可好?”

宫涤尘右手长剑名曰“蝶翔”,左手短剑名唤“蜂舞”,乃是南宫世家世代相传的利器,轻易绝不动用,包括许多黑衣弟子皆是首次见到。

“大叔好。”宫涤尘微笑施礼,“堂中子弟幸得明师教诲,涤尘先行谢过。”

鹤发心中暗叹。宫涤尘轻描淡写地几句言词,已将双方激斗溅血的过程轻轻带过,大将之风凛然跃出。看来如今的他已成长为御冷堂的主人,哪儿还是当年那个任性撒娇的孩子?

鹤发歉然道:“劣徒出手不知轻重,还请贤侄见谅。在下略通些岐黄之术,包管医好诸位的伤势。”

他说话间不无担心地望一眼依旧面含怒意的童颜,心知这个倔强好胜的徒儿与御冷堂的梁子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

宫涤尘大笑:“治伤之事何敢劳烦大叔,十余年不见,你我叔侄定要好好叙叙旧。瞻宇,快来见过鹤发先生。”

桑瞻宇上前两步深施一礼:“桑瞻宇拜见先生。”

“桑……瞻宇。”鹤发神色略变,望向宫涤尘的眼神中隐有询问之色。

宫涤尘几乎不为所察觉的轻轻颔首:“这位桑瞻宇是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还要请鹤发先生多多指教。”

鹤发的神情惊异不定。

只听宫涤尘又道:“堂中弟子们都先回吧,我与大叔还有些话要说。”

当下,包括桑瞻宇在内,十数名黑衣人一齐躬身退下。

鹤发回身亦对童颜道:“徒儿与他们先行一步,为师随后就来。”

童颜虽不情愿,却不敢当面违抗师命,远远跟着一群黑衣人穿越峡谷而去。

待众人远去后,宫涤尘的脸上忽现俏皮之色,毫无顾忌地笑挽鹤发的胳膊:“有十几年都未见大叔了吧,记得小时候我常常这样挽着你。”

鹤发回想如烟往事,脸上亦现笑意:“当年的小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反倒显得我老了许多。若是换个场景相见,无论如何不敢相认啊。”

“不论能否相认,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好大叔。”

看到刚才那个威严中隐含傲慢的“堂主”此刻真情流露,连一向不动感情的鹤发也不免动容。

“对了,还要多谢大叔刚才没有揭破我的身份。”

“哈哈,我可差一点就说漏了嘴。原以为再也不会重回中原,谁知天意弄人,竟又故地重游,但能够再见到涤尘侄女,亦算不枉了。”

宫涤尘本名南宫涤尘,乃是御冷堂前任老堂主南宫睿言之女,自幼便易钗而牟投于蒙泊国师门下,为掩人耳目才改姓为宫。

南宫世家与江湖中最隐秘的“景、花、水、物”四大家族先辈同为当年大周女皇武则天的亲信,后来趁武则天病危时,唐中宗逼其退位,重夺李唐天下。但武则天曾有一明姓私生子。她于驾崩前暗中召集南宫敬楚、景太渊、花胜墨、水绍音、物清流五位亲信与昊空真人,留下一道密诏,瞩他六人尽心辅佐明公子,重夺武家天下。

后因治国理念不同,南宫敬楚与景、花、水、物四人分道扬镳,分别成立了御冷堂与四大家族,双方定下六十年一度的赌战,败者退隐江湖六十年,胜者辅佐明家公子重夺江山,而昊空真人则作为双方的仲裁。近千年来双方时刻不忘先祖遗命,争执不休。

三十九年前,昊空门掌门苦慧大师执意命弟子忘念收下十四岁的明家公子为徒,随后苦慧大师坐化于青阳山中,而那位明家公子便是如今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位高权重、威震朝野的大将军明宗越。而昊空门自忘念大师病逝、巧拙大师坐化于伏藏山后,亦只余明将军一个传人。

但明将军大权在握却迟迟无登基之意,亦没有留下后代。执着千年的使命突生波折,令御冷堂与四大家族内部分歧不断,这一对宿敌之间的争斗也因此到了最后关头。

十五年前,老堂主南宫睿言病逝,由独自南宫逸痕接管御冷堂,但六年前南宫逸痕莫名其妙失踪,自此不现踪影。御冷堂一日无主,堂中四使青霜、红尘、紫陌、碧叶各生异心。

在这种情况下,宫涤尘终于出任堂主,收拾残局。但青霜、红尘、紫陌三使皆已离开御冷堂,藏身江湖伺机而动,唯剩碧叶使辅佐宫涤尘苦撑大局,经过几年卧薪尝胆,御冷堂虽还未达到昔日盛况,但元气渐复,实力已不可轻忽。

宫涤尘虽为娟秀女子,但聪慧过人,智谋高绝,又身为吐蕃国师蒙泊最得意的大弟子,处事公正,奖罚分明,威信极高,堂下近百名弟子对之无不心服,只是无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

宫涤尘与鹤发畅言从前往事,感慨万千。

寒暄已毕,鹤发收拾面上欢容,沉声道:“今晨见你发出栖霜烟召唤,又迫小徒与堂中弟子一战,想必并不仅仅是为了见我吧。”他的语气忽转,“可惜我已将那‘天脉血石’交给了蒙泊国师,就算想给你,也不成了。”

宫涤尘含笑道:“大叔误会侄女了,我绝无他意。昨夜在丹宗寺我才意外得知大叔归来的消息,今日一见,只想请大叔助我主持大局……”

鹤发摆摆手道:“此话不必再提。昔日誓言今犹在耳,此生我决不再替御冷堂效力。”

他望着宫涤尘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免暗暗生疑。他昨夜只是让丹宗寺的僧侣转交天脉血石,并未面见蒙泊国师。看情形,那血石极有可能已落到宫涤尘的手里。不过鹤发此次的目的只是不让中原与吐蕃联合,亦不想再节外生枝,当即按下心中疑惑,佯装不知。

宫涤尘沉思:“大叔既无此意,我也不便相逼。但请大叔小住几天,一来陪侄女说说话,二来我想请你见两个人。”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浮上鹤发的脸颊:“你还是没有变,越是想得到的东西越是要别人主动给你。看似退而求其次,其实后面的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

宫涤尘气恼的甩开鹤发的胳膊:“我知道瞒不过大叔的一双利眼,但也不必当面说出来,让侄女如此难堪吧。”

她一直可以隐瞒着女子的身份,直至此刻单独面对昔日长辈鹤发,方才露出似嗔似怒的小女儿之态。

鹤发哈哈大笑,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见过桑瞻宇,他就是云雁的孩子吧,眉眼间很有几分相似。”说话间他竟有些伤感,一时陷入回想。

宫涤尘点点头,肯定了鹤发的猜想:“除了幼时对母亲的记忆,他对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鹤发神色阴冷,隐含怒意:“你不必故意提醒,我自然知道轻重,绝不会对他透露半句。”

宫涤尘善解人意地并未多言,一任面呈痛处的鹤发回忆往事。

过了许久,鹤发方才恢复平时的悠然之态,轻声道:“你要我见的第二个人,是琼保次捷吧。”

纵然宫涤尘智计百出,此刻也惊讶得瞪大双眼:“我知道大叔眼光独到,世间无双,却不知你料事如神,几如仙人。”

鹤发畅然大笑:“你的父亲一定告诉过你,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人。”

“可是大叔昨日才到,怎么可能猜出我要让你见的人就是琼保次捷?”

“呵呵,天机不可泄露。”

丹宗寺以西十里处,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横亘于高原之上。

坚固而冷硬的冻雪令整个雪峰浑然一体,细细的雪水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蜿蜒流下,白线银丝反射着晶莹耀目的光,像一张精密的蜘蛛网将山头围绕起来。雪水于山腰聚集,再从数十张的高处瀑流而下,长长地冰刃如战刀般悬于峭壁,遥遥望去,就仿似一柄巧夺天工的宝剑把雪峰从中剖开,方才形成两座对峙的高峰。

此处名为日月山,险峰上天堑横障,冰河下泥沼暗伏。南北走向的雪河从山腹中穿过,积雪成溪,汇溪成河。河面上冰冻三尺,足可承受数百斤之重,河面下却暗流湍急,雪水聚集于山脚下一座小湖。

值此寒冬之际,近岸处的湖面已经结起一层薄冰,但在湖中央却是烟气缭绕,地热蒸腾出的氤氲雾气弥漫于整个湖面,如同幻梦中的仙境,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方圆半里德青青草地围绕着湖畔,草地上点缀着无数野花,在寒风中摇曳灿烂。

在这样的隆冬时节,根本不应该有花,也根本不应该有这一片充满生机的碧色。这奇异的景色就像是大自然中最顽强的生命力对高原酷寒的一次嘹亮的宣战。

吐蕃国内地博人稀,似这般小湖随处可见,大多无名,但这个四周被雪山环抱的小湖却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拉姆措,意思是仙女湖。或许每一个见到如春湖景德人,都坚信在这神秘幽深的湖中一定住着一个美丽善良的仙女。

湖边不远处,一群羊儿正悠然吃着青草,以为少女手执牧鞭立于湖岸,眺首远望,白裙云袖,长长地乌发披肩飘飞,衫薄袖轻,引人遐想;另一名身穿皮袄的吐蕃少年则挥舞长鞭驱赶羊群,口中不时发出低沉的吆喝声。

拉姆措地形独特,周围环绕着经年不化的冰山雪峰,湖底却内蕴地热,常年不灭,所以尽管此刻是寒冬腊月之际,湖边依然长有茂盛的青草。对于游牧于高原上的吐蕃人来说,这水草丰美的地带是天然的冬季牧场。

然而此处乃是吐蕃国内的几处禁区之一,吐蕃王曾严令周围数十里不得有牧民接近,所以此刻偌大的湖边就只有两位少年守着几百只大小羊只。

忽然,吐蕃少年停下长鞭,手搭凉棚,望向那高高的雪峰:“白玛,快来看啊!”

白裙少女如若不闻,连姿势也未变一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就见在那人迹罕至的雪山冰峰最高处,银装素裹之中却赫然立着一道突兀的黑影。

——这是一只体型剽悍的动物,身长约八尺,除了眉前双眼正中挂着一撮雪白的毛发外,全身上下都披着纯黑如墨的长长鬃毛,吻短鼻宽,舌大唇厚,腰挺如山,爪利如刀,貌似犬狗,型如虎豹,神态威严而肃穆。它的头部及脖颈处鬃毛直立而起,乍望去如同一只雄狮,宽阔的面部上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呈苍褐色。一阵寒风吹过,掀起它眉间的白毛,露出一枚铜钱大笑的斑记,仿佛是第三只眼睛。

这是一种高原上特有的动物,在吐蕃语中叫做多启,中原则称之为苍猊,性情凶猛好斗,多以群居。苍猊不但有威武的体型和迅捷的速度,更有锐利的视觉和敏感的听力,可谓是高原上的百兽之王。但奇特的是,苍猊往往能与牛羊和平相处,却时常与狼、虎豹、熊等大型肉食猛兽相搏,似乎只有强大的对手才能激起它天性中最为冷酷残暴的一面,一只成年的苍猊不但可以力敌群狼,就算独自面对虎豹等大型猛兽亦不落下风。

这只伫立于冰峰之上的苍猊体格雄壮,霸气十足,且眉生三目,极具异相,乃是出没于附近的苍猊群首领。

此刻,苍猊王在风雪中端立不动,半开半阖的目光扫视着山峰下的绿谷,仿佛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正俯瞰着自己的领土,忽然,它那尖细的耳朵竖了起来,眯起的双目蓦然大睁,引颈耸鬃,昂首望天,舒张的鼻翼中喷出一股股白气,阔大的嘴巴缓缓咧开,示威般露出两排尖锐的利齿。

在苍猊王的头顶上隐隐传来羽翼破空之声,只见从碎絮般的云层中隐隐现出一个小黑点,之后越来越大,竟是一只体态雄壮的黑色雄鹰。那雄鹰毛色黑亮,翅展七尺,伴随着有力的鹰鸣,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符咒,眨眼间已落至苍猊王头顶处。

苍猊王口中低低嘶叫,弓腰沉背,后肢微曲,死死盯住来犯之敌。

只见雄鹰在空中盘旋数圈,蓦然一声长啸,朝苍猊王俯冲下来。苍猊王仍然静立不动,只是全身毛发乍然竖起,待雄鹰飞扑而下,蓦地抬起右爪迎上。这一抓若是击实,足可令任何血肉之躯刹那间四分五裂。

苍猊最有力的武器无疑是四根长牙,强劲的下颏与锋锐如刀的尖齿足可咬碎猛兽巨大的骨骼,而它那锋利而长韧的指甲亦可于瞬间撕裂任何动物的毛皮,掏出其内脏食之。

那只雄鹰晓得苍猊王利爪的厉害,凌空飞扑只是虚式,左翅一沉,右翅疾拍,轻巧地从苍猊王身侧滑翔而过,趁双方身体交错的电光火石间,闪电般伸出利喙,往苍猊王的左目啄去。

苍猊王敏捷地一跳,闪开雄鹰的扑击,却并不趁势出击,而是退开半步,仍保持着防范的姿势。

苍猊不仅性情凶猛,韧性也极强,扑食时并不轻举妄动,而是静静守候到最佳时机方才对猎物发出致命一击。

一鹰一猊连战数个回合,双方皆无功而返。雄鹰并不气馁,在空中缓缓盘旋,等待下一次进攻的机会,而苍猊王则抬起前爪护住眼鼻要害,静等对手再度袭击。

冰峰峭壁如镜,映出雄鹰与苍猊王对峙的情景,犹如武学高手间的生死相搏。鹰唳,猊吼在群峰间激荡不休,响彻长空,震落层层雪块。

忽然,那雄鹰身躯一震,一声凄唳,垂首回翅,收羽缩爪,仿似中箭般从空中直直跌下。苍猊王终于觅得良机,大吼一声,后肢微曲疾弹,闪电般腾空而起,窥准雄鹰落下的方位扑去……

雄鹰落至苍猊王头顶两尺处,突然不合常理地急急一停,那看似已将濒死的身体里蓦然爆发出极大地力量凌空弹身,鹰目精光连闪,双爪迅似寒钩,尖喙疾如利刃,朝苍猊王发起了意料之外的进攻——这只雄鹰不但动作矫健,竟还懂得诈死诱敌,可谓是鹰中极品~

然而苍猊王的扑击之势亦凌厉至极,此刻双方皆无闪避的余地,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苍猊王的悲伤现出一道寸许长的血痕,是被锋利的鹰爪抓伤的,而其左颊更是被雄鹰的利喙啄出一个血洞,但苍猊王的右爪同时也拍中鹰翅,几根黑色的羽毛顿时从空中悠然飘落。

苍猊王力大无穷,那只雄鹰受此一击,竟由峰顶直坠而下,落了近十丈距离后方才回过气来,再不敢纠缠苍猊王,展开宽大的羽翅,往东方飞去。

苍猊王凝立于冰峰之巅,虽然它可以追上高原上奔跑如飞的羚羊,可以瞬间杀死一匹凶残的豺狼,但毕竟身为走兽,无法追袭这翱翔于天空的敌人,只能静静盯着雄鹰远去的身影化为一个小小黑店,不甘心般四肢轻刨雪地,昂头扬声发出一记长长地咆哮,一面深处长而柔软的舌头,舔去从脸颊流至唇边的鲜血,它褐色的双眼闪烁着嗜血后残酷满足的光芒,如同一个拼尽全力守卫了领土的战士。

“白玛,你看到了吗?琼保次捷的鹰儿又去斗那只苍猊王了,不过好像还是吃了亏……”山脚下的拉姆措边,吐蕃少年远远望见雄鹰与苍猊王相斗的一幕,对湖边的白裙少女兴奋地大叫着。

围绕在他周围的羊群被这突然地叫声吓了一跳,一阵躁动过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才继续悠然的吃起青草来。

这个吐蕃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那件脏得不现原色的羊皮袄已遮不住他隆起的肌肉、宽大的肩膀和结实的脊背。如同那些常年暴露在强烈阳光下的吐蕃人一样,他的面孔被晒得黝黑而粗糙,肌肤泛起健康的红紫色,腰间挎着一柄无鞘的吐蕃战刀。随着他开口说话,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浓密漆黑的头发短而卷曲,杂乱地披散在丰满的额头上。

这个强壮的吐蕃少年名叫多吉,在吐蕃语中的意思是金刚。就见他啧啧嘴,颇为羡慕得望着那只在天空中缓缓飞翔的雄鹰,一面喃喃自语:“若是哪天鹰儿斗败了苍猊王,我一定要宰一只肥嫩的羊羔犒劳它。”

那名叫白玛的白裙少女却仿佛根本未听见多吉的话,手中牧鞭无意识的挥动着,眼神茫然的盯着拉姆措中那氤氲的雾气,脸上带有一抹超然恬淡的笑意。她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极美,鹅形的面孔上渐淡渐细的眉隐进鬓角,弯而微翘的长长睫毛点缀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小巧而嫣红的嘴唇,白皙的皮肤几乎看不出一点血色,脖颈上挂着一枚明晃晃的银项圈,更映的肌肤胜雪。她虽是身着吐蕃少女最常见的装束,容貌却仿佛一位来自江南水乡的大家闺秀。

在吐蕃语中,白玛的意思是莲花,倒与白裙少女出尘的气质颇为符合,只不过她那美丽的眼瞳中没有一丝神采,反而透出一份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淡漠,唇边的笑意也只像是出于礼貌的摆设,乍见时会觉得她仿佛一个画中人物,而并非活生生的天真少女。

多吉白玛毫无回应,恨恨地踢飞一块石头:“其实你根本不必一天到晚不说话,大家都知道你不是个哑巴。”

白玛终于转过身来,射来一道疑惑的目光。

“嘿嘿,别不相信,我就亲耳听过你说梦话……”

一语未毕,白玛忽然扬手挥鞭,劈头盖脸地朝多吉抽下,长长地牧鞭在空中绕出无数个小圈,迂回进击,让人难以分辨鞭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牧羊少女不但身怀武功,而且鞭势奇快,鞭路诡异,纵是武林好手只怕亦难有胜算。

多吉眼见牧鞭袭来,如一只敏捷地猎豹灵巧的闪过,却不还手,一个劲地苦脸告饶:“停手,停手。白玛不要生气,我可以对着雪山发誓,我只是有此在晚间巡夜时无意听到过你说梦话,根本不知道你讲了些什么。”

白玛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落在多吉身上,像是在探究他话语的真假,又仿佛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手中的牧鞭缓缓垂下,目光重又望向远方。冰冷的湖风吹动她白色的长裙,她却似乎丝毫不觉寒意。

多吉性情豪爽,吃个没趣也不生气,复又乐呵呵地大声吆喝起走散的羊群,偶尔抬眼望向高高的雪峰,那只苍猊王已然不见了。

他忽又发起呆来,心底冒出一个疑问:“琼保次捷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何一早起来就不见他的踪影?”

不觉到了午间,纷扬的大雪终于停了。

清脆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多吉远远望见来骑,吃了一惊:“怎么堂使亲自来了?糟糕,琼保次捷还没回来……”

白玛已然静立于湖边,多吉则往来骑迎去,恭敬行礼:“多吉见过堂使。”

来人约三十四五,面容冷硬,身材高大,一对双目窄而细长,如同锐利的刀锋。一身黑衣将他的全身遮的严严实实,黑衣的右下角以白线绣着人形,手持一片碧叶,形态惟妙惟肖,除此之外再无其余装饰。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胯下的马儿,马鞍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光,竟是以纯金所铸。所以多吉才能远远地认出来人的身份——御冷堂四使中专职传授武功、教导行事、惩戒错失的碧叶使。

碧叶使飞身下马,目光巡视一番,沉声喝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琼保次捷去了何处?”他的声音平稳至极,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每一句都像是在发布命令,不怒自威。

多吉心知若是被碧叶使发现琼保次捷擅离职守,琼保次捷定会被重罚,于是慌忙答道:“一只羊儿走失了,琼保次捷去寻,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虽知此拙劣的谎言多半瞒不过处事精明的堂使,他依然心存侥幸,一面对走过来的白马使眼色。

碧叶使目光闪动,竟不再追问,只对多吉道:“那就由你替他接下今日的任务吧。”

多吉暗地松了口气:“弟子与琼保次捷这个月都是研习刀法。记得他应该修习帷幕刀网的第三十七式,而我则是寒梦刀法第九式。”

碧叶使淡然道:“我又岂会弄错你们的进度。”说话间,他从怀中拿出两页纸递给多吉,又特意嘱咐道,“可千万不要弄错,你的内力不足,妄修帷幕刀网只会伤及自身。”

多吉只道已瞒过碧叶使,喜滋滋地答应着接过那两张纸。每张纸上都有几幅使刀的人形,乃是对照修习的图样。

碧叶使望着白玛,眼中闪过一丝怜惜:“白玛今日可想习武?”

白玛面上依然是那份无动于衷的笑容,微微摇头。

碧叶使轻叹了口气,从鞍后取出一面长方形的木盘,掷向白玛,吐出两个字:“堂规。”

白玛扬手接住木盘,这一刻,她本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大异往常的兴奋,仿佛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当即盘膝坐下,垂首拨弄木盘。

这是一件极为奇怪的物事,长约半尺,宽有四寸,以质地坚硬、不易变形的古木模框住外沿,木模中间则用细铁条隔成整齐细密的方格。密密麻麻的小木块镶嵌于铁条之间,只能移动而无法取出,上面刻着许多文字。

这是一件御冷堂为二代弟子特别制作的工具,名唤“迁繁盘”,堂中专门有巧匠负责打造成各式各样,那些小木块上或者刻着数字,或者刻有文字,有时还绘制着图形,规则是利用唯一的空格,在最短时间内把那些杂乱无章的小木块按一定的顺序排列起来。

御冷堂的二代弟子多是在各地收罗而来根骨奇佳的孤儿,这些孩子来到气候寒冷、条件恶劣的吐蕃,每日习武练功无有间歇,不免厌烦。“迁繁盘”的出现可谓大受欢迎,不但令孩子们可以学习相应的文化,还能够提高他们的反应判断和手指的敏捷灵活,可谓寓教于乐,一物数用。今日白玛的任务就是把那些散乱的文字按堂规的顺序排列起来,当中如果有重复的文字,则会以编号提示,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迁繁盘”的完成情况会被记入每人每月的排名中,所以弟子们都会全力以赴。虽然似是游戏,但“迁繁盘”作为御冷堂教导弟子的密术,严禁外传,隔不多久就销毁一批。

碧叶使又问:“今日堂中弟子大多参与了无名峡谷的行动,而你们鹰组却只能在此牧羊,对此大家可有怨言?”

多吉大大咧咧地一笑:“我无所谓,只要每日吃得饱睡得好,比什么都强。”

碧叶使知道多吉天性淳朴,全无争强好胜之念,不禁也笑起来:“你这小子正应了吐蕃人的那句俗话,‘只要有觉睡,头颅睡烂也甘心。”

多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弟子只是懒得费心思么。”他见到白玛专心拨弄“迁繁盘”,扁扁嘴,“像白玛那样痴迷于迁繁盘,我可做不到。”

他那粗短的手指自然无法与白玛的纤细灵动想必,每次比赛“迁繁盘”皆排名靠后,幸好他人虽稍显笨拙,却极为努力勤奋,加上身体健壮,外门硬功在众弟子中罕遇对手,一时到没有被驱逐的危险。

碧叶使淡然道:“也是,你连堂规都记不清楚,如何摆弄‘迁繁盘’?”

多吉一怔:“弟子可没这意思。”

碧叶使正色道:“那我可要考你一下。”

多吉本见碧叶使并不追究琼保次捷之事,只道自己的谎言依然过关,此刻方才隐隐感觉到不妙,偷望一眼碧叶使全无表情的脸色,心头忐忑不安。

碧叶使面色忽冷:“堂规第二条戒律是什么?”

多吉心头一震,大声答道:“忠诚为主,决不欺瞒,若有违犯……”说道这里,他倒吸一口气。

碧叶使并不开口,只是冷然盯着多吉。

多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续道:“若有违犯,轻者九鞭施身,重者裂体断肢。”虽是寒冬之际,一层细细的汗珠却从他额头上渗出。

“啪”的一声,碧叶使右手马鞭微扬,多吉面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

碧叶使寒声道:“你敢不敢再说一次琼保次捷去了何处?”

多吉垂头低声道:“弟子不知他去了何处,不过他决不是有意擅离……”话音未落,第二鞭又重重抽在他脸上。

碧叶使漠然道:“琼保次捷是否有意擅离职守应该由我来判断,而不是用你来告诉我。”

多吉默默静立原地,咬牙强忍疼痛,几颗豆大的血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一阵寒风吹过,瞬间结成了冰渣。

碧叶使不再多言,掉马欲离。多吉一惊,不假思索的上前抓住马缰。

碧叶使缓缓道:“你可有不服?”

多吉跪倒于地:“弟子欺瞒堂使,理应受罚,并无不服,还有七鞭请您一并赐罚。”

碧叶使一怔,忽又笑了起来:“你这孩子,饶你七鞭还嫌不够么?赶紧起来吧。”

多吉却不起来,倔强地一昂头,结结巴巴道:“弟子自知罪大,不敢求堂使饶恕。”

按照堂规,这七鞭既然不落在他身上,就会轮到琼保次捷受刑。

碧叶使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都只不过是十几岁孩子,就算一时贪玩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两鞭只是惩治你对我说谎。放心吧,只要琼保次捷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确定他没有做违背堂规的事情,我就不会再惩罚他了。”这一刻,他的口气犹如一位慈祥的兄长,正耐心的对犯了错误的小弟弟说教,刚才的严厉荡然无存。

多吉是个直性子,听碧叶使如此说,心头顿时一松,脱口问道:“堂使是如何瞧破弟子说谎的?”

碧叶使手指着一旁的马儿,悠然道:“琼保次捷若是去寻找羊只,岂会不骑马儿?何况那马儿鞍镫松弛,明显并无人骑过,只是配着空鞍,想必琼保次捷一早就外出未归,你这番信口开河又岂能瞒过我?”

多吉此刻方知原委,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却有牵动脸上的伤口,不禁捂面呼痛。

碧叶使忽又发问:“堂规第四条戒律是什么?”

多吉才松了口气,此刻再度被吓一跳,心想莫非自己又有违规之处?

他一面苦思一面嗫嚅答道:“同门有难,两肋插刀,背叛兄弟,杀无赦。”

碧叶使点点头:“所以,我才饶你七鞭。”他又望了白玛一眼,几不可闻的低叹一声,转身飞马而去。

多吉望着碧叶使远去的背影,心中犹存余悸。

御冷堂中的弟子皆知碧叶使喜怒无常,心机缜密,几乎任何违规之事都瞒不过他。每个人对于堂主宫涤尘都是忠心服庸,既敬且佩;但对于碧叶使吕昊诚,则是又敬又怕。

自始至终,白玛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只是专心致志的拨弄着怀中的迁繁盘,似乎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多吉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哼,见我挨打也不求情,枉我与你同组!”之后,他开始垂首专心研究手中画有刀法的图纸,不时抽刀比划几下,渐入忘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声呼哨遥遥传来。

多吉抬眼望去,一面招收一面放开喉咙大叫:“琼保次捷,你总算回来了!”

远远地,可见一道人影从山峰高处直落下来。那山壁陡直,又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冰雪,普通人如此坠下必将摔得粉身碎骨。但那道人影却履险若夷,每当下落的速度太快时,便以脚尖点在凸起的岩石上减缓冲势,眨眼已至山脚,凌空一个跟斗,稳稳落在地上。

琼保次捷虽然有着吐蕃人的名字,却是一位汉族少年,亦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第一眼看到他时,那瘦削的脸廓、笔直地鼻梁、英挺的剑眉、紧抿的嘴唇、尖绣的下巴坚硬而不加修饰的胡茬……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未脱稚气、任性倔强地少年;然而,那一双大而灵动、专注犀利的眼睛中却不时闪动着一种不合年纪的光芒,无论是少年人的激昂意气、成年人的成熟沉稳、老年人的含蓄睿智似乎都可以从这双眼睛里读出来,令人乍见之下难以分辨他的真实年龄。

这是一张充满着矛盾地容貌,冰冷而沉郁的神情如同刻在脸上,既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又让人遐想如果他笑起来,一定会非常俊朗悦目;那眉宇间淡淡的愁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柔软的怜惜,但又会认定一旦那微皱的浓眉舒展开来,会是多么地神采飞扬。

他穿着一件吐蕃人寻常的白色皮袄,皮袄很新,洗的很干净,胸口却挂破了好几处。他脚下的马靴也裂了口,本是戴在头顶的毡帽此刻捧在怀里,其人却全无寒冷之态。他任由长长地黑发迎风飞舞着,似乎根本不愿意费神拨开这些遮住视线的乱发,那懒散而无动于衷的神情,会让人觉得那局并不壮实、甚至有些单薄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琼保次捷正用双手将毡帽捧在胸前,朝湖边稳稳奔来。一声鹰唳传来,那只与苍猊王相斗的雄鹰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他的肩上,又探喙往他怀中的毡帽啄去,却被琼保次捷抬手挡开,低低对鹰儿说了句什么。雄鹰冲天而起,一面在空中盘旋,一面不忿地鸣叫着。

多吉喃喃道:“奇怪,琼保次捷找来了什么宝贝?竟然连鹰儿都不顾了……”

忽觉风声一动,一道白影已从他身边窜出,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尖锐至极的惊叫。

只见原本一直呆在湖边拨弄‘迁繁盘’的白玛此刻已站于多吉身前,浑身轻轻颤抖,如同中魔般怔怔盯着渐行渐近的琼保次捷。

“白玛,你怎么了?”在多吉的印象中,白玛永远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娴静姿态,他从未见他如此失态,更遑论那一声几乎震破他耳膜的尖叫。

不等多吉反应过来,白玛右手疾探,食中二指已搭在他的腕上,猝不及防之下,多吉只觉脉门一麻,手中的吐蕃战刀已被白玛劈手夺去。

“白玛,你疯了吗?”

白玛仗刀而立,对多吉的质问不理不睬,只是死死盯着琼保次捷,美丽的脸孔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眼中泪光盈盈。

琼保次捷远远看到白玛的样子,亦是按吃一惊,在二十步外停下脚步,并不说话,只是疑惑地望着白玛。

白玛挺刀在地上画了一道深达半寸的长线,对琼保次捷不停地招收,颤抖的唇中嘶声吐出四个字:“快过来压……”

多吉自小与白玛一起在御冷堂中长大,相处几近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主动开口说话,一时惊得呆住了。

琼保次捷亦是满面疑惑,但他只觉白玛对自己全无敌意,反倒满怀着深深地关切。看着她急迫的神情,刹那间他几乎怀疑正由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在自己身后紧追不舍,而只有跨过她画下的那条线后方可保住安全。当下琼保次捷不再迟疑,大步奔来。

等琼保次捷跨过那条线后,白玛大叫一声,抛开手中战刀,猛然扑入琼保次捷的怀中。

琼保次捷大吃一惊!

与白玛结识三年,还从未见她对他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他这般年纪正值情窦初开之际,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最是敏感,想要推开白玛却又不敢碰触她,只好慌忙地把拿着毡帽的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僵直不动,只感觉心脏不争气地怦怦乱跳,几乎要跃出胸膛,一张脸涨的通红通红。

不独琼保次捷,多吉亦是吓了一跳,呆呆看着白玛的小手在琼保次捷的怀里摸索不休,又解开他的衣襟往里查看……

琼保次捷渐渐冷静下来,瞧出白玛的用意,轻声道:“我没有受伤。”

白玛闻言缓缓抬起头来,长长舒了口气,泪光未干的眼睛深深地望着琼保次捷,唇边露出欣然的一笑。突然,她又恍如惊醒般推开琼保次捷,怔了半响,复迈着优雅的步子重回湖边,捡起方才丢落在地上的‘迁繁盘’,再度沉浸于她自己的世界。

琼保次捷与多吉面面相觑,不知白玛为何会如此。

琼保次捷最先缓过神来:“多吉,你怎么受伤了?”一面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替多吉敷在面部伤口上。

多吉嘻嘻一笑,拍拍胸口:“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对了,刚才堂使来过,发现了你不在,回去时你可要小心些。”

“堂使亲自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多吉本想隐瞒替琼保次捷说谎受刑之事,奈何琼保次捷心思缜密,听出破绽,再三追问之下,他只好和盘托出。

琼保次捷也不道谢,只是轻轻一拳击在多吉的肩膀上,骂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别替我硬抗,不然我可不客气。”他的年龄虽比多吉小几岁,这番举动却极似兄长。

多吉心里一热,故意混若无事地一笑,拉开架势:“不客气又怎样。来来来,你可未必打得过我。”

多吉本以为琼保次捷会像从前一样抢上来动手过招,谁知他只是低叹一口气:“是啊,我谁也打不过……”

“说什么呢?堂中谁不知道你年纪虽小,但悟性奇高,嗯,堂主虽然常常数落你几句,但其实都是为了督促你。”

“与堂主无关,只是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没用。”

“胡说!你瞧我,比你多来了六七年,现在只练到寒梦刀法,而你都练到帷幕刀网了。”

“那又有什么用?”

多吉挠挠头。他只知道每个人都在勤修武功,却从未思考过武功练成了究竟有何用处:“至少堂主见你武功高了会很开心啊。”

琼保次捷被多吉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但随即又皱起眉,喃喃道:“就算武功与堂主一般高,也赢不了他的……”

多吉奇道:“你说什么!难道有人比堂主的武功更厉害?平素大伙私下里都在议论,堂使和堂主那个武功更高。我觉得定是堂主更胜一筹,不然怎么做堂主?”

琼保次捷似乎不愿多纠缠,扯开话题道:“你猜我去做什么了?”

“对啊,你一大早去了什么地方?竟然也不叫上我。”

琼保次捷亮出手中托着的毡帽,神秘一笑:“你自己看吧。”

多吉应声瞧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毡帽中是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苍猊幼崽。

高原上的夜晚来得很迟,直到酉时末,三人才集结羊群,出了山谷往东行去。天色依然很亮,无云的天空却已点缀起闪闪星辰。

行出三四里路,几人来到一座小山前。那小山不高,奇的是远处的高山顶上都覆盖着千年不化的积雪,唯有这座低矮的山峰却呈现出异样的赤红,峰顶并无积雪,只有些奇形怪状的红色岩石,全无草木,宛如一团红色的烈火。

这座小山有一个可怕的称呼——魔鬼峰。

据说每隔数百年,这座红色的山就会喷出火来,酷热的火光直冲云霄,更裹挟这遮天蔽日的毒烟,周围数十里一切事物都会被完全溶化。在吐蕃人的传说中,这火焰便是地底被镇伏的魔鬼来到人间作恶。所以,此地才成为吐蕃国的禁区。

一条细长狭窄的山谷如同一把镇魔伏妖的红色长剑,端端从魔鬼峰的山腰切入。山谷中全是赤色岩石,形状各异,几乎只容两人并行。三人花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把所有羊只赶入谷中。

一路上,白玛并无异样,只是偶尔用她小鸟一般明亮的目光打量着琼保次捷。趁多吉与白玛忙着驱羊入谷,琼保次捷若有所思地查看着谷中的地形,眼中闪动着一丝兴奋的光芒。

穿过山谷行出不远,谷地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方圆五六百步的空地,空地周围粗略地围起一圈栅栏,栅栏内散布着数十座帐篷。这里就是他们的宿地,亦是御冷堂的秘密基地。

魔鬼峰本为火山,地质独特,山壁上散布者许多大小不一的山洞,那些羊群就被分别关在各个山洞之中。

谷中已燃起二十余堆篝火,彼此相距甚远。除了左边第四堆篝火外,每一对篝火边都围坐着四名少年。

近百人中绝大部分都是男孩子,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最少的年仅八岁,大多是十六七虽的少年。从相貌上来看,以汉族少年居多,亦有少数回蒙吐蕃等来自异地的少年。他们或开、烤羊而食,或饮酒对谈,或舞刀弄剑,亦有人如白玛一般摆弄着‘迁繁盘’。

每隔两堆篝火就有一位黑衣人,他们并不打扰那些各行其是的孩子,亦不语他们交谈,只是不时端出美酒与食物,俨然是孩子们的仆从。每个黑衣人的黑衣右下角都用白色丝线绣着一个手持各式兵刃的人形,形状不一。

而除了这些黑衣人之外,此处再无一个成年人。这里仿佛是一个完全属于少年的世界,只是其间却并没有任何寻常可供玩耍的器具,只有若干插满着各式兵刃的兵器架,其上甚至包括了许多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奇门兵刃。

整个山谷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人在篝火间随意走动,每一个孩子似乎都被固定在属于自己的篝火边。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仿佛是充注这什么魔法,将素性好动的孩子们束缚在周围。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井然有序,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军营。

左边第四堆的篝火正是属于琼保次捷这一组。一位黑衣人已在火上架起了一只肥羊,正在翻动烧烤,落下的羊油激起蓝色的火苗,香味四溢。

多吉离了老远就不停地咽着唾沫:“哈,我可真是饿坏了!”他几乎是冲过来的,一到就迫不及待地接过黑衣人递来的一大块羊骨,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

白玛随之坐在篝火边,慢慢吃着羊肉,喝着暖暖的酥油茶。琼保次捷则拿起放在地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生羊肉,给肩头的鹰儿喂食,自己却只是胡乱吃了几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多吉嘴里塞满羊肉,含糊不清地对黑衣人问道:“达娃大叔,瞻宇怎么还没回来啊?”

那被称为达娃的黑衣人抬起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庞,轻声道:“堂主召他另有要事,你们先吃吧,不用管他。”

这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吐蕃汉子,容颜苍老,每一道皱纹都被深深刻在脸上,仿佛正无言诉说着主人一生经历的磨难。

多吉羡慕道:“堂主越来越信任瞻宇了,要是我能像他一样优秀就好了。”

达娃瞥一眼琼保次捷,笑道:“只要你不断努力,总会做到的。”

多吉摇摇头:“我可不行,就算武功练得像瞻宇一样好,也没他那么聪明。”他这话确是出于真心,这个单纯且容易满足的吐蕃少年似乎从不知道妒忌为何物。

一旁的琼保次捷忽然一咬牙,侧头在达娃耳边低声道:“我有些事情要去做,还请达娃大叔能给我一个时辰。”

达娃诧异地望着琼保次捷:“你要做什么事?”

琼保次捷不语,只是把捧在手中的毡帽揭开一线,达娃望见那只幼年苍猊,脸色顿时大变:“你是从何处找来的?”

“自然是苍猊洞中,”琼保次捷语气沉重,“还请达娃大叔不要禀报堂主,我自然会处理好这件事。”

达娃达娃默然半响方道:“离开时小心些,记得准时回来。”

琼保次捷谢过达娃,又轻抚一下鹰儿的羽毛,指指多吉。鹰儿晓得主人的意思,乖乖地含着肉伏在多吉身边。

琼保次捷对多吉道:“吃完饭后把鹰儿放出来。”

多吉不知琼保次捷打的什么注意,只是点头应承。

琼保次捷先钻入帐中取了些东西,然后猫着腰小心地从篝火照不到的阴影处离开。他到并非怕被人发觉,只是不愿因此连累达娃大叔。

这群黑衣人每人都负责两组孩子的起居饮食,武功修习,在达娃所照应的八个孩子中,他唯对鹰组的四人特别尽心。

桑瞻宇高大英俊,成熟稳重,乃是诸弟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多吉外貌粗豪,单纯善良,不通心机,让人凭生好感;白玛天生丽质、乖巧柔顺,沉默寡言,令人怜惜;而琼保次捷性情多变,时而忧郁时而开朗,心思玲珑,最是让他放心不下。

达娃望着琼保次捷悄然离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喃喃叹道:“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又转头向多吉问道:“你和琼保次捷最是交好,一定知道他捉来那只幼崽苍猊想做什么吧?”

“我问过,他说自己的鹰儿经常与那只苍猊王相斗,吃亏不少,所以才捉来幼猊,想引出苍猊王来教训一下,好替鹰儿出气。”

达娃心中一震,双手合十,态度肃穆虔诚:“真神在上,这些汉人孩子并不知高原的禁忌,请千万不要降罪于他们。”

事实上吐蕃人不但把苍猊视为古老高原的守护之神,决不私自捕猎,而且每当寒冬时节,还往往会主动供奉牛羊,以求平安。琼保次捷此次掳走幼猊必将引来苍猊群报复,说不定还会惹来更多更大的灾祸。

看到达娃郑重的神态,篝火边一下沉静下来,就连一向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白玛也扑闪着大眼睛,满脸迷惑之情。

达娃对多吉略含责备:“琼保次捷是汉人,不知吐蕃的禁忌,难道你也不知么?”

多吉苦笑道:“达娃大叔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我怎么能劝得住?再说了,大叔为何刚才不阻止他呢?”

达娃缓缓道:“堂主吩咐过我们,绝不要轻易否定每一个孩子的行动,哪怕他们的做法非常荒唐,也自有其道理。哎,就怕他此举将激怒苍猊群,引来后患无穷。”

多吉故作轻松地一笑:“达娃大叔不用担心,琼保次捷的武功高,人又机敏,就算那苍猊王亲自来了,也伤不到他的。”

达娃叹道:“你们根本不知道苍猊群有多么的可怕,记得在一个关于苍猊与狼的传说中,狼杀死了母苍猊,那只公苍猊明白以自己的实力无法和整个狼群对敌,于是在跟踪狼群半年后,最后才寻到机会突袭杀死狼王。这虽然只是一个传说,但也足以说明苍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本性。可以防他们一时,却不能防他们一世。苍猊就像是高原上的英雄,英雄决不先犯人,可是若有来犯,他们绝不会放过!”

多吉顿时默然不语。

白玛吃的极少,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对达娃深鞠一躬,指指怀中的迁繁盘:“大叔,我先回去……”她的话说得又轻又慢,短短几个字有数处停顿,似乎费了极大地力气。

达娃不料白玛竟会开口说话,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见白玛已转身回帐,他一扯多吉的衣襟,语带惊讶:“怎么回事,白玛竟然说话了?”

多吉嘿嘿一笑:“还有更古怪的呢。”说着把今日白玛扑入琼保次捷怀里之事一一告诉达娃,末了又古怪地眨眨眼道:“我看白玛一定是爱上琼保次捷了……”

达娃本是愁眉紧锁,听到这里不由失声笑道:“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是爱么?”

多吉恼道:“再过几个月我就十七岁了,怎么会不懂。”

达娃的大手抚着多吉的脑袋:“此事恐怕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听了你的描述,应该是与白玛的身世有关。”

多吉道:“对了,我听说当年就是达娃大叔与堂使一起救下白玛。”达娃点点头,思绪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记得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与堂使同去塞外办事,就在祁连山脉中遇见了白玛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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