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到三更,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嚎哭声,原来有人病逝,店主唉声叹气,只说自己倒霉,青墨喜欢热闹,跑去围观,回来说:“好惨,夫妻两个都是濠州人,在长安做小买卖,丈夫让五坊小儿给打了,妻子不懂事跑去京兆府告官,让道王给打了一顿轰了出来,夫妻俩满身是伤,眼看生意是做不成了,就变卖了产业回乡,不曾想出城时又被五坊小儿堵在城门口毒打了一顿,丈夫伤重,连连吐血,昨晚撑不住就死了。
道王李实的恶名,李茂早在郓州就有所耳闻,此人在京兆尹的位置上,贪酷暴虐,十分不得人心,只是这位亲王虽不被百姓待见,却与宫里的权阉关系不错,阉官替他百般遮掩,因此天子非但不怪罪他,反而对此人十分信用。
至于五坊小儿干的那些丑恶、荒唐事,李茂更是耳朵里都听出茧子来了,实在是罄南山之竹不足以书其恶。
李茂起身往外走,他想去看看那个不畏强权,敢到京兆府告状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李茂没有见到她的人,只见到了她的尸体,眼见丈夫吐血而死,这妇人一头撞死在小店门口的栓马桩上。
四岁小儿哭的撕心裂肺,众人闻之落泪,却又觉无可奈何,店主骂骂咧咧,直道晦气,店里一连闹出两条人命,当地的胥吏又不知道要如何敲诈他。
李茂也不好说他什么,毕竟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开店的都讲究个吉风吉水,他辛辛苦苦撑持的小店若坏了名声,将来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才好。
他的两个儿子俱是面黄肌瘦,一副饿痨鬼转世的架势。
事发不久,当地的村正便赶了过来,不多久里正也赶到,出了两条人命,里正、村正不敢怠慢,连夜报告了官府。挨到天明,县里的胥吏来了,咋咋呼呼的一通叫嚷,把店主叫到屋里,百般敲诈,店主苦不堪言。
李茂让青墨出面出面表明身份,为店主作证说那对夫妇一是病死,一是自尽,跟店主并无干涉。胥吏验看了青墨的符牌,只道晦气,只得按意外事故处理。
送走胥吏,店主对李茂千恩万谢,李茂拿出一贯钱给那店主,说道:“客死他乡,乃人生之大不幸,然事已至此,只能先入土为安,待这小儿长大成人,再迁回故土。给力文学网”
店主道:“不劳侍御多吩咐,小人明白怎么做。”
问那小儿父母姓甚名谁,小儿一则年纪小,二来被吓坏了,竟是一语不吭。李茂取出两贯钱交给店主让他暂时寄养在店主,店主道:“请侍御示下,这孩子若是无亲友抚养,是送孤儿院,还是侍御亲自抚养?”
青墨插嘴道:“而今的孤儿院哪有个像样的,把好好的孩子打折了手脚卖给乞丐,拿去博人同情,赚取好处。”店主道:“那是道听途说,一千个里面出不了一个。”又道:“不过眼下年景不好,那里缺衣少食倒是真事。即便长大成人,也多是从军做贼,少有能做良家子的。”
李茂望了眼那虎头虎脑的小儿,道:“待我从长安回来,就带他回淄青,若将来寻不到亲戚,我来抚养。”店主至此千恩万谢,招呼人手,自去张罗。
别过店主继续向前,走出七八里地,上了官道,走不多远,迎面过来一队骑士,鲜衣怒马,行走如风,在官道往来奔驰,如入无人之境,骇的路上行旅纷纷闪避,一时人仰马翻,叫苦不迭。
人马过去,众人纷纷唾骂,有老成之人劝道:“那是天使出巡,尔等少逞口舌之快,小心祸从口出。”
青墨向李茂道:“在淄青,军使出巡,似乎也没这么大排场。”李茂尚未答话,身旁一人接口道:“那是自然,淄青军使每次出巡,必有前锋封锁道路,百姓不得靠近,自然没有这么热闹。”
这话说的在理,李师古每次出行,内院军必要清空道路,等闲人不得靠近,哪有这样的热闹。李茂回身望了眼那人,二十不到年纪,穿了件士子常穿的圆领襕衫,腰间系着一条革带,骑着一匹蜀地的矮马,相貌普普通通,唯一双眼睛亮的吓人,他的坐骑虽比李茂矮了一头,那气势分明是要压过李茂。
行走在外,李茂不敢大意,举手问道:“兄台去过淄青吗?”
那年轻人回礼道:“去过,大唐三百军州,我大部都去过。”青墨听他口气狂妄,不觉冷笑道:“瞧你年纪不大,真走过那么多地方,你是商客,还是官客?”那年轻人笑道:“我既非官客,也非商客,我嘛是游客。”青墨道:“学李太白四处游历山水,这么说你或者是满腹才华,或者就是公子王孙。”
年轻人眼睛一亮,道:“此话何解?”青墨道:“这不明摆着嘛,你若非李太白那般名满天下,去哪都有饭吃,又不是公子王孙,家资万贯,不愁吃穿,不忧前程,你凭什么能四处游逛?你像咱们这些人整日风餐露宿,不就为了混一口饭吃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连声道:“高见,高见。”与李茂互通姓名,自称叫李结,长安人士。青墨又笑:“我说是公子王孙嘛,你姓李,又是长安人,说不定就是天潢贵胄。”李结道:“这么说茂华也是大唐宗亲了,他也姓李嘛。”李茂笑道:“二位不可拿大唐皇室玩笑,这是对天子的不尊重。”
三人说说笑笑,倒也十分投机,据李结说他的父亲在京里担着一个清望的要职,没什么实权,名望却很大,他家兄弟姐妹众多,光耀门楣出人头地的事轮不到他来做,因此就有大把的闲暇时间用在游历天下上,为此不止一次被父亲斥责,但依旧是我行我素。
长安乃天下根本,藏龙卧虎之地,其中的水有多深,李茂想也不敢想,听李结这么说,也就不去追问,只当做普通朋友相处。
李结虽然有一身公子气,为人还算随和,从小家教严格,所学甚杂,这些年又四处游历,见闻广博,交谈起来,妙语连珠,颇对李茂的胃口。
至于李茂……见闻自然也很广博,奇思妙想更多,从天上的铁飞“鸡”,到海里的火轮船,天马行空的一通乱扯,让李结大生崇敬之心。
郑州城的兵乱此刻已经消弭,不过大街两侧被烧毁的房舍依旧随处可见,兵乱中死人数百,披麻戴孝者处处可见。
李结显然对郑州很熟悉,引着李茂二日进了一座坊,找到一家清洁的客栈,各自回房洗漱。李茂手最快,洗完之后换了身干净衣裳,便走到前堂安排茶饭。
这中间他发现大堂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绘了一个人的头像,乍看有些眼熟,细细一看,不觉吃了一惊,这告示上的人正是他在胡家庄外见到的那个老妪。
仔细再看那告示,又吃了一惊,城中有个叫胡大郎的商人悬赏一千贯钱寻觅这老妪的下落。
至于胡大郎与这老妪的关系,告示中并无一语论及。
李茂眉头一拧,沉思起来,恰掌柜的安排了茶饭,过来回报,见状便道:“客人从外面来,可曾见过老夫人?”
李茂道:“这位老夫人是谁,这胡大郎又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
掌柜笑道:“这个,小人也不知。”
李茂道:“罢了,你不说,我也不说。”
闻听这话,掌柜一把拽住李茂,喜道:“这么说客人知道她老人家的下落?”李茂笑而不答,掌柜瞅了眼四周,将李茂拉到一边,悄声道:“实不相瞒,这位老夫人是城中大豪胡裕春的亲娘,胡家因仇人众多,恐被歹人报复,这才未敢点明母子关系。”
说到这,掌柜眼含热盼,摩拳擦掌地说道:“客人若是知情,眼见得就是一场天大的大富贵,连小店也跟着沾光。”
李茂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一千贯钱,你我二一添作五,一人才得五百,撑不死的。”
掌柜的嘿嘿一笑道:“客人不知,这位胡大郎为人十分谨慎,他是怕人得知实情坏了他老娘的性命,这才把赏格定在一千贯,他私下里放出风声,谁要是能寻回他老娘,他要重谢十万贯!”
“十万贯!”
李茂不觉站了起来,且不说这胡大郎孝心如何,单这十万贯的赏格,岂是什么人能随随便便拿的出的?
掌柜见他激动,忙道:“嘘,噤声,噤声,此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不可妄言,那位胡大郎最恨人家哄他。”
李茂微笑道:“是不是哄他,他听了便知。”
掌柜的喜道:“这么说……小人这就陪客人去见胡大郎。”虽然急忙,却还是回屋换了身衣裳,这才叫上李茂出门,摩岢神通喂马回来,见李茂要出门就跟着一起去,此刻青墨和李结尚在洗漱。
三人出了坊,沿一条大街走出一里地到了临街的一座门楼前,临街开门之人,必是大富大贵之家,李茂见他门前守着十几个青衣僮仆,心里嘀咕着胡裕春究竟是何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