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是要钱的,郓州府库本来积存着可用五年的军粮,去年六月大雨,其中一个仓库漏雨,致使三百多石粮食受潮霉烂,当日那位说今上安于太平,百官崇尚无为,天下太平无事,积攒这么多粮食在仓中干什么,留着喂老鼠吗,不如减少库存到两年,将余粮投入市场平抑物价,惠民于实际。节帅竟然听了他的话。
贾直言继续说道,他说的“那位”自然指的是李师道。
“战事一开,四处要粮要钱,库存很快耗尽,此时内外粮道断绝,宣武自不必说,魏博也因我北上攻打棣州而对我心存戒备,不肯卖粮,左支右绌,无计可施,只好腆着脸向徐州购粮。昔日张建封病卒,其子张愔来求冰棺,某短视之徒竟一口回绝。昔**不肯行死人一个方便,今日他就不肯救你这个活人。”
“购粮无果,奸商趁机哄抬,郓州粮价一日数变,十日之内翻了一翻!为了购粮,银库迅速空竭,没钱没粮,这仗还怎么打?从那时起节帅的脾气便日渐暴躁起来,那个处事谨慎滴水不漏的淄青大帅不见了,淄青的局势也就一天天地烂了下去。
“等到那位上位主政,不惜卑躬屈膝,向宣武割地赔款,以求平安。韩弘那老狐狸,送钱就拿,平安却是绝不会给的,淄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为天下人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内部那些被压服的人也看到了翻盘的希望,一个个争先恐后去见韩弘,摇尾乞怜,献妻献女也在所不惜,只求能借力翻盘。”
“一夜之间,淄青就变得风雨飘摇起来,为了稳住局势只能一再向四姓和右厢让权。棣州得而复失,损兵折将不说,又失了道义,没了朋友。汪王李方四姓和右厢暗中勾结,趁机兴风作浪,蛀空了淄青的基石,而今尾大不掉,已成恶瘤难除。
“偏偏天公又不作美,不是涝就是旱,不是蝗灾就是**,这些年与民休息,把人都养懒了,动不动就扯旗造反,官府疲于奔命。早年间咱们日子好过,吏治并不严苛,尤其地方官昏暴无能,更是雪上加霜。偏偏我又不争气,让人拿了把柄……诸多事情凑在一起,才致节帅大意翻船,着了他们的道儿。”
贾直言身居高位多年,深得李师古的信任,知道许多内幕,他如今声名狼藉,若想东山再起,必须有强力之人拉他一把,李茂或许就是他苦等的那个人,故而这番分析皆出自肺腑,倒没有做特别的隐瞒。
从贾直言的分析中看,李师古其实早在马球场坠马昏迷前就已经失权了,失权的原因是他大权独揽后,任性行事,好大喜功,乃至一步踏空步步空,亲手毁了自己兢兢业业十年挣起来的丰厚基业。
李师道发动的兵谏只是加深了淄青的苦难,而非淄青苦难的源头。或者可以说,李师道无意间替兄长背了黑锅。
话不说不清,理不辩不明,经贾直言这么一说,两个人顿如醍醐灌顶,一切了然于心。
“月满则亏,人满……则易妄为。”
李茂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贾直言面前诋毁了上司,只这一句话顿时将二人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毕竟贾直言也在李茂面前发了不少牢骚。
“淄青如今的困局,贾公有何妙法解决?”
贾直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无解。”
李茂试探着问:“十年前,先帅过世时,形势比今日更加危急,那时节帅才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怎么仅仅只过了十余年,一切就无解了呢。”
贾直言道:“爬的太高,摔的太重,再想爬起来,谈何容易?”
李茂沉默良久,忽然激动地说道:“如今军队还在节帅手中,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大家谁都没有好处。”
贾直言道:“茂华,我记得你也曾在孤山镇练过兵,当**麾下不过八百众,却有几座山头?你对你的兵,真能做的到如臂使指吗?”
李茂默然道:“不能。”其实这个道理,李茂也明白,牙军中派系庞杂,早被李家宗亲和四大家族所渗透,李师古调动牙军用于御外可以,用来对付自己人,风险太大。而除去军权,李师古手上实际已无牌可打。
“朝廷给节帅加侍中,这不是好苗头,这是鼓动他们尽快动手的意思。此番巡视完回郓州后,非有重大事项不要再轻易离开,要防备他们暗箭伤人。”
李茂道:“当初王叔文主动向藩镇示好,节帅指示我投桃报李,谁知他一得势便立即翻脸,主张削藩。原来主张对藩镇强硬的内廷阉党,反过来倒主张维持现状,是我太迟钝,还是世道人心变的不可捉摸了?”
贾直言道:“阴在阳之中,不在阳之对,阴阳环抱,殊途同归。王叔文之流志大才疏,放空炮博上位,实际并无能力和本事,故而节帅要你资助他,这样的人在台上对任何人都有好处。至于阉党,你切莫小看了他们,他们虽极度贪鄙,却也熟透人情世故,更兼懂得上位者的心。”
说到这,贾直言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今上病体残缺,享国不会长久,以目下看广陵王最有望执掌乾坤,你以为此人会如何对待藩镇?”
“削藩!”
“削藩。不如此,大唐危矣。”
李茂向贾直言长揖作礼,言道:“贾公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多谢。”
告别贾直言,李茂继续南巡,一日来到雷泽县,县尉李忠迎在界桥,李茂下马问道:“你本在范县为官,几时调到了雷泽。”
李忠上前牵住李茂的马,亲亲热热说道:“范县来了个新县令,和我不对付,我就走门路到了雷泽县。钦差来我县中莫不是查办奸伪,我有事举报。”
李茂笑道:“你堂堂县尉都处置不了的事,我一个外道官有甚本事管得了。”
李忠道:“钦差莫要说笑,俺李忠不是傻蛋,今日淄青还是节帅当家,你想管的事哪有管不了的。其实若是强徒俺也不怕他,奈何他在郓州有些关系,非一般人能动的了,可恨这厮鱼肉乡里,无恶不作,不杀他不足平民愤。”
李茂追问是谁,李忠道:“他姓张名望,他的哥哥在观察幕府做书记,仗着他的势力在乡里为非作歹。”
张望此人,李茂听说过,知道他背景一般,料想也是个扯虎皮挡大旗的主儿,想着不过是举手之劳,李茂便答应了下来。在路边席棚里用了差点,便驱马前去张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