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先白后,她为了抢占先机,便也不问山田,捻了一枚黑子凭着印象落在了棋盘上。
山田微微一怔,瞟了眼停云,随后捻起一枚白子落下。
停云唇角微微一笑,虽然跟锦懿的棋局上的白子落的位置不一样,但是如果她按照黑子的棋路走,最终的布阵是可以将大片的白子沦陷的。
一二来去,山田本来轻松的脸上,渐渐严肃起来,无论他怎么下诱饵,眼前这个女人都不上当,甚至能稳步的排兵布阵,反而牵制了他。
停云倒是没有多少感受,一脸轻松的样子,只凭着记忆中的棋局落子,瞧着山田的棋路,倒是一直在黑子范围内,跟锦懿棋盘上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山田的白子一开始并没有在外围棋局上落子布阵,所以失掉了反击的可能。
当停云下到了温锦懿未再落子的残局时,两人虽未分出胜负,但观大局,停云是赢定了,当然这些,她也未看明白多少,只悻悻的收了手,锦懿只下到这里,后面她也不知该怎么走了,她拍了拍指尖的灰尘,“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呢。”
山田阴沉了面色,盯着停云,“舒小姐不知道怎么走了?”
停云点了点头,胡诌道:“少佐跟的太紧,我不敢走了,再走下去,是死路一条。”
山田瞟了眼棋局,分明是这个女人棋高一筹,怎么会是死路。
停云圆谎道:“继续走下去,我输了便是输了,若我赢了,还是输了。”
“这话怎么说?”
“少佐是白子,我是黑子,我只下我自己的棋,只想保住我自己的领地,少佐的白子并没有那么热衷于坚守自己的领地,似乎更愿意吞噬我,主进攻,步步破我路子,入我腹地,吞我黑子,虽然没有圈住我,但是我失去了太多的黑子,这些黑子如同我的将士,我的家人,侥幸少佐放我一马让我赢了,失去了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跟少佐和棋,朋友相称,互不相失。”
山田微微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似乎心情大好,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围棋便借力跳跃了一下,离开了原有的位置,一盘散沙,“舒小姐不仅人美,心美,还很聪明,哈哈哈哈!”
停云转而露出一副担忧懊恼的神情,“少佐说输赢都会赠舒云礼物,可这是和棋,我就不能收到少佐的礼物了。”她兀自笑了下,“也罢,只要少佐喜欢我的礼物,原谅了舒云喝酒那日的冒失,舒云便心满意足了。”
她起身,“舒云不耽误少佐处理公务了,改日有时间,再和少佐切磋。”
“我们日本有句话,信用是无产的资本,既然本少佐答应了舒小姐,无论怎样,都会给。”他起身,双手不自觉的放在裤子两侧笔直的垂立,无形中带着尊崇,微微欠了腰,随后往办公桌后走去,似乎在找私人物品。
停云被山田突如其来的礼遇吓了一跳,忍住惊惧,缓缓站起了身,笑盈盈的看了一圈,随手指着墙上悬着的一把小型军刀,“我想要那个。”
山田随她指的方向看去,怔了一下,笑道:“这是大佐赐给我的军刀,舒小姐好眼光。”
“不舍得吗?”停云笑看着他。
山田走上前,将那把短刀取下,像是女人的肌肤那般迂回,“你听说过鬼丸国纲吗?锻冶匠国纲斋戒三年打造的名刀,荣登万器之首,是镰仓幕府第一个执权北条家的传,现今被天皇收藏,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最著名的名刀,而这把短刀据说出自同一个匠人之手,被北条家的小王子所用,大佐奖赏给了我,这是无上的荣耀。”
停云心微微一动,看来是弄不到这个尚方宝剑了,想要震慑秦贵,让他不敢造次,必须得到山田随身一件象征性的东西,如果能得到一把腰刀,哪怕她拿着这把刀把那位欺辱小兰的曾性夫人砍了,秦贵恐怕连个屁都不敢放!
她曾经听父亲说过日本人赠刀,便如中国人的义结金兰,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既然这把刀不行,那换把刀?或者其他的信物?今日来,是一定要拿走山田一件东西的。
正想着,山田缓步向她走来,双手奉着那把战刀,“在我们国家,军刀用于君臣,用于男人之间的约定,也使用于男女情义,既然舒小姐看上了这把刀,我便把它赠予你,这把刀名叫般若,见刀如见人。”
停云看着那把刀,迟迟未接过,她明白一旦她接过了这把刀,便再也和山田扯不清了,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可是眼下,除了山田,谁还能降的住秦贵那个混蛋!除了山田之外的任何人,跟秦贵过不去,便是跟山田过不去,秦贵惯是挑拨离间给山田吹耳边风,任谁都不会淌这浑水。
停云笑笑摸过黑金刀鞘,依稀可见平面碎段复体暗光花纹刃,随后将刀接过拿在手中细看。
仿佛她接过了刀,便是接受了他的心意,山田开始缓缓围着她走动,最后一手握在她的肩头,轻轻,“舒小姐跟旁的女人果然不一样,不仅聪慧,还有胆识。”
停云不动声色,微笑道:“诗经里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玉有君子之德,君子有美玉之质,两者合二为一,视为真君子。”她拔出刀,硬着窗外的光线看着,唇角扬起一个钩子,“现在少佐有了玉盘作为美玉之质,不知少佐可有君子之德。”
“君子之德是什么?”山田更重的停云肩膀。
停云笑吟吟的看着他,“坐怀不乱。我国春秋时期,鲁国的贤士柳下惠夜里在城门借宿时,遇到一无家可归的女子,当夜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柳下惠怕她冻伤,让她坐在自己的怀中取暖,用衣服裹住她抱着她坐了,没有发生不轨的行为。这件事千百年来流传下来,成为人人称颂的君子之德典范,少佐可是真君子?”
她今日来,就没给自己留后路,她在赌,赌他下棋的棋德,赌他看儒学书籍的附庸风雅,赌他第一次见面会将这种德雅的道貌岸然展现给她。
果然,山田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将手从她的肩膀上拿开,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本少佐是真君子。”
停云微微一笑,正要说话。
忽然有小兵从外跑了进来,“少佐,蒋督统的副将赵子龙来了。”
“他来干什么?”
“说是来向少佐汇报蒋督统的身体状况!”
山田目光扫过停云的脸,大步来到办公桌前坐下,将一柄长军刀放在身前,阴沉沉道:“让他进来。”
停云下意识握紧了短刀,蒋寒洲这么快就接到了消息?
果然赵子龙快步走了进来,飞快的扫了停云一眼,便大步来到山田面前,没有任何礼仪性的表示,赵子龙只是一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一手自然下垂,“少佐,督统从昏迷中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末将向少佐。”
山田像是拄着拐杖那般拄着一把长长的军刀,身形笔直,眼神沉甸甸的看着赵子龙,“蒋督统的身体恢复的真是时候,本少佐还以为他,就连张先生都派人来探望,没想到啊。”
赵子龙一丝不苟的回复道,“昨天完成了第三次洗胃手术,夜里醒过来了。”
山田阴测测的扯了下唇角,“那就好,本少佐等着他痊愈,对弈一局。”
赵子龙颔首,随后看向停云,“温少夫人也在这里?温老板药铺违规经营的事情,今天实业局实地调查,希望温少夫人能到场配合,到处都在找您。”
停云垂了一下眼皮,顺水推舟般很快的向山田抱歉的笑道:“我丈夫被牵连进了一桩案子入了狱,今日要配合实业局调查,舒云谢过少佐美意,叨扰少佐了。”
山田还欲说什么,碍于赵子龙在场,便只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把军刀上,目送停云离开。
赵子龙在停云离开后,方再次颔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停云越走越快,几乎到了健步如飞的地步,出了关东军部大门口,她方才站定缓缓大出了几口粗气,今天真是鬼门关走了一圈,还好拿到了山田一件信物,还是一把军刀,如果这把刀是大佐赐给山田少佐的,那么这把刀就可以成为她抵御百合、中野和秦贵儿之流的护身符。
当然狡诈如山田,不可能白白让她得了便宜,她今日踏入关东军部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城市,谁都可以招惹,唯独不能招惹山田,那是亡命之徒,是带着毁灭性质的侵略者,第一次她可以全身而退,第二次她一定会被生吞入腹无葬身之地,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她一定要在第二次来临之前,解决小兰的困境,再想对策,停云抱紧了般若军刀,心神不宁的弯腰上了一辆黄包车。
谁知赵子龙快步跑了出来,拦在了车前,“少夫人,督统要见你。”
停云抿唇看着他。
赵子龙面色坚毅,不再多说,只对车夫说了句,“去军区医院。”
停云沉默的绷着脸,想来她踏入关东军部的时候,蒋寒洲就接到了消息,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不知道一会儿去了,蒋寒洲会怎样刻薄的羞辱她。
她并未做任何抵抗,沉默的跟着赵子龙来到军区医院,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问了句,“蒋少夫人呢?”
赵子龙低头道:“末将不知。”
停云问道:“你刚刚跟山田说蒋寒洲的病情有所好转,是不是意味着,他快康复出院了?”
赵子龙答:“末将不知。”
停云笑笑的看着他,“又要替蒋寒洲军中异己,又要当蒋寒洲的眼线,两边跑,很辛苦吧。”
赵子龙不解的看着她,“必钢和爱国负责军中事宜,我只是个跑腿的。”
停云不接他的话,笑笑的说:“我这个人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你那日对我和锦懿的算计,我都记住了。”
说完,不等赵子龙反应,她绷着脸推门而入。
果然袁玉然不在。
房间内做了些微的调整,门口处多了一张陪护的床,似乎为了解除他的无聊闷烦,靠近阳台的那面墙上安装了一块黑红色圆形射击盘(又称镖盘),病床一侧的柜子上的黑色盒子里插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飞镖,看起来长度不超过30厘米,镖身精细,镖尖锐利,连接于镖杆的镖翼呈四叶状。
此刻蒋寒洲挺拔的身躯背对她逆光而立,修长的指间一枚黑色的飞镖,随意却又精准出去,正中靶心。
他再次从盒子里拿过一个红色的飞镖,掷出,依然是靶心。
这对旁人来说,艰难而又充满竞技趣味的游戏,到了他这里,透着一股子无聊和消磨时间的散漫感。
赵子龙关上门,守在外面。
停云站在门口,瞅着蒋寒洲的背影默不作声。
她知道,蒋寒洲大抵是真的动怒了,他动怒的前兆,总是平静的让人心慌,仿若暴风雨的前夕,风平浪静的死寂,可真正刮起风来,便能轻而易举的滔天巨浪的海啸,铺天盖地,遮蔽日月。
她前两日刚刚吃过亏,于是蒋寒洲不言语,她便也静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盒子里的飞镖都投掷完了,蒋寒洲指尖玩转一枚飞镖,低眉状若无意的问道:“去找山田了?”
半晌没有听见她的回应,仿佛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蒋寒洲回头看去,便见她站在门口,一身紧身彩旗装,步摇玲珑,一脸无所谓的淡漠。
他的目光紧紧的落在她手中握着的一把日用军刀上,瞳孔微微收缩,渐渐抿起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