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番外 礼正(二)

趁着晚膳之前, 我先偷偷溜去了母妃的寝宫。说是寝宫,也不过只是一个稍大点了院子,母妃和其他两位地位低微又无子的答应或常在住在一起。

天色未黑, 母妃靠在窗前,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 一针一针的缝补着什么。她好像又清瘦了许多, 咳嗽也越发的频繁, 原本美丽年轻的容颜上渐渐显出了衰老与疲惫。

她见我进来,便搁下了手中的针线,拉着我到桌边坐下。她拿出一些果脯, 神色平静的看着我吃下。隔着窗外火红的霞光,她的眼中似是盛满了一些我看不大懂的感情。像是秋日金色暖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又似是冬夜里平静无波映着残月的一湖死水。

我心下有些不安:“母妃, 您的咳嗽怎么还没好?儿子去传个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她连忙扣住我的手, 对着我慈爱的笑了笑:“用不着,这病也不是太严重, 稍微休养休养就好了。何必去做那些惹人注意的事情?娘不想给你添什么麻烦。”

我一听这话,立马就急了:“娘,怎么能说是麻烦呢?生病了传太医,本就是应该的。您真的不用活的这样小心的。”

她用帕子掩住口,又压抑着低低的咳嗽了两声:“咳。。。咳咳。。。。。。礼正, 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在这宫中, 若想要保住性命, 平安的活过这一生。从一开始你就不要争, 不能争。不属于你的东西, 你争了也没用,反而会惹来杀身之祸。只有将自己对别人的威胁降到最低, 他们才会放过你。只有被忽视,被遗忘,才能够得到平安。”

我记住,我怎么能记不住?从我懂事开始,母妃就反反复复的对我念叨着这几句话,它们几乎就是母妃的人生信条。她坚定的执行这些准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不曾行差踏错一步。

总是一退再退。

直到退无可退。

她满眼叹息的望着我:“礼正,我知道你是个好强的孩子,我知道你对这样懦弱的我感到很不满。”

“母妃,我没有。。。。。。”

她挡住了我的话头,缓缓的摇了摇头:“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以你的资质,若是我争点子气,说不定你就能得到你父皇的喜爱,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艰苦苦。”

“可是,我的身份终究登不上大雅之堂,你父皇对我也没什么感情。就算我将你过继给了稍有些势力的娘娘,那又能如何呢?你斗不过的,你争不起的。”

她起身,开门向外瞅了瞅,然后将门窗紧闭。

她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还记得跟你一同住在从养殿的十二皇子么?冉家的势力是多么的大,冉氏姐妹不还是接连的败了?就算你没那个心思,可是别人不一定会这么想你。你现在出的任何一个风头,在将来都有可能成为你的隐患。”

母妃摸了摸我的头:“礼正,你今天为何没有穿我做的那件新袍子来呢?”

我低头,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

“我怎会不知你受得是怎样的委屈呢?只怪我太软弱,只怪娘不能好好保护你。”

母妃的眼底满是哀伤,可是那时的我还太小。虽然我嘴上一直在答应着母妃的要求,可年少气盛的心里却终归不能理解她这种一味逃避的想法。

那时的每一日每一夜,我的脑子里数不清的疑惑在反反复复的旋转:逃避,就真的有用吗?软弱的人不是更好欺负吗?不是只有强大的人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直到很多年以后,当我终于强大起来,得到父皇的赏识,能够统帅三军独当一面,成为帝国之中唯一能够与太子殿下平分秋色的皇子时,我才猛然惊醒。

原来,无论我再怎么强大,都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一月之后,父皇终于听到了夫子们对我一致的夸赞,他决定亲自前来尚书房,检验我是否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优秀。

于是在那个盛夏将逝的日子,生平第一次,我得到了父皇的赏识。

当天傍晚,我便从破旧凄凉的从养殿中搬了出来,接了母妃一起住进了一座新的宫殿里。

那天晚上月色极好,我们搬了桌子坐在庭院里边赏月边吃饭。母妃好像也为我感到很高兴的样子,原本滴酒不沾的她竟破例的喝了三四钟的酒水。她拉着我的手,哭哭笑笑,竟一时不知怎样是好。

新的衣裳,新的仆从,新的宫殿。。。。。。一切都是新的。

连生活也是。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第二天一早,当我兴冲冲的跑到母妃的寝宫去请安的时候,我却只看见她已经冰凉发硬的尸体。

她吞下了前一天父皇亲自赏赐的金子。

她静静的躺在床上,面容平静,一如从前。

就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身边,是一件针脚细密,刚刚为我做好的袍子。

袍子的夹缝里缝着一截白色的布条,上面写道:“礼正,宫里的人是没有心的。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更好,我们只能抛弃它。以前,娘只希望有一天,等你长大了,你或许能够分得一小块封地,虽然地方可能不大富裕,但至少可以平平安安的了此一生。只是现在,这希望却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想。母妃是个软弱的人,退让了一辈子,却还是不能看着你走上我为你预想的道路。无情最是帝王家。礼正,我没法眼睁睁的看着你一步步走向辉煌之后的破灭。恕娘无情,先走一步。”

我紧紧的攥着那件袍子,一滴泪水都没有。

是我害死了母妃。

在母妃的葬礼上我再次遇到了乐正清。他穿着素色的长衫,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没事了。以后,我会经常去找你的,你莫要害怕。”他在袖子里摸出一面精致的令牌:“我听说宫里有人欺负你。拿着这个,以后就再没人敢了。”

令牌上刻着他的名字,我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滚烫灼人。

那面令牌我从来没用过,却令我心生勇气。我一直贴身带着它,靠着它走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

那时的他还高我半个头,我抬头看他,他清澈的眼眸中是真正的关心和难过,没有半丝虚假。

我一阵阵的难过,母妃说的对,宫中的人没有心。他长再宫外,眼里有着我从不敢奢望的纯净。

父皇将娘亲的位阶从答应提升为了静嫔,八皇兄和皇后娘娘也破天荒的过来参加母妃的葬礼。他们齐齐的坐在高位之上,冷漠的看着地下的众人。

父皇还真是无情,他早已不记得母妃到底是谁了。

太后娘娘看着我的眼神冰冷而轻蔑,她的笑容恰到好处,却又令人不寒而栗。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竟不自觉的往后倒退了一步。

然后便被人稳稳的扶住,那人握住我的手。

有把清脆纯净的嗓音在我身后低低响起:“别怕,皇帝叔叔和皇后娘娘很喜欢我,以后我罩着你。”

一时之间,我的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感动他竟对只有两面之缘的我这样的好,担忧他这样单纯的想法以后如何能在官场生存下去。

可是自那之后,我在宫中的日子却真的渐渐的好过了起来。无论是娘娘们,皇子们,还是奴才们,都没有人敢再欺负我,轻视我。父皇几乎每个月都会亲自检查我的功课,并准许我跟着八皇兄的师傅习武。七岁那年我被就被封为礼亲王,并在京中内城建造宅邸,与国师府只隔了短短的一条街。甚至连皇后娘娘也不曾再找我的麻烦,她虽仍不喜欢我,却也平添了些忌惮。

我知道,这都是谁的功劳。

所以我更加努力的变强,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有能力还清我欠他的——不管是钱财、权势,还是人情。我都想还清。然后有朝一日,我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边,平等的与他交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被他并不丰满的羽翼保护着。

他帮助我的时候不会摆出傲慢的施舍姿态,从不指望我的报恩,也不会假模假模样的说什么何足挂齿之类虚伪说辞。

他总是站在我的身后,默默看着我的进步。

他说:“礼正,你做的很好。”

我这才明白,其实他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不谙世事。

自去年八皇兄监国开始,国师大人就将乐正清也送到了宫中学习功课。只不过他从不住在宫里,通常都在晚膳之前赶回家,只是偶尔会留在宫里陪着父皇或是八皇兄一起用膳。

“你每天这么宫里宫外两头跑,会不会太累了?若是就住在宫里,岂不方便?”

若是就住在宫里,我便能再多看你一会儿。

“爹爹怕我住在宫里没人管教,偷懒呗。”他吐了吐舌头,伸出两只手掌:“爹爹每晚都要问我功课啊~~心得啊~~什么的,我若打不出,就要挨戒尺了。”

他小小的掌心里,果然都是一条一条的红痕,有些已经消肿的,而有些还肿的高高的。

“疼么?”我伸出手,轻轻的碰了碰。

他收回手,摇摇头,脸上浮现了一种自信又骄傲的神采:“我是乐国下一任的国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这点苦,还是应该的。”

他飞扬了眉眼,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八皇兄:“守护乐国,这就是我生存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