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雨夜,张公馆,书房内。
又一次来到了这个令自己心潮澎湃的书的世界,管明棠却没有了先前的心潮涌动,更没有了上一次闲暇观书,和上次不同的是,书房的主人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他并没有坐下,而是气定神闲地踱着方步。
“年轻人总能给我吃惊,我很喜欢这种吃惊。明棠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铁厂办不成呢?”
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周围的书,张静江面露凝重之色。
“在这些书里,记录着不少人,他们也是怀揣着为国为民的理想,投身实业,可最终,他们却落得业破人亡的境地,反而是那些未将为国为民视第一原则,而是在商言商,商达而善的人,一直把生意做到了现在!”
说话时,张静江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来,但他却未看书,而是看着管明棠郑重其事的问道。
“这是为什么呢?
是呀!
这是为什么呢?
准确的来说,他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呢?
在沉默良久之后,管明棠缓声说道。
“我想,做生意,首先要遵从一些基本的商业原则,如果违背了商业原则,那么企业倒闭、个人破产,则没有什么意外的地方!”
“噢!”
看一眼管明棠,张静江轻轻用手拨打着书橱上挤的整整齐齐的书脊,沉吟了一下,将手中的书塞回书柜,然后看着书柜内的书说道。
“可你管明棠是要名声,而不是实惠啊!听说北洋纱厂的生意,你少挣了几十万!”
“这……”
张静江的问题倒是让管明棠犹豫起来,眼前的这位“元老重臣”此时给管明棠一种感觉,他仿佛一个先知,能洞澈自己的心扉,之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在他面前显然没有任何作用,或者说,他根本不会相信,如果说出来的话,恐怕……只会落得下乘。
“印光先生,您知道,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有了名声,也就有了生意,北方初建,名不显于人,力亦不为人所知,所以舍财而得名,在明棠看来,理所当然,再则,有舍即有得,以明棠看来,今天北方所得,远超昨日之舍!”
“有舍有得,你如此年青,就能懂得这个道理,到也属难得?”
点点头,对这个年青人,张静江愈发惊奇了,他的手停了下来,静静地对着书橱,一动不动。
“生意嘛,是人做的,做生意和做人一样,什么事情,都要有舍,至于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吧!”
“哈哈哈!”
不待管明棠说完,张静江却是大笑了起来,连声说着,
“有意思,有意思。明棠呀!我很久没见过像你一样有意思的年青人了,”
他忽然回过身来,看着管明棠,认真的说到,
“如果,他日,我将轧钢厂办于汉阳,不知,你是否也能,有舍得之思?”
啊!直觉越来越准了!终于绕了这么多圈,还是回到了正题上了。
看着张静江,管明棠微微躬下身。
“印光先生,无所谓有舍有得,您的轧钢厂生意越好,与铁厂便越有利,所以舍嘛……总是需要舍的一点,但生意,总归是生意!”
盯视着面前的年青人,张静江却是神情严肃的说道,
“年青人你知不知道,在中国,不知道多少人听说我要做生意,双手捧着要把股份送给我,他们知道,如果有我这个股东在,不知道会给他们带来多少便利,这一点,你不知道吗?”
“啊,印光先生,这……”
沉吟了一下,看着张静江,管明棠的心笑一声。
“他们于先生,有所求,亦有所需,而……”
看着张静江,管明棠却是笑而不言,他还真不相信,以张静江的身份和先前的表现,他对自己行以威逼。
“而你却无所求!”
笑了笑,张静江这才算是点点头,然后走到书桌后坐了下去,又指着书桌前的椅子说道。
“正所谓无欲则刚!”
点着头,张静江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
“有些人,自以为双手奉上股份,就很聪明,可他们不知道,生意,不是这般做的,做人、做事都是一样,有不得一点投机取巧,投机取巧只能起一时之用,而不能成一世之业!”
看着坐在面前的这个年青人,张静江流露出浓沈的欣赏之意。
从进入这间书房,张静江问管明棠的问题是用心问的,而管明棠答的答案也是用心答的,话虽没有点明,彼此却心照不宣。
人生的命运总是表现出它戏剧性的一面,管明棠也不例外,甚至似乎比很多人来的更突然,更加跌宕起伏的一些,更为戏剧化一些。
一天前,在这个时代,管明棠自认为自己还是那种“不为人所正视的小蝼蚁”,而不过只是一天的功夫,先是见到当今中国的第一人,得到他的欣赏和称赞,而后又被国父称为“革命圣人”、委员长称为“导师”的引为忘年交,可以说,有了他们的欣赏,自己在这个时代不再是那只“蝼蚁”,而是……
在走出张府的时候,管明棠的脸上带着笑容,仰望星空,只觉得这南京的夜空是如此的美丽,心下也随之轻松许多,因为不需要再像过去一样,对自己的安全提心吊胆,或许认识他们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是至少可以让一些人有所顾忌,从而投鼠忌器。
“哲勤,你现在是新业初兴,旁的或许我还帮不到你,想来你人手应该有所不足,就给你介绍几个人才吧!”
坐在客房内,等待着那几个人才的拜访时,管明棠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离开张府书房时张静江的那一番话,他给自己介绍的,会是什么样的人才呢?
进入中央饭店二楼走廊后,邵寒深吸了一口气,在接到印光先生的电话后,他也曾犹豫过了,考虑过,但最终想到是印光先生的介绍,他还是来了。
“管哲勤是个办事业的人,你到那里,方才能一展所长!”
想及印光先生在电话中的叮嘱,邵寒敲响了门,开门的是一位看起来很精练的中年人。
“先生何事?找谁?”
“鄙人邵寒,是印光先生介绍来的!”
看着面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虽然面带笑容,但管明棠并没有翻看他放在桌上的档案,对于张静江介绍来的人才,他到是宁可相信这个介绍,而不愿意用文字资源来说服自己,所以才看着他问道。
“我为什么要聘请你!”
咦,眉头微微一跳,不用再想什么,邵寒也知道,或许,考验来了,是对自己,也是对未来的老板。
“因为你相信印光先生!”
在邵寒看来,如果对方仅仅只是因为印光先生的介绍,他转身就会离开,因为这样的话,未来他很难成就一番事业。
“这个理由,只够你进我的门!”
管明棠不客气的堵住了他的话,心下甚至略有些失望,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才吗?
管明棠的回答,让邵寒的心下稍激动片刻,这个回答让他非常满意,“因为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毫不客气,在邵寒的话中没有一丝客气之意,他的自信发自于骨子里,就像……嗯,就像管明棠真的离不开他一般。
“最好的选择?”
似笑非笑的看着邵寒,管明棠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相信,管先生之所以要重办汉阳,并不仅仅只是要办一个炼铁厂,而是一个现代化的大型钢铁企业,这意味着在未来的很长时间内,汉阳工厂也罢,公司也好,他的领导者都要有超人的毅力,应对来自外界的压力,同时毫不迟疑的抓住时机,在最短的时间,充分利用一切资源加快企业的发展!”
自信的看着管明棠,邵寒又接着说道。
“所以,你的汉阳铁厂所需要的经理,是一个敢于开拓的领导者,而非一个平庸无为的守成者,前者,可遇而不可求,后者非你所需……”
“所以,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是吗?”
“至少,现在我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自信,面对满是自信的邵寒,管明棠的身体前倾,双肘拄扶在书桌上问道。
“不知道,作为汉阳钢铁公司的经理,你准备怎么帮我呢?现在,我所面临着的最大的困境,就是资金问题,我需要足够的资金用于高炉的改造,银行贷款、发行公司股票……邵先生,请问,你现在能怎么帮助我解决这个问题?”
南京中央饭店二楼客房内,尽管已是深夜,但此时客房内的电灯仍未熄灭,并不算大的客厅内被香烟的烟雾弥漫着,烟雾之多,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这房间内是不是遭了火灾,而在电灯下,十几个人或坐或站的在那里讨论着什么。
“……汉阳铁厂1号、2号炼铁高炉虽然是建于清光绪十九年的老式高炉,但在1905盛宣怀委任李维格为汉阳铁厂总办之后,开始对其进行扩充改造。改造后的汉阳铁厂,炼铁的焦比达到1∶1。1,而在宣统三年修建的三号高炉,系引进当时最先进的炼铁高炉,炼铁焦比为1。1,至于4号高炉,在民国十二年3月坍塌,不过炉壳尚存,如果加以修复的话……”
在严恩棫解释着汉阳铁厂的设备情况时,管明棠打断他的话问道。
“你的意思是4号高炉,如果修复的话,还可以使用?”
“是的,按照停产之前的估算,如果重修的话,大约需要三十六万元,而这是九年前的计算,搁在现在的话,估计需要五十万元左右方才完成修复……”
在严恩棫的解释中,管明棠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汉阳铁厂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恶劣,一开最担心的日本是否会借当年和盛宣怀签定的“预支生铁价值”贷款合同,要求汉阳铁厂复工后向其提供生铁,反倒是不值一提,当年的预售生铁合同随着民国十三年汉阳铁厂以及其下属的大冶铁厂停炉,在日本的要求下,改为以等量铁矿石充抵,这意味着自己接到的汉阳铁厂,不需要再负担不必要的生铁预售负担,但更让人忧心的却是设备的情况。
“现在,有那几座高炉是具备使用价值的,或者说修复成本最低的!”
在沉思良久之后,管明棠看着严恩棫缓声问道,虽说这汉阳铁厂可以说是自己为这个国家办的第一件大事,但有些事情,总要量力而行。
“通常炼铁高炉的寿命在30年至35年之间,其间经过改造,可延长寿命十五年至二十年左右,而汉阳1号、2号高炉,在宣统元年改造,并未涉及炉体根本改造,其改造旨在降低焦比,因此从纸片推荐,其高炉寿命应在5至10年左右,对其维护并非仅只是简单改选,还在考虑加固炉体以提高其炉休寿命,因此其成本较高,至于4号高炉,前面已经说过,其炉体坍塌,因而维修成本高,目前,最具希望的就是日产250吨的3号高炉,而且于汉阳、大冶两地六座炼铁高炉中,当数250吨高炉炼铁成本最低,其炼铁焦比为1。1,若在复工时对其加以改造,应可降至1。0。8……”
日产250吨,一年差不多就是九万吨铁……在心合计着这个数字,管明棠心下总算是安定一些,无论如何,即便是只复工这么一座高炉,也算是为国家做了一些贡献。 щшш ⊕TTkan ⊕CΟ
“当然,这些都只是现在的估计,具体情况还需要”“……总之,周所长,你们到了武汉,务必在第一时间内,对汉阳、大冶两地的高炉进行详细检查,制定维修方案,以及旨在降低生产成本的改选方案,要知道降低铁厂生产成本关系到铁厂的生存……”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走进门的是张振声,他的脸上带着紧张之色。
“董事长,北平来的加急电报!”
接过电报,管明棠的脸色随即一变。
“去,赶紧定火车票,咱们回北平!”
吩咐一声之后,管明棠看着周仁,脸上露出些许歉色。
“周所长,北平那边出了点事,我需要立即回北平一趟,一但北平的事物处理好,我就到武汉同诸位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