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何光明之死
那是深秋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洪宜章起了个大早,他把枣花也喊起来,说今早不到生产队出工了,打算把自家的菜园子浇浇水。如刚睡得正香,被爷爷的声音吵醒了,就忙着爬起来要和爷爷母亲一起去浇园,说好长时间没去菜园子了,想看看菜园子里秋天的蔬菜长得怎么样了。洪宜章和孙儿抬着轱辘和笆斗,枣花扛着铁锨,三口来到生产队分给的自家菜园地里。
现在的格针岭已划分成两个生产队,居住东圩子的叫东队,居住在西圩子和东圩子边上的半个小圩合成一个西队。这菜园子也分成两片:庄前有一条弯弯斜向脱蘑山的小路,路东是东队菜园,路西是西队菜园。一家一户一片园,一道格针帐隔成一块块方形或长形的小菜园,这各家的小菜园各有特色,种的蔬菜品种也不一样,长势和经营的情况表现着这家主人的勤劳程度和打庄户的本领。
洪如刚边走边欣赏着格针岭的这片个人经营的小菜园,不一会就来到自家的小菜园。小菜园中间有一道从水井边通过的东西小道,小道边上是水沟,这条水沟把菜园分成两截,其中属于洪如刚家的菜园在水沟的两半各是六道菜畦,这十二道菜畦种着好几种蔬菜,那几畦大红萝卜,青叶旺盛,靠近地皮的地方露出臃肿的半截红萝卜身子;几畦大白菜白黄色的芯子已卷得结结实实的,每棵重量少说也得有七八斤;几畦胡萝卜也长得茎叶黄嫩,萝卜根把土层都撑得裂出了口子;一畦韭菜真像小麦苗,绿油粗壮;大蒜苗已长出一扎高;那几畦辣椒已快衰老了,上面挂着一滴罗一滴罗红辣椒和半红半青的辣椒;园头上的刺槐帐上挂着一滴罗一滴啰的菜豆;方瓜秧子爬在树帐上,那里还挂着几个青黄色的大方瓜;园头里那两棵冬瓜秧子快枯黄了,叶子下面还有四五个上了**的大冬瓜,这是洪家每年冬季制作咸豆不可少的一样搭配材料。
洪宜章翘着已发白了的胡须,堆着满是皱纹的脸微笑着,他一边自豪地望着自家的那些长得喜人的蔬菜,一边在井架上系上绳子,吊上笆斗,右手扶着井架上的轱辘处木筒子,左手把笆斗续下井里,一松手轱辘受到笆斗的压力“咕噜”、“咕噜”地转了起来,笆斗由于有一边偏重,自动地倒在水里。洪如刚看着爷爷双手撑着轱辘的铁把,往上逆行用力地摇着,一笆斗足足有一百多斤的清水打出来了,他又熟练地把笆斗一晃,一笆斗水就倒在了井旁的一块平斜的大红石板上,一股清水顺着水沟流向了自家的菜畦。爷爷一笆斗一笆斗地重复着,母亲看着一畦菜浇到头了,又改向另一畦……
爷爷头上流汗了,他用挂在肩膀上的汗巾不断地擦着留下的汗水,擦着擦着,他还在微笑着不断地望着园子里生长良好的蔬菜,望着孙子发笑,意思是说“孙子呀,你只管好好读书,家中是缺不了你吃的粮食和蔬菜的!”
枣花一边改着水沟,一边往畦里搅顺着水,还不停地给儿子讲述着生产队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赵悦的妈妈嫌玉兰“太疯”,不让儿子娶玉兰,玉兰反说赵悦作风有问题,气得不想再见赵悦,她整天躲在家里,差点气出病来;洪纪勤家的大儿子死活不去上学,在家干活了;还讲了爷爷今年给队里看瓜园,拾了多少“零散地”,收入了什么稀罕的庄稼等;尤其是母亲讲到和她相处得很好的郁明花和她丈夫何光明的事情,真是催人泪下:
何光明的媳妇郁明花已经是两个儿子的母亲,大儿子叫新房,二儿子叫新柱,一家人日子过得有起有落,偏偏明花却得了个什么怪病,整天昏昏沉沉,胡说八道,精神失常。这下可难坏了何光明,他带着孩子的妈妈东村去看,西村去瞧,就是不见好转,听人说东边白州白虎山中医院有个名医,能治好这种病。可治好这种病,来回火车票、住院费等等,需要很多钱。何光明去找生产队给想办法,要求队长给他们家解决一些钱款的问题。队长说队里今年副业收入的钱翻盖场屋子都用完了,帮不了他多少钱,只能少量解决一部分。
这一去治病,总得多准备一些钱吧,谁知什么时候能治好呢?有人去治过这种病,说最少得准备三百多元钱(那时候的人民币的价值和现在没法儿比),还不算路费吃喝住宿。生产队好歹给准备了一百元现金,还缺二百多元怎么办?
何光明下定了决心,为了治好媳妇的病,他早起贪黑拼命地干活:请假去山上搂草,挑到八里屯街上去卖。半夜到天亮搂一挑,天亮就担去卖,一挑草只能卖两元钱;吃过早饭再去搂一挑,天不晌再去卖,这半天搂草就能卖四元钱。下午街上没有买草的了,他再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就这样何光明搂了一个多月的草,积攒了有二百多元钱,枣花跟婆婆商量,又借些钱给何光明。钱款准备好了,何光明让老奶奶在家看孩子,自己带着媳妇到白州去治病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他媳妇的病治好了,他高兴地领着她出院想回家。明花心疼地问自己的男人,手里还有钱坐火车回家吗?他告诉她,除去坐火车的钱,他还买了两包点心,一包给老奶奶的,一包给两个孩子的。明花问男人,自己吃没吃点什么?他说晚上到家再一块吃吧!明花逮着男人的手说,累坏你了,孩子他爹,你对俺操心太多了!她辛酸地流下一串串热泪。何光明眼睛也湿润了,可他还是微笑着说,谁和谁啊?你可是我媳妇啊,俺为你付出一切俺也愿意!
火车站里人声嘈杂,南来北往的旅客熙熙攘攘,东问西询,一会儿有排队上车的,一会儿火车上又下来很多人。最后一班往西去的火车马上就要检票了,检票的工作人员叫西去的旅客拿出票,排好队,准备检票。何光明告诉媳妇,叫她先排队,自己去趟厕所。
快要挨上明花检票了,她望望光明还没有来,她只有往旁边让了让,等一会还没有来,她又往旁边让了让,她焦急地把自己的两个包裹往旁边挪了挪,让别人先检票。
“旅客们,西去的列车快要进站了,请你们赶快检票进站上车!”车站的喇叭里连续重复着播音员和蔼的声音。
何光明的一趟茅厕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明花焦急地眼巴巴地在三三两两急跑的生怕自己赶不上车的人中寻找着自己的男人,真是急死人了!误了这班车,那可又得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了,俺的盘缠钱花完了呀,这可怎么办呢?明花只有提着两个大包裹往回走去,她心里想着“孩子他爹在厕所里怎么这么长时间啊?”她快走到候车时旁边的厕所了,厕所的门前有不少人围着什么,忽然从人缝里传出一些可怕的让人难以置信的议论:
“这人大概是得了什么急症吧,怎么不喘气了啊?”
“幸亏打扫厕所的老王不怕脏,把他从茅坑里拽出来,看这口鼻出血,怕是得了急症了吧?!”
“还是个男的,个头不小啊!可怜家中不知有人在这附近没有?叫播音室用大喇叭给广播广播寻找他的家人吧!”
明花一听这些议论,自己头脑“轰”的一声,差点晕了过去,她十有八九意识到,大概是孩子他爹!能么?老天爷就这么无情吗?他治好了俺的病,自己倒是怎么啦?她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走到那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满身粪污满脸血渍的男人身边。
啊——她惊呆了,真是自己的男人,她颤抖着把手放在男人的嘴边试了试,然后呆傻地一腚坐在地上:“天呐!老天爷呀——你怎么真地就杀了他呀,光明——光明——我的人啊!”
“何光明——你好狠心呀!你怎么舍得把俺扔这儿了!
“孩子他爹,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呀?你连一句话都没给俺交代,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俺娘几个抛下不管了,俺又怎么带你回家啊?!狠心的人呐……”
郁明花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在场围观的人群无人不掉眼泪,无人不心酸。
……
当郁明花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她听说,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几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好心人,根据郁明花的病历提示的地址,用平板车把她和她男人的死尸送回到家中的……
洪如刚听完了母亲的讲述,非常伤心地流下了很多泪水。
其实,枣花的心也比刀子割还难受,她不知和自己的姐妹郁明花一起哭过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