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与唐柔雨只仓促两面,此外并无情愫。已是立场悬殊,偏是一再听到唐柔雨暧昧言辞。
他固然无意于佳人,但佳人那关切目光与含情话语,却教李鱼心中一乱:“她竟没有在意我是妖吗?”
先前赵月儿并不在意李鱼是妖,此刻唐柔雨也并不在意李鱼是妖。但两女的同一份不在意,在李鱼心中的分量竟自不同。
或许是极其渴望同为“仙林正道”的认可,渴望同为“八大仙子”的认可,李鱼不由得将心事说出:“我所难受的,只是这妖的身份。忽然之间,我便成了妖,真是造化弄人,徒呼负负。”
琵琶使者笑道:“我还以为李鱼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想来也是,若是一般的妖,也还罢了。便在仙林生老病死,也没有谁会来干涉。但既然是妖界王者之族,少不得惹动十大门派,所要面对的也不只是仙音宗与圣儒门两派。”
唐柔雨却笃定道:“琵琶又自作聪明了。我想李鱼真正在意的,乃是由人而妖,一时茫然,甚或自惭形秽,不知如何面对世人,更不知如何坦然面对自己。”
李鱼心事全被说中,一时心潮激荡,反而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唐柔雨的眼睛多了几许感激。
琵琶使者瞧得明白,拍手赞道:“看来少宗主真是李鱼的知心人了!这等委曲心思,都说得一般无差。”
若是赵月儿能够听见众人说话,怕是忍不住要说一句:“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忒也无耻!”
只可惜,赵月儿只能瞧见琵琶使者忘情拍手,只能瞧见唐柔雨嘴现笑意,只能瞧见李鱼与二人不住攀谈。
而赵月儿只是一个无关之人,所能做的也只有焦躁跺脚而已。
不,不只是此刻她是一个局外人。从头到尾,她一直都是一个局外人。李鱼肯带着她一同上路,也只是“勉强”二字,再没有其他了吧。
这般想着,赵月儿焦躁的脸上不由现出悲伤之色,连跺脚都没有了兴趣。
琵琶使者目光有意扫过赵月儿脸上那几个大黑痣,绝美容颜更现出一缕快意酡红,更添了几分明艳。
“昔日楚才晋用,士无定主。而李斯著《谏逐客书》,更为万世不易之论。”唐柔雨款款而谈:“人无东西南北之分,推之于妖族,只要能为我所用,又何必在乎人与妖之别?李鱼,你是全然想岔了。
如今仙林对于妖的态度,早非千年前的斩尽杀绝,而是积极招揽妖族,委以重任。而妖族亦仰慕仙林风华,不论是名城大邑还是名山大川,都有妖族存在。便是人族与妖族结为夫妻的,所在多有,如白蛇与许仙,如狐女红玉与相如,都是一时美谈。”
李鱼一听此言,只觉得全身病患解除,云开见日,顿时站起身子,对着唐柔雨鞠了一躬:“我闭门造车,真是愚不可及,多谢仙子赐教。”
唐柔雨展颜一笑:“不必行此大礼,小女子愧不敢当。”
她外号“冰雪仙子”,但此时笑逐颜开,更比春风温柔,何尝有半点冰雪冷意?若是醉眼看花主人窥见她此刻动人情态,必当别有雅号赠之。
唐柔雨一笑之后,又轻叹了一声:“但李鱼你的情况,与别的妖又有所不同。要知九转狻猊乃是妖界王族,血脉珍稀,妖力惊人。如今三大妖王之一的烈日王,便是出自九转狻猊一族。若你生在妖界,必是地位尊崇。而你生在仙林,连十大掌门都没发现你是妖族,显然是因为你的妖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封印。而封印妖骨,不外乎两种目的。”
李鱼隐隐已知封印自己妖骨的人,却又不敢肯定,脱口问道:“是什么目的?”
“一种是隐藏身世,防止你知道真相。一种是改头换面,防止你受到仇人追杀。譬如此刻,若是你九转狻猊的身份公开,不说他人,烈日王为巩固其威权,恐要先下手为强,将你这个潜在的威胁除掉。”
李鱼脑海中瞬时浮现出义父章虚怀的面貌,想起他谆谆教导人与妖之别,一时豁然开朗,随即更感扑朔迷离:“看来义父早就知道我是妖了。也许那封印便是义父所加。
但纵然有封印加于我身,义父还是害怕我成为滥杀无辜的恶妖,所以教我君子养气之术,不断培育我的正气。
可是,照唐柔雨所言,仙林对于妖并无特别憎恶。为何义父这般着紧我?难道说我真背负了血海深仇?义父怕我因为仇恨迷失了自己,怕我成为嗜血杀戮的恶兽,所以一直不告诉我真相吗?
还有,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子,真是我娘亲吗?她也是狻猊吗?我的身世到底是什么?义父说我是他捡到的弃婴,他到底还有什么内情瞒着我?”
唐柔雨瞧出李鱼神识的强烈波动,总算将芳心稍为放松,轻轻道:“所以李鱼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可不能随便就死。”
李鱼闻言,身体又是一震,暗忖道:“不管如何,义父所做必有缘由。他多年悉心栽培,那份疼爱我之心,情真意切,并不因为我是妖而有所衰减。只不过,若想知道这一切的谜底,看来只有找到义父才行。”
他忽然开口问道:“仙子,你可知道章虚怀这个名字?”
“并未听说过。他是什么模样?”
李鱼并不意外唐柔雨的回答,摇头道:“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
“千万个问题,为何师父偏偏问这个问题?当我说想要自杀之时,为何师父一脸失望?难道,难道说,难道说师父她,与义父一样,早就知道了我是妖?师父她明知我是妖,还要收我做弟子!”
念及此处,一切颓唐、软弱、痛苦都消散无踪,只剩下斗志重燃,仰天长啸:“冰雪仙子一席话,李鱼茅塞顿开。只不过此刻的李鱼,却不会束手就缚,真是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