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真是一个怪地方,新的新到裸腿露臂,旧的旧到结幕而居。天桥便是这样一个还有几分游牧民族之遗风的地方。这地方虽只是北平市的一角,然自成一个小社会,里面什么都有。天桥也就和伦敦的东区一样,是北平的贫民窟。这儿的人所受到世间的最大的恩惠,就是阳光。阳光无分贫富地普照着他们,使他们在日中不至受冻。
不过众所周知,现在北平最大的贫民窟却不在天桥一片,而是在景山,在北平内城中间周围绕有城壕与金色瓦顶的墙垣那就是紫禁城,或者说官面上的话来说叫‘‘故宫博物院”,而他的背后是就是景山,说起景山或许有人不知道,或若说煤山,大多数中国却知道在煤山上的那棵歪脖子树上上吊殉国的皇帝。
不过虽说这煤山曾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可是打从庚子年,八国联军把煤山上的佛堂一扫而空,这里便风光不再,而到民国十二年,冯玉祥派人把大炮设在煤山上,这煤山也就荒废了,并且时常有军队驻扎于荒凉的山坡上。
五六年前,煤山被辟为公园,归故宫博物院管理,修葺后供游人观赏,一时间到也游人如织,毕竟这是北平城少有的几个能一览北平城的地方,可今年刚过完春节,煤山却涌来一阵头戴着“狗皮帽子”嘴里骂着“妈了个巴子”穿着蓝灰军装的官兵,不用说,不用看,只听着那一嘴的关东腔,便知道,这是东北军的人,准确的来说,是前东北官兵。
民国二十一年,十五刚过,失去东北根基的副总司令为节省军费,裁撤了两三万“亢员”,而这些亢员中,有逃入关内的文官,也有东北军官兵,那些中低职文官因为大都受过高等教育,自然不愁生意,或是留于北平、或是前往天津,亦或是南下去了江南,总之,他们有他们的活路,可却苦了那些被当成“亢员”栽下来的官兵,这些被裁撤下来的人中,即有军官,也有士兵,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恐怕还是因为军官没有靠山,而士兵的靠山本身也给裁了。
这些人领了三个月的“遣散饷”,或是独身或是带着和眷属,离开了北平城周围的军营,一时间,也就没有了生计,遣散销!不足维生,甚至连租房都租不到,想在城周围搭个草棚子,也得掏地钱,最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也许是当年老帅打进北平时曾驻扎过北平,于是六七千名官兵提着包袱、带着眷属拥进了煤山,
对于这些人,博物院也曾报警试图赶走他们,可警察一来,几千个人就抄着家伙扛了起来,队长报告给局长,局长报告给主任,结果,谁碰着这帮子都是一个头痛,毕竟,面对这些人,他们同样也有些心虚,于是这景山的后山坡的树林子,便成了“难民营”。
开始时,只是六七千官兵,后来不少官兵眷属都找到了关内,也跟着他们在这不是难民营的难民营中过活着,这是一个没水没电几乎也没路的荒山,一切从头开始。初时大家是依着树搭着油纸棚,一个棚住四五个人,再后来,春晌后,他们便买来麦草、竹竿,在这山上搭起了草棚子,也算是有了落脚的地方。
人聚多了,有一个好处,当局自然要加些照顾,对这些人,当局只能以“入关难民”加以照料,红十字、红万字会每天都会送来一些粮食,当然粮食是按人头算,每隔一天,红十字会、红万字会运送杂粮面过来的时候,汽笛一响,赤脚的孩子们就飞奔到山下,兴奋地喊着。
“粮车来了!粮车来了!”
大人则十人一组,每天两次,排队去领饭。饭领回来,坐下来同吃的却有十四、五个人,那没有饭票的,也是同乡同学同是天涯沦落,难民互相扶持。和一般难民营不一样,煤山难民营里头,真正的卧虎藏龙之地。
随便看过去,在山路上扛着一袋面粉正迎面走下来的,可能就是一位营长,没准还是留学过日本陆士的,或许是一位老兵,没准还是当年还给那个大官当过卫兵。
“粮车来了、粮车来了……”
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大人们纷纷从山下的草棚子里走出来,他们的头上还带着当年让关内看着就冒汗的狗皮帽子,可那狗皮帽子的毛却都掉了不少,他们的身上,当年那板实的军装,这会早不知打上了多少补丁,若说还有什么是好的,恐怕就只剩下那脚上的铜钉军靴了,可那靴身上的泥渍却早就掩住了靴色,下山的人们慢慢的在两辆卡车下排成队,若是说他们和其它人有什么不同,恐怕就是排的队很整齐,绝对按秩序,不会有哄抢,也不会有混乱。
“奶奶个熊,不是小米就是苞米棒子,这他娘的过去都是喂马的料子,这是把咱们当成牲口养啊!就是当牲口,也得管个饱不是!”
领着玉米面的汉子叫嚷着,可手却是已经提上了装着盐粒的纸包,这盐一个星期才发一次。
“嚷个熊,能吃个饱都不错了!”
一声训斥从后方传来,那差不多六尺高的汉子叫嚷着刚一回头,头便是一缩,随后连用左手提着东西,立正、敬礼,好不利索。
“长官!”
“敬个熊,滚蛋……”
披着件军呢大衣的中年人骂了声,然后继续排他的队,而在他前面的人,似乎早就习惯于此了,那大衣虽说有些破旧,可却也难掩中年人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
“那是邵凌远,当年参战军在俄国护侨时受了伤,后来便在东北留下了,堂堂少将参谋,说裁就给裁了,听说9。18之后,他差点抽了主任一嘴巴子,骂的更难听,若不是有人保着,没准连忙脑袋都保不住……”
坐在车里,高胜仑向管明棠介绍着那队伍里的人。
“那他怎么流落到这?”
管明棠有些好奇的问道,毕竟也是一堂堂少将,不至于沦落到这里吧!
“据主任后来也曾托人给他送过宅子,还送了一万大洋,可他把东西全扔到了公署门前,还在那骂起了街,反正……骂太难听……”
点点头,算是表示了理解,尽管对于很多事情并不能理解。
“那个人是谁?”
管明棠指着另一个人问道,那个人站在这些难民中,仅仅只是那一身清洗的极为干净,甚至有些发白的军装就极为显眼。
“他?”
高胜仑到是没有直接回答管明棠的问题。
“民国十八年,为了收复中东路,和老毛子在黑龙江、吉林干了一仗,当时……反正结果你也知道,东北军惨败,那会有些热血青年因为此事从军,那会有一个上海人,他家在奉天做生意,十八岁正读高中的时候,眼瞧着东北边防紧张,便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决定报考讲武堂。
九一八事变后,其它人都撤入了关,他一个上海人却留下来,开始和日军作战,在枪林弹雨中实践他的爱国抱负。年初的时候,东北那地方天寒地冻,义勇军进攻沈阳受挫,伤兵遍野,他自己也受伤了,在战场上,十个脚趾冰瞎了九个。
这会那个青年人正顺着队伍朝前走着,这时管明棠才注意到,他在走路的时候,步姿显得有些瘸丨年纪青青的竟然是个跛子。
“成了跛子,自然不能再行军打仗了,他带着伤,一路辗转来到北平,然后就来到这地方,他没想过回家,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脸见家人,他觉得东北是在他手里丢的。有时候,若是喝酒的时候,他和其它人聊天起,还会跟你说:这些个月,我一幕幕回想着,一点点的寻思着,可真是作梦也没想到,我们中国军人会到这种地步!一枪不放,就把东北给丢了!说好听了,那是替副总司令的命令,端张家的饭,就服张家的管*可说不好听了,还是骨子里害怕日本人?我们的训练不如日本,我们的补给也不好。可若是不怕他们,用一个旅甚至两个旅打他们的一个大队,还打不赢他们吗?还说,这东北军是完蛋了,这一枪不放丢了东北,军心也就变了。将来别说是日本人,就连土匪,估计都敢伸东北军脸上抽你几个耳光,你还不敢还手……”
高胜仑的话中带着几分悲痛之色,谁能想到,当年那支一路差点打到上海,纵横半个中国的军队,竟然会沦落到这步田地?打败仗不怕,最可怕的是,一条命令下来,从今以后,这军队就变了,军心一变,什么都没有了!
而在这种沉默之中,管明棠将视线投向那引起在卡车下排队领饭的“难民”,虽说距离有数十米之远,但是管明棠还是能够看见他在行列里,他不过也就是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可却是一脸苍桑之状,而他的眉宇间有股掩藏不住的英气,但是神情中却又尽是抑郁之色,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满面沧桑、实则年青,神情忧郁的年青人,他曾经怀抱着多么大的热情,把自己奉献给他的信念: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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