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祥宫的偏殿里,只听得低低的丝竹管乐,却琴音哀愁,叫人闻之心酸。
茜宇一双纤白的玉手捧着紫砂茶碗,轻轻抿了口杯中的茶水,舌尖的苦涩蔓延在口中,待热热的进入身体,便留得一丝甘甜在咽喉,久久不去。也许茶之精髓,就在于先苦后甜吧。
弦乐袅袅收尾,偏殿便骤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茶炉中开水微滚的声音。
“娘娘,乐师奏请,娘娘还有别的曲子想听么?”文杏进来禀告,她和白梨二人是随茜宇从燕城回来的婢女,当年茜宇流产后,德太妃便把自己两个最得力的侍女给了茜宇,那时候茜宇身边仅有四五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
“不必了,”茜宇放下茶杯,轻声道,“拿南边带来的竹管每人赏一支,不必叩谢。”
“是!”文杏轻身应诺,悄然退下。
缘亦的双手轻盈地游走于茶杯之间,片刻便又斟上一旬新茶,茶香四溢开,整个偏殿萦绕在清新却略带苦意的香气中。
茜宇抬起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对座的秦成骏,他的脸庞一如从前棱角分明,只是这些多年,添了几分沧桑。秦成骏是个奇迹,是一个在姐姐于后宫倒台、父亲被革职,家业被查抄后依然能在两朝皇帝身边如鱼得水、隆宠不衰的奇迹。
“太妃娘娘这些年……”秦成骏这样被茜宇看着,心头微热,在许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口,但是他毕竟还顾忌在一旁烹茶的缘亦。
茜宇微微一笑,遂道:“本宫甫一回宫,只想着几处老地方逛逛,大人可否陪本宫往……”茜宇言至于此,却停下了,心内道:我不能让你陪我去福园,那里是赫臻和我……遂又改口道:“四年不见,想必秦夫人也给大人添丁纳福了吧!”
秦成骏的笑容并不由心,口中道:“拙荆朱氏已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茜宇心内“呵”了一声,有种奇怪的失落感在心头晃荡,却还是祝福地笑了,“秦夫人定时贤妻良母,何时本宫有缘得见才好。”又问,“夫人有诰封了吗?”
“微臣乃罪臣之子,蒙太上皇、皇上不弃尚能为国效力,已是祖上积德的造化了。哪里还敢想着为内子谋一个诰封,若非与朱府早年订亲,恐怕以臣之境遇,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做秦府的媳妇。”秦成骏的话语中有着诸多的无奈,一种数年在官场中摸爬滚打的无奈,其实他完全可以来开,但他就是这样执拗地留了下来。
“大哥何须这样说?”茜宇忍不住以“大哥”相称,想到身边的缘亦,便对秦成骏笑道:“缘亦知道进宫前陈大哥曾救过我,所以……我们也不必这样本宫、微臣的称呼可好?”
缘亦起身浅笑:“长公主昨日送进的新茶,奴婢去拿来沏一壶给娘娘和大人尝尝。”说着便旋身离开了。
“真的可以吗?”秦成骏并不完全放心,毕竟他的姐姐,曾经的懿贵妃秦氏即便如何使尽心机,还是一根白绫抱恨而终。
茜宇微微叹了口气,淡淡道:“宁愿相信一个人,这样我不会太累!”她说着,眼里噙起了泪花,“如果你还是陈大哥,如果我还是那个小小的宇儿,如果我没有进宫,如果……”眼帘一垂,珍珠般的泪滴如线悬落。
“九年了,不曾想娘……宇儿你还会这么想!”秦成骏终于放弃继续称呼茜宇娘娘。
茜宇敛了悲容,口里“瞎”了一声,自嘲道:“我……这是怎么了?已经是皇祖母身份的人了,还在大哥面前如孩子般落泪。”
“如果当年……”秦成骏一阵心跳,却还是住了口。他实则想说,如果当年你不用进宫,我一定推了朱家的亲事,将你娶进门守护你一辈子。我这些年不愿离开官场,多半也是为了至少能有些许机会看见你?宇儿……
“当年如何?”茜宇凄楚地笑道。
秦成骏暗暗平了心跳,用力闭了一眼,口中道:“当年我若能拼死保全太上皇,将他完完整整地为你救出来,如今你也不会……”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住了口。
茜宇苦笑一声,左手轻轻抚摸右腕的琥珀串子,神色有些冷淡而不屑,“恐怕是我的脸上写着失宠二字吧,不然大哥你又如何能看出?只是,即便有你所谓的当年,那又如何呢?难保这四年我会以皇贵妃的身份过的快活,好歹在南边,我曾经快活过两年,而那时候我就从没有想过方才所说的‘如果’,人……就是这样朝三暮四,永不满足吧!”她微微叹了一声,继而打起精神,笑道:“见到你就忍不住倒苦水……改日见了爹娘兄嫂,我又不知是怎样一番景象。”说着摇了摇头,问道,“我曾听太上皇说你将三皇子送到无人知道的山里去了,这是做什么?”
秦成骏道:“这是太上皇的意思,说既然所有人都以为三皇子死了,就不要再有任何机会让人旧事重提,这样……会动摇当今圣上的江山,毕竟宫闱丑事会使民心不安。如果三皇子在我身边,或者送入其他富贵人家,都难免与皇室之人打交道,这样不好!”秦成骏顿了顿,毕竟三皇子臻麟是他的亲外甥,“太上皇说,只有送入农家猎户,方能除此后患。”
茜宇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询问,这样的事情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这一刻,白梨进来在她耳边低语,“春公公回来了。”
茜宇听罢,颔首对秦成骏道,“大人方才回来,却在本宫这里耽搁许久,还是回府多多休息的好!”
秦成骏明白是白梨进来才使得茜宇又改回了互相间的称呼,他发现茜宇真的不再是九年前的小姑娘,四年前的皇贵妃,眼前的皇太妃眼眸中透出的竟然那样深不可测。
“微臣告退!”于是利落地起身,在茜宇点头之后,秦成骏迅速地消失在了馨祥宫,只是跨出宫门的那一刻,他略有迟疑。
“让他来这边说话吧!”茜宇捧起茶碗,指尖轻轻蘸了茶汁,揉揉地涂在眼睑周围,柔和地按压着。
小春子进来,不敢有多余的话,正经道:“据御医馆里的话说,严婕妤的确有了近一个月的身孕,实在是不堪昨日的廷杖今晨才小产的。但是之前每每隔日御医馆所请的平安脉,却从未发现过喜兆,即便前日晨间请的脉,亦是平常的。”
茜宇手里的茶杯一颤,茶水泼在藕荷色的绸衣上,一朵浅色祥云遇水瞬时变得深暗起来,然她却依旧端坐,不做理会。
小春子继续道:“奴才还听说,昨日徐贵人深夜在后宫行走被钱昭仪撞见,罚了她十日的禁足!”
“钱昭仪!”茜宇觉得这个称呼很熟悉,突然想起今日皇后曾说真舒尔是顶了钱昭仪的弟弟的名字参加的科考,便道:“这钱昭仪为什么能深夜在宫中行走?倒不用理论了?”
缘亦道:“钱昭仪两年前小月之后再难结珠胎,年头上便有太医寻了偏方说昭仪若能每日沐浴月光,吸收月之精华,再蒙圣恩,便可能受孕。所以皇后娘娘恩准了昭仪夜里在宫内行走。”
“什么太医,整一个庸医!”茜宇此话出口满是忿恨,自然是以己度人知道失子的痛苦。便旋念又想起了严婕妤,口吻不免多了一丝愧疚,“严婕妤身子如何了?”
小春子道:“太医们说婕妤的身子骨竟这样硬朗,愣是挺住了。”
茜宇蹙眉道:“怎么严婕妤怀孕太医们却一直查不出呢?既然严婕妤能蒙圣眷,御医馆应当更加谨慎才是的!”茜宇也许只是这么随便一问,却让缘亦、小春子等都沉气闭息起来,不晓得如何回话才是最谨慎的。
“怎么了?”聪明如茜宇,自然看出其中的玄机。
缘亦压低了声音,神色不安,“其实这四年来,宫里有一件事情一直都很玄,但凡有宫嫔怀孕,如果在太医宣布之后的第二日安然度过了,便能怀胎十月诞下麟儿。若……小月,必定是在第二日……绝不多留一天。”缘亦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其实主子您也应发现了,除了元戎公主,四位皇子中,大皇子是和小王爷同年生的,二皇子是宜嫔娘娘在宫外生的,三皇子和四皇子还是皇后娘娘在襄王府的时候怀上的,所以如钱昭仪、楚贵嫔、萧荣华、王美人,甚至莲妃娘娘后来再有身孕,还有如今的严婕妤……”
茜宇此刻紧紧握住了茶杯,杯内茶水尚有余温,可自己的手怎么这样冷,脸上也好似蒙上了冰霜,“我……在南边,从没听说过。”她顿了顿道,“难道是因为皇上如今膝下有五个子女,便让人疏忽了?”
白梨在一旁诺诺道,“其实太上皇、圣母皇太后等一皆知道,只是……因您身子弱,从不敢告诉您,德太妃嘱咐一定不敢告诉您的。”
茜宇猛然看着白梨,心内惊呼:这是什么意思?不告诉我?赫臻,你什么都知道?可是……为什么你们要把什么都不知道的我送回来?为什么?
窗外春意阑珊,清风微拂,一派勃勃生机,窗内却这样沉暗。
茜宇不晓得心跳为何这样无力起来,双手好似握不住杯碗了,周身软软的,弱弱的,好像要陷入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