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诸将共推为留后的段赢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待孤山镇中盛传李茂将出任孤山镇城主后,他就主动向李师古上表请辞孤山镇留后一职,并举荐李茂自代。辞呈摆在李师古的案头,李师古看也没看,和它摆在一起的还有一份没有署名的表报,其中详细记述了于化隆走后孤山镇发生的一切,这份奏报全文只用白描手段如实记录,叙事平实详尽,无任何主观倾向。
身居高位多年,李师古已经极少亲自去看这么长的文字,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费眼,遇到军州上报的事项,他多半会让掌书记或几个参谋先看,择其精要禀报,但这份表章他必须得亲自去看,这是铜虎头对孤山镇事件前因后果的调查报告,不论是掌书记陈静生还是参谋李公度,甚至是判官高沐都不宜先看。
李师古只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完了这份表章,却花了近一个时辰来思考对策,孤山镇和清海军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海州未平之前,他腾不出手来解决,对于化隆和他的清海军只能以笼络为主,尽量予以钳制。
一年前他接受赵菁莱的建议,暗中资助雀易在海州作乱,再以平定匪乱为借口趁机出兵海州,经过一番较量,海州已经成功地被他从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手里夺了过来。三个月前,他接受李公度和高沐的建议,利用沂州刺史杜轩的贪腐案再下一城,拿下沂州。海州、沂州讨平后,李师道的势力就被他紧紧地限制在了密州一隅,乘胜追击拿下密州是不明智的,淄青节度使是他李师古,淄青的十万大军和十二州七十三县却不都是唯他李师古马首是瞻,李氏宗族中有人对他咄咄逼人的态势很是看不惯,叔伯长辈们纷纷出面劝他收手,他的异母兄弟李师道也突然开了窍,不再跟他拧着干,他从密州跑到郓州主动请罪,声称愿意辞去本兼各职在郓州读书。
读书,读个屁书,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之计,他李师古果真答应密州刺史辞官来郓州赋闲,一个不能容人的恶名是铁定逃不掉的,有了这个借口,李家宗亲中那些跟他不对付的人不知道要做出多少篇锦绣文章来。
李师古退了一步,他没有接受李师道的辞呈,厚赠金帛美姬,打发他回密州去了,李师道心满意足地走了,暂时稳住了,至少一两年内不会再大肆折腾了。
没有了后顾之忧,李师古便将目光投向了孤山镇,此刻不拿下于化隆实在是对不住老天爷的恩赐。清海军中有他预先埋设的暗桩,孤山镇周围也都在他的掌握中,这盘棋只要开始下,于化隆的败局就是注定的。王志邦在曹州跟刺史米如龙闹了点不愉快,这让李师古很感意外,他没想到的是一贯老于官场的米如龙会如此折节巴结一个卵毛没长齐的混账小子,这老儿肚子里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李师古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了,曹州是淄青的西大门,欲取孤山镇,必先拿下曹州。
你米如龙不是跟王志邦有过节吗,好啊,我来为你报仇,不过报仇前先借你人头用用,想必你也不会太介意,于是米如龙的人头就到了汪洵和梁成栋的手里,曹州发生兵乱,清海军有义务出兵平乱,你于化隆出兵还是不出兵,出兵,我分了你的势,不出兵,我出兵。总之,曹州这个西大门不能让外镇驻了兵。
两万大军往曹州一摆,于化隆明白过来了,李氏宗族里那些跟他过不去的人也明白过来,在于化隆尚未有什么不满前,他们这些人倒先闹了起来,他们鼓动他立即与于化隆决战。孤山镇城高池深,清海军四千大军乃是百战精锐,要一口吞下去谈何容易,欲拿下于化隆只能温水慢炖,慢慢耗尽的他的精气神,等他精疲力竭了再一口吃下。
李师古忽然面临着巨大压力,肢解清海军符合淄青李家的共同利益,但是方法有所不同,李师古一直主张软硬两手,其底线是解决清海军不能大伤自家的元气,他还要与邻道争雄,还要对抗朝廷,还要镇压内部形形色色的反对者,绝不可以因为清海军而大伤元气。
但他的软硬两手在李家宗族老辈们看来就是软弱,他们的理由是清海军与平卢军实力悬殊巨大,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平卢军完全没有必要和于化隆媾和,大丈夫做事应当干脆利索,不趁机一股荡平孤山镇,灭了清海军,终将是淄青李家的大患。
持这种论调者多和密州李师道走的比较近,他们巴不得李师古跟于化隆在战场上干一仗,最好是两败俱伤。李师古识破他们的险恶用心,顶住压力,一面向孤山镇施压,一面让赵菁莱安排赵和德带话给于化隆,要他主动交出孤山镇,解散清海军。
人就是这样,往往喜欢把敌人的敌人当成是自己的朋友,虽然这个“朋友”可能是自己的心腹大患。李师古在对待清海军和于化隆的问题上,最终还是背离了初衷,他接受了于化隆的输诚,答应只要于化隆和尹牧离开孤山镇,清海军接受改编,则往日的恩怨一笔勾销,于化隆旧部不仅可以保全身家性命,有功有德有能者还可以得到重用。
话通过赵和德传了过去,于化隆立即兑现了他的承诺,带着尹牧来到了郓州,他主动留在郓州风风光光地做起了阶下囚,又打发尹牧离开淄青随天使进京,此时已被派往蜀中,在骄横跋扈的节度使韦皋麾下苟延残喘。李师古也在兑现他的承诺,身为三军十二州的主帅他不能言而无信,但是他现在心里又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对大势的判断和对于化隆和清海军的放纵,因此当赵菁莱向他报告铜虎头中有人意图资助尚何来发动哗变,控制孤山镇时,他告诫赵菁莱听之任之。
放任的后果是什么,李师古不愿去多想,铜虎头中那些人借此想达到什么目的,他也懒得去揣测。在淄青他自认已经可以做到一手遮天,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管天底下发生了那些狗屁倒灶的勾当呢。
“让他们折腾去,看看他们能搞出什么花样。”李师古曾跟他最亲信的三个人说过这样的话,李公度、高沐、李长山听完表情各异,但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孤山镇折腾了一圈,清海军实力未见得大损,但军心士气却受到了严重的挫伤,因为尚何来的哗变,清海军中原本就有的派别之争更加表面化,现在的清海军名义上还是一军,实际已经分崩离析分成了互不统属的若干股,此刻就算把于化隆放回去,想再回到从前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了。
放纵的好处出乎意料,一切都在他的绝对掌握之中。
“李茂这个人倒是有些意思,你们议议,这个人可以栽培吗?”
李师古召集李公度、高沐过来议事。李长山是他的贴身卫士,无权议论政务,却可以全程旁听,有时李师古也会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李公度拧了下眉头,语气一如往常般的严肃:“此子在海州东海县以粮料院使的身份参与攻打东海城,且在张叔夜重伤后亲自率军破了城,回到孤山镇,他说服于化隆把孤山镇的闲置土地统统收归城局,借曹州水旱灾变之际,大造舆论,把一片片荒地变成了银库里沉甸甸的现钱,短短数月时间就给于化隆筹集了十年的军费。在孤山镇他任用成武县老吏组建四面街侦缉处,耳目遍布全城,以严苛手段镇压奸恶,孤山镇虽是新城,民心却称安定。此番他联手监军院在春阳楼诱捕了尚何来,说服驻军在军院伏杀首恶,再追回城防营回城平乱,桩桩件件都表明他有资格有本事做这孤山城主,不过……”
李公度顿了一下,又道:“据我所知,他是随薛戎来的淄青,迄今为止尚未在军府听过差,把千辛万苦夺过来的一座城交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能放心吗?”
李师古笑了笑,见高沐不吭声,便问李长山道:“你以为如何?”李长山笑道:“我闻他手上功夫不错,又胆识过人,这样的人与其留在外面领军,倒不如调入节度府做侍卫。”
高沐道:“长山这个建议好,不妨调他来军府做几年侍卫,若果真是块好料,也不至于埋没了他。”
李公度闻听这话抚须微笑,也是赞同的,李师古哈哈一笑,忽问:“曹州境内匪乱四起,诸位怎么看?”
冷不丁这么一问,众人却也不惊,李师古的思维总是跳跃不定,万不可以常理测度。李公度的资历老,节帅问话,一般都由他先回答,这一回他却示意高沐先说,高沐也不推辞,便道:“数万大军只为剿匪而去,荼蘼军费而已,收拾一群宵小之辈,非但达不到练兵的目的,反而可能把将士们弄疲沓了。我以为大军应该即刻班师回营。”
李长山忽然插话问:“大军若撤,谁来镇抚地方?难不成坐视他们继续闹下去?”
李长山这话问的巧妙,高沐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李师古问这话的用意,再看李公度,他已经抚须在那笑了。高沐一拍额头,道:“我好愚钝,竟未听出相公的弦外之音。”
李师古哈哈一笑,拍板道:“那就这么办吧。”
孤山镇兵乱平息后半个月,曹、兖、濮三州招讨使李振可宣布曹州境内匪乱已经平息,驻扎在成武县境内的数万大军旋即拔营东去。在此之前,孤山镇留后段赢崖因功升任镇海军使,清海军理所由孤山镇迁往郓州,段赢崖与掌书记陈仍共常驻郓州理事。
节度随身(随军)、清海军孤山镇城局使李茂升任节度押衙、清海军副使兼孤山镇镇扼使,清海军粮料院使文书丞改任淄青节度随军兼孤山镇行军司马,曹州州军十将李英昙升任清海军都虞侯,淄青节度使府孔目官肖成礼兼任清海军军料院使。
在此之后,清海军监军使周阳升任淄青监军院监军使,判官周弘继任监军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