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丢下笔,拍了拍手,望了眼疼的额头冒汗的杨红欢,对杨仁琳说:“公然殴打钦差,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我念他年轻又是初犯,不予计较,你带回去交给杨使君好好管教。”
杨红欢素有武力,在夏州军中仗着身份特殊更是无人能敌,今早他去看望好外甥郑大坤,郑大坤昏睡未醒,外甥媳妇向他哭诉郑大坤屁股上的棒伤发作,疼的夜不能寐,自己伺候不周,连挨了几顿打。
杨红欢仔细察看发现她的身上果然有好几处伤,心痛不已,怀着一腔怒火,本来就想找李茂的麻烦,见李茂憋了一晚才写出那么几个字,顿时火冒三丈。
他本想打李茂一顿好替外甥媳妇出气,却没想到李茂手这么硬,自己败的这么惨,直恨的他以拳砸地,打的骨节出血。
杨仁琳瞪了眼这个脾气暴躁的堂弟,摇摇头,去向杨慧琳复命。
进入内宅恰见张鹤从杨慧琳房中出来,杨仁琳心里嘀咕了一下,早先他听陈中和、王成方两个说,张鹤私下里跟李茂说了些话,然后一转身就向杨慧琳禀报了,这样的一个小人,自己的兄长怎么能重用?杨仁琳决定提醒哥哥一声。
杨慧琳见弟弟过来,便道:“李茂不肯帮我说话,这我早就料到了,你们也别为难他,此人先关着,以后能派的上用场。”
兄长一开口把自己要说的都说了,杨仁琳便应了声是,想想无事可说,便要告辞走开。杨慧琳却叫住了他,问道:“牌我们是打出去了,下面就看朝廷那边怎么接了。你要用点心把军府里的卫士调整一下,须知家贼最难防。”
杨仁琳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我闻张鹤跟李茂私下见过面,这个人怕是不能用了。”
杨慧琳摇摇手,道:“恰恰相反,这个人可用,而且要重用。”
杨仁琳惊道:“这怕是不妥,此人能有今日靠的是李茂的面子,他岂能不感念李茂的恩德,这万一……”
见兄弟如此谨慎小心,杨慧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在夏州近二十年,李茂卖了他兄弟一个面子,他跟着沾了点光,但你要知道,提携他有今日的是我,不是李茂,他是个识时务的,拎得清轻重。”
杨仁琳道:“军府那么多人,兄长为何偏偏要用他,兄长果然想抬举他,让他在府外领军便可。”
杨慧琳摇了摇道:“你听我的,我自有主张。”
韩全义和杨慧琳在夏州虽然强势,但与河北那些个世代相传的藩镇不同,他们是大唐天子派来的官,有道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每个衙门里都有一些数十年如一日不动屁股的老板凳。这些人地位或者不高,但能量却极大,尤其在特殊时期,忽视他们的存在是要栽大跟头的。
杨慧琳要胞弟调整军府卫士,势必要涉及这些人的利益,一旦引起他们的误解,后果将不堪设想。重用张鹤正是要消除这种误会,张鹤的父兄生前都是牙军将士,在夏州牙军里广有人脉,算得上是资深老板凳之一。
但张鹤这个老板凳能量还不够大,杨慧琳掂量之后觉得自己尚有把握操控,这样就给了其他老板凳一个交代。我杨慧琳调整军府卫队绝不是要跟那谁谁谁过不去,我完全是顺应形势发展的需要,要打仗了,得提高警卫级别。
你们若是不信,张鹤就是个例子,同为老板凳,人家为何就能混的风生水起,不仅没被踢出军府,还连升三级,一跃成为军府里举足轻重的兵马使。所以说要怨就怨你们自己修为不够,要怨就怨你们平日里鼻孔朝天,对我杨某人这个外来户不够尊重,长官就是长官,你不尊重长官,难不成还要长官尊重你?活该。
用张鹤堵住军府老家伙们的嘴,这是杨慧琳重用张鹤的最主要原因。
张鹤出卖了李茂,这是杨慧琳最为看重的,凭他张鹤的这几句话,他完全可以置李茂于死地,这表明张鹤跟李茂没有任何瓜葛,大是大非面前,他张鹤是站在了自己这一边的。
而且张鹤出卖了李茂之后,实际就断了归朝的后路,他以后只能跟着自己才有出路。
留着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杨慧琳觉得心里踏实。
但杨留后没能再睡几个踏实觉,让他不踏实的消息便接踵而来,河东节度使严绶被任命为夏州招讨使后,立即遣麾下大将阿跌光进,阿跌光颜兄弟俩督兵一万七千人渡河西进,其余四镇各遣精兵猛将四面合围而来,五镇聚兵七万四千人,气势汹汹杀奔夏州而来。
杨慧琳感到了一些迷惑,对藩镇一向敷衍软弱的朝廷这次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强横起来了,如此大动干戈,这是要把自己置于死地啊。
不是说南面的刘辟正在闹腾吗,朝廷为何不去打刘辟却来打我?敢情上上下下都把我当软柿子来捏了,凭什么?
迷惑之后,杨慧琳感到了痛彻骨髓的恐惧,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适合做一镇节度使,这些年他在夏州呼风唤雨,那是因为沾了舅舅的光,他是狐假虎威啊。现在舅舅走了,没有了依靠,狐假虎威不行了,一切打回原形,全完了。
在这种不安定中,杨慧琳看什么人都不放心,尤其是夏绥原来的将领,他看任何人都像是要取代自己。甚至自己的亲弟弟杨仁琳,杨慧琳也不再跟他见面。
现在他只愿意跟自己的部曲呆在一起,他们是依附自己而生存,任何人都能抛弃他,他们不会,因为抛弃了他,也就等于抛弃了他们自己。
张鹤的地位现在被凸显了出来,他是卑将出身,是靠他一手提拔才有今日,虽然做了军府节度使,但离开了自己,他张鹤什么都不是。
别的将领杀了自己,可以投靠朝廷,获取官爵,谋取好处,甚至是亲兄弟杀了自己也能落得一些好处。偏偏他张鹤不可以,他把李茂卖给了自己,李茂岂会重用这样的小人?
为了让张鹤死心塌地地追随自己,杨慧琳故意带着他去见李茂,当面责问李茂为何要谋害他,李茂一脸无辜,矢口否认,并要杨慧琳拿出证据来。证据当然不会真给他,杨慧琳的目的不是去跟李茂打嘴皮子官司。
他要的是让张鹤知道,他已无后路可走,今后只能死心塌地跟他这一条路。
形势显然对夏州极度不利,战事未开,朝廷已经从根本上否定了杨慧琳举兵的正当性,师出有名,才能分化敌人,团结兄弟,若师出无名,则上下离心,也给了那些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人举兵反对自己的理由。
这还不是杨慧琳最担心的。
朝廷度支断绝夏州的粮草供应看起来十分致命,但其实那只是外行人的见识,既然是蓄谋已久,又岂会丝毫不做准备?夏州的粮库里早已囤积了足够支撑一年的粮草。
一年时间,不是他亡便是朝廷让步,足够了。
杨慧琳现在最担心的是七万大军四面合围,夏州拥兵两万,兵精将猛,骁勇善战,但问题是杨慧琳手下并无可用的大将,夏州不是缺少大将,而是能打仗的大将他不放心,他放心的大将又不能打仗。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战事未开,夏州的形势便已岌岌可危。
龙首山的特使在祥云寺外徘徊了半个月后,终于有机会混进寺里,把一封密诏交在了李茂手里,密诏的大意是朝廷只认杨慧琳一个是逆臣,胁从者只要幡然悔悟,过往罪过一概不究,若能帮助朝廷讨伐元凶,视同平叛,论功行赏,绝不亏欠。
“这份诏书来的可真是时候。”张琦愤恨地说道,“这分明是催命符嘛。”
“千防万防,家鬼难防,家里出了坏人啊。”
秦墨和张琦垂头丧气。喜宝搞不明白这份诏书跟催命符有何关系,但看二人垂头丧气的表情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李茂还是不动如山。
“这个……怎么办?”
喜宝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她看秦墨和张琦都不待见这份诏书,心里也有些不待见。
李茂从她手里接过密诏,看了一遍,交给喜宝,吩咐道:“贴身收藏。”
喜宝将密诏藏在了双峰之间的v形峡谷里,喜宝的双峰高耸坚实,峡谷开阔可观,藏一份诏书不成问题。
李茂起身,对秦墨和张琦说:“我去见杨慧琳,今夜三更,军府方向若有火光,你们设法脱身,不必寻我,直接回长安复命。若无火光,则静候待命,不要乱走。”
秦墨、张琦吃惊地说道:“你此刻去,他岂能没有防备,你如何刺杀他?”
李茂道:“我不是去刺杀他,我是去说服他归顺朝廷。”
他望了喜宝一眼,说道:“你跟我一起去。”
喜宝激动的差点没跳起来,她蹲下身,把手伸进茶几下面,摸索了一阵,摸出一根用羊腿骨磨制的匕首,羊骨被仔细打磨过,上面缠了防滑布条,握在手里十分舒服。
匕首锋刃很尖锐,骨腔打通是天然的放血通道。
喜宝显然是蓄谋已久,李茂夺下她的武器,把它交给秦墨,说道:“用不着这个,记着一切听我的,要忍耐。”
喜宝像个出征的将士一样沉声应道:“尊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