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在一阵鞭炮跟喧闹声中过去了,有人欢喜有人悲。
这一年跟从前过年一样,年初一的时候舞社火,扭秧歌,大街上热闹非常。
年初二走亲戚拜年,一对对小夫妻手牵手,穿起了崭新的衣服,奔赴丈人家喝酒,团聚。
年初三还是要起五更,天不亮就开始祭祖,要到祖先的坟头上烧纸。
活人要过年,死人也要过年,初三祭祖是大梁山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今年有钱了,很多人开始在祖辈的坟头上点礼花,放两响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再一次震彻长空。
初四的时候休息一天,刚刚破五山民就闲不住了,开始扛着锄头下地干活。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万物还没有复苏,最先预告天气变暖的,是一场细细的春雨。
尽管那春雨很细,很密,很凉,但再也看不到雪花,落在地上钻进泥土里就不见了。
大地开始解冻,河里的冰渐渐变薄,变脆,一块块冰凌即将消散,河边杨柳的枝条也慢慢变软,不久就会展出稚嫩的新绿。
这个年王海亮过得非常满意,第一是大梁山的路修得很顺利,村民全都挣到了工资。
大梁山的药材,山果,吃不完的粮食,还有棉花跟家畜,也被运输队的人运出大山,换成了钞票。
村子里增添了很多东西,稀罕的化肥,农药,也被一点点运进了大山。
有的人家还增添了自行车,飞鸽的,永久的。有的人购买了收录机,磁带,新型的家电也逐渐走进了深山。
村民的日子好过了,作为村长的王海亮当然也兴奋。
还有一件事,就是玉珠为海亮生了个娃,是个女孩,细眉大眼,长得像玉珠。
王海亮喜欢女孩子,但是玉珠不喜欢,海亮娘跟孙上香也不喜欢。她们觉得女娃是赔钱货,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所以直到孩子满月,海亮娘跟孙上香也懒得抱,每次看到她都唉声叹气。
孙上香觉得闺女玉珠没福气,也没能耐,为啥就不生儿子偏生闺女呢?
对于这个外孙女,她一百二十个不满意。
但是王海亮不以为然,说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儿子是爹娘上辈子的仇人。生儿子是等于多了个讨债的,生女儿等于多了个还债的。
发现海亮没有怪她,玉珠的心里才稍安慰了一些。他们给女儿娶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灵灵,就是希望孩子长大以后聪明伶俐,有灵气。
刚刚过完年,王海亮也坐不住了,立刻跟大夯哥商量进一步的修路计划,他陷入了新的繁忙。
炸药跟柴油都用完了,需要重新购置,很多工具也被磨烂了,发电机跟钻机还有夯机也需要整修。
磨刀不误砍柴工,海亮决定把所有的工具整理顺当,过了十五就开工,所以初六这天再次走出了大山。
刚刚走到村头小石桥的位置,忽然,后面有个声音喊住了他:“海亮哥……”
那声音气若游丝,少气没力,跟一只拍了半死的蚊子差不多。
海亮扭身一看,眉头又皱了起来,原来还是二狗的媳妇小燕。
小燕下床了,孩子流产刚刚五六天,她就坐不住了。
海亮说:“小燕,啥事?”
小燕抽搐了一下说:“海亮哥,俺求求你,你能不能把俺带出大山?整个大梁山,只有你一个人熟悉山路,也只有你一个人不怕野狼,你带俺走吧……”
王海亮说:“不行!我把你带出大山,张二狗还不跟我拼命?你们两口子的事儿自己处理,别掺和我!”
小燕还是老样子,抽泣了一声,扑通冲海亮跪了下去:“海亮哥,妹子求求你,你发发善心吧,俺真的呆不下去了,俺不喜欢大梁山,俺要回家。”
“那你当初为啥要来?二狗把你硬拉来的?”
小燕说:“不是,当初是俺自愿的,可俺没想到大梁山会这么穷,二狗会那么不争气,俺后悔了行不行?”
海亮说:“小燕,大梁山不会永远贫穷,以后会一天比一天好,你跟二狗好好过日子,相信我王海亮,总有一天我会把大梁山变得跟城市一样繁荣,城市的人不再留恋城市,我要他们往大梁山跑。”
小燕说:“海亮哥,俺相信你,可俺等不及啊……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那时候俺都老了。只要你把俺带出大梁山,俺啥都愿意给你,包括俺的身子……”
小燕一边说,一边扑了过去,猛地抱住了王海亮的脖子,身子一个劲的往他身上贴。
女人要用自己的身子做交易,祈求海亮将她带出大山。
王海亮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将小燕推开了。
“妹子,你别这样,我不会带你走的,我跟二狗不对付,可不会跟他一样没品。”
小燕说:“海亮哥,俺知道你是好人,你不带俺走也行,你能不能借俺点钱。”
“你要钱干什么?”
“俺想自己走出大梁山,没钱寸步难行啊。”
王海亮又作难了,这钱借给她吧,万一小燕离开,自己就成了帮凶,张二狗一定找他拼命。
不借给她吧,女人可怜楚楚的样子让他无法拒绝。
犹豫了一下,海亮终于将手伸向了口袋:“好吧,你借多少?”
女人说:“五十,五十块就行,以后俺会还你。”
海亮没办法,只好掏出了五十块钱,准备递给小燕。
小燕伸出手,那知道两个人的手还没有接触,忽然,旁边又伸出一只大手,啪嗒,将王海亮手里的钱打落了。
一个女人的身躯挡在了王海亮跟小燕的中间,原来是大栓婶,也就是二狗的娘老子。
大栓婶把眼一瞪,腰一叉,冲王海亮怒道:“王海亮!你吃饱了撑的?少管闲事!!想帮着小燕逃走?老娘跟你拼了!”
王海亮跟小燕根本不知道大栓婶从哪儿冒出来的。
原来,小燕出门,大栓婶一直在后面跟着,就怕儿媳妇逃走,跟看护犯人一样。
王海亮尴尬一笑:“婶子,你别多心,我没有别的,就是想帮小燕一把。”
大栓婶怒道:“你放屁!俺家儿媳妇为啥要你帮?你俩抱得那么紧,到底啥意思?是不是想占便宜?
王海亮我告诉你,如果你帮着小燕走,老娘就吊死在你们家门口,做鬼也不放过你!
老娘死了也要缠着你,晚上睡在你跟玉珠中间,让你们两口子啥事也干不成,我他娘的憋死你!!”
王海亮又吓一哆嗦,心说我的娘啊,大栓婶可够厉害的。
海亮还没有明白咋回事,大栓婶已经拉起了小燕的手,气冲冲返回了家。剩下海亮一个人在老槐树的地下发愣。
大栓婶把小燕拉回家,将女人一下推进了屋子里,咣当又关上了门,这一次没有上锁。
有了上次的教训,二狗母子再也不敢跟小燕动手了,也不敢动她一指头。但是却把她当犯人那样看护了起来。
无论小燕去哪儿,大栓婶都在后面跟着。
女人晚上睡觉,大栓婶在外面守着,女人上厕所,她跟着。女人上街她也跟着,女人到河边洗衣服,她在旁边陪着。
女人在西屋里纳鞋底子,做鞋样子,大栓婶就在北屋里织布,织布机的方向也冲着西屋的门口。
光当当,光当当,大栓婶一边织布,眼睛还一边瞅着西屋的门。
小燕不出来,她就继续织布,一旦小燕走出屋子,她立刻停止织布,提上鞋子跟出来。
她时刻在提放女人逃走,而且她跟村里所有人打了招呼,不许任何人借给小燕一分钱,也不许任何人带着小燕出山,要不然她就跟谁拼命。
小燕在大梁山彻底孤立,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大家看到她都躲得远远的,都怕得罪张二狗。
大梁山的人分个亲疏远近,跟邻里关系比起来,一个山外女人不值得他们那么热心。
人们的冷漠,麻木不仁,让小燕的心凉得像块冰,可这并没有磨灭她逃出大山的希望,她一直在寻找机会。
王海亮出山走了,小燕的希望暂时破灭了一半,她决定铤而走险,继续跟人借钱。
这一天,小燕走出屋子,来到了张拐子的家,大栓婶又跟了出来,还在远处盯着她。
小燕观察很久了,觉得张拐子这人憨实诚恳,应该可以从他那儿借到钱。
张拐子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最近老了很多,尽管他才三十多岁。
一年前,他的媳妇死了,那一天,他的女人风铃背着不满一周的孩子上山打猪草,被野狼赶进了山谷,母子二人摔的尸骨无存。
他的二弟建军跟着王海亮修路,遇到了哑炮,被山石炸飞,同样摔得四分五裂。
儿子,媳妇跟弟弟的惨死,差点没把张拐子气疯,过了半年,他的情绪才渐渐恢复。
王海亮担心张拐子心里难过,于是给他找了个活干,说:“拐子哥,你一个残疾人不容易,不如你在村子里开*点吧,我们的运输队可以帮你从山外进货。
而且村子里没有*点,山外的货进来以后,你可以*,这样不但可以方便大梁山的群众,你自己也会养活自己。”
王海亮让张拐子开*点是为了照顾他的生活,同时也是为了方便大梁山的群众。
果然,张拐子的*点开了起来,他一边卖东西,一边帮人理发,他的手艺好,价格公道,大梁山十里八乡的人都到他这儿买东西,理发,不少挣钱。甚至比山上打工的人挣得还要多。
张拐子跟王海亮的祖上是故交,关系一直不错,到他们这一代仍然相互照顾,相敬如宾。
小燕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张拐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