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的门窗间,可以清楚看到乳娘进进出出的身影,夏湘不由叹了口气。乳娘家逢变故嫁得晚了,如今已经年过三旬,想想过去十年间,似乎一味顾着守在自己身边,有家归不得。
庄上府里两头拉扯,家里大姑子强势泼辣、胡搅蛮缠,府上姨娘明里暗里使绊子下黑手,乳娘这些年也不知如何挺过来的,难怪将将三旬,脊背便有些佝偻了。
而这些难处,她从不跟夏湘提半个字!
周玉年吃了兔肉,身心舒畅。
近了,瞧见夏湘愁眉不展,不由问道:“扎马步是个辛苦事,大小姐耐不得辛苦了?”
夏湘这才回过神来,却恹恹地:“嗯,今儿有些乏,”顿了顿,又正色说道:“先生今儿回去就张罗张罗,将那宅子卖了或赁了罢,尽早带着师母和闺女儿搬过来。”
夏湘心里不安生,到底还是摆了摆手:“给先生放一日假,您现在就回去张罗罢。”
周玉年打了个嗝儿,一股兔肉味儿:“敢情我今儿来一趟就为了吃顿兔子肉?”
夏湘到底被他逗笑了:“吃兔肉不比上课快活?”
“可什么叫您给我放一日假,不该先生给学生放假?”
“您不是湘儿的门客吗?”夏湘狡黠一笑:“身份这东西,要灵活多变才好。”
周玉年摇了摇头:“哼,反正左右都是你的理儿!”说着。转身出了门去,翻身上马,朝夏湘摆了摆手。沿着纤细的田埂渐行渐远。
夏湘叹了口气,朝屋里走去。心里寻思着,大不了把手头儿这点儿钱都搭里,将院子改成两进三间。顺便把掌柜家的小子,周玉年家的闺女儿并着乳娘的小子小书都叫来一块儿上课。
蓦地,夏湘想到了那个上山捡柴的戴言……算了,戴言还是别来了。自己操不过来这个心。一想到这院子里会冒出好几个孩子来,夏湘便忍不住皱眉头。
她嫌吵。嫌闹,可也没办法。
想好了应对,夏湘便商量乳娘,想将小书和小书他爹都接过来住。
“……您看如何?”夏湘欢喜地望着乳娘。乳娘却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乳娘担心的无外乎那么几点,怕那碎嘴大姑子说三道四。惹得家宅不宁,又怕别人说她瞧着夏湘年纪小,就拼了命地占便宜。
“做人无愧于心便好,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呗。”夏湘挑起眉梢,手指翻转在各色丝线间,摆弄着打了一半的络子,好言劝道:“便是为了小书。您也该早些拿主意。”
乳娘犹豫了。回想昨儿回了一趟家,嘴里越发苦涩起来。
昨儿她回到家,还未迈进院门。就听到大姑子站在院子里,叉着腰大声小气儿训斥自家男人:“守着那么个痴傻小蹄子,有什么出路?也不知府上哪个男人入了她的眼,让她腿儿都软了舍不得走!要么就是个挨了巴掌赔不是的奴颜媚骨!如今跟着那傻子来了庄上,倒好,路过家门儿也不进来看看。她眼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还有小书这儿子么?”
一字一句针似的刺到心坎儿里。乳娘拿着银子的手微微一抖,攥的更紧了。
王安贵坐在门槛儿上,双手抱头,皱着眉头,脑袋几乎要钻到裤/裆里了。可大姑子还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这样的媳妇要她干嘛?不如休了干净!”
乳娘眉心一跳。
“大姐!”王安贵终于开口了,这一声喊沙哑粗嘎,十分难听。
“咋?还说不得了?你别忘了,小书谁带大的!你累的要死要活没饭吃,是谁给你做饭的!”大姑子甩着膀子,扭着屁/股往门外走去,走到院子中间,把个破竹筐一脚踢开,竹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估计不中用了。
大姑子推开门,险些撞到乳娘。
“哎呦我滴天呐!”她尖着嗓子一声喊,站稳了才看清眼前人,想到刚刚自己那些刻薄话,稍稍有些尴尬。
然片刻之后,她咳了咳,便一脸骄矜地冷笑了两声:“真是稀客,还知道回家?还知道自己汉子是谁?赶明儿让小书管你叫姑母,管我叫亲娘得了!让夏府那傻子管你叫娘去!”
听到大姑子说夏湘,乳娘捏着银子的手都撑的发白了:“他大姑,大小姐可不是你说得的!”
“哎呦呦,真笑死个人了!”大姑子转身望着自家兄弟:“瞧着没?你媳妇儿就认得那傻小姐,你和小书在她眼里算个屁啊?”
乳娘打小家教好,就不是个会骂人的。被大姑子气的胸口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王安贵老实,只好站起身来把大姑子往外推:“大姐!你就回去罢,我们两口子一年见不上几次,您就行行好儿,快走吧!”
这话说的乳娘心里一软,对王安贵生出丝愧疚来,更加不言不语了。
见大姑子又要扯着嗓子喊,王安贵无法,只好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着:“静屏肯定带银子来了,你回家等着,我过会儿给你送去。”
大姑子一听,将将儿到嘴边儿的难听话咽了下去。
“那你们两口子聊,我先回去了。”她假假笑了一声,眼珠子瞄着乳娘手里捏着的钱袋子,态度和缓了不少,推门出去了。
大姑子前脚刚走,王安贵便深深叹了口气,好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说你……”乳娘看着王安贵那可怜模样儿,也不好多说什么,神色黯然地坐到了旁边一处小杌子上,将钱袋搁在石桌上:“便是泥人,也还有三分土性呢,你怎么就这么任他数落?”
任她数落便罢了,将你媳妇儿说成了娼/妇,你怎么也不吭声?
这话乳娘没有说出来,只在心底里发霉,随着一声叹息,一口浊气,生生吐了出来。至少,大姑子让休妻的时候,王安贵没有一声不吭。再者,她心里对王安贵对小书一直存着愧疚,不忍多说什么。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语。
许久,王安贵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回,能多呆些日子不?”
望着王安贵眼里闪烁的光亮,乳娘心里越发愧疚了:“大小姐刚搬来,身边儿没个得力的不成。”
王安贵目光一黯,拉着媳妇儿的手,宽慰道:“大姐是个刀子嘴,你是知道的,多担待担待。你那边儿尽管忙,家里我还照看得来,不愁。”
乳娘眼泪含在眼窝里:“趁着没上秋儿,我回去给你们爷俩儿一人做双鞋。”
又把桌上银子塞到王安贵手中:“这个你拿着,尽早给大姑子送去些,省着她整日跟你絮叨。”
王安贵苦涩一笑,应了声:“哎!”
这时候儿,小书推门进来,乳娘眼睛一亮,连忙朝儿子跑过去,蹲下来拍了拍小书的头:“小书,娘回来看你了。”
孩子的脸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大姑让我来拿钱。”小书朝王安贵手上望过去,看也没看他亲娘一眼。
小书跟自己生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是这样难受呢?乳娘站起身,把钱袋子从王安贵手里拿过来,从里头取了一多半银子交到小书手上:“喏,陪娘说说话儿,过会儿再给你大姑送去。”
“我和爹吃穿都要大姑张罗,这钱还留着干啥?”他瞅了眼乳娘手上钱袋里余下的银子,讷讷地说:“大姑说,你什么都不管,什么都得指着她,你还不乐意掏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儿?大姑说……”
“拿去拿去!”乳娘将手上银子都装到钱袋里,再不愿听这一句句诛心的话了。
小书的表情依然冷漠,乳娘的眼眶却湿了。
王安贵走过来,点了下小书的额头:“臭小子!你娘刚回来,就不能陪你娘说说话,亲近亲近?摆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
不说还好,这一说,乳娘的眼泪便刷刷地往下落。
小书依然倔强地沉默着,老半天才涩涩地开口说道:“娘,别哭了。”
乳娘将儿子搂在怀里,小书却苦着脸想要挣脱。乳娘手一松,小书向后退了好几步,火急火燎地往外跑,口中说着:“我去给大姑送银子。”
王安贵拍了拍乳娘的肩膀:“孩子还小,不懂事。”
乳娘将头靠在王安贵厚实的肩膀上,一边哭一边哽咽:“不,不,是我这做娘的不好,小书才跟我这样生分。”
“别瞎合计,去年收成那么差,要不是你拿月例贴补家里,我和儿子可能早就吃不上饭饿死了……”王安贵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两人聊聊半年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聊聊去年的干旱,今年丰沛的雨水,眼瞅着晌午过去两个时辰了,小书却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天边铺了一层云霞,小书还是没有回来。
“不等了,”乳娘站起身来,扯扯衣襟,难掩面上失落:“可能晚上在他大姑那住下,不会回来了。”
王安贵想开口安慰几句,嘴唇翕翕合合却到底没说出什么有用的,只说了句:“我送送你。”
失落的又何止一人?望着乳娘微弯着腰在土路上渐行渐远,王安贵重重叹了口气。若自己有些本事,也不至过着这样两地相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