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衣巧,王承宗静了一会,对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待众人离去,这便吩咐左右更衣,换了身便装,去后宅花园凉亭,这才命将李茂请过来。
李茂被擒后,为免受折辱,报了自己的姓名,守将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样的人即便是做了俘虏也是万万得罪不起,便也没有为难,到了镇州后,有司人员服侍他沐浴更衣,用了茶饭,因此来见王承宗时仍能保持一份从容。
王承宗的年纪跟李茂相仿,他本该是个很英俊的人,却因重压之下,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面容憔悴的令人心惊。
见礼过后,略寒暄两句,王承宗道:“河北藩镇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已是五十年的规矩,为何到了我这便要大动干戈呢。淄青李师道弑兄自立,你们不管,淮西吴少阳杀留后自立,你们也不管,我这帅位是奉遗命继承,内外宾服,我上表朝廷请授旌节,也是合乎规矩的,为何偏偏对我下手?”
李茂道:“都是卢从史从中作梗。”
王承宗道:“我知道有些话你也不好明说,但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李茂道:“而今大军压境,深州危在旦夕,冀州也不可保守,镇帅将作何打算?”
王承宗道:“朝廷欲拿我建功,突吐承璀们欲拿我的人头求个封妻荫子,我还有什么活路。只是成德游离于朝廷之外已五十余年,百姓不知大唐已五十年,猝然天翻地覆,我恐朝廷得到的不是一块王道乐土,而是一块狼烟之地。”
李茂道:“那有何解决之道?”
王承宗道:“既然是卢从史使的坏,而今他已伏诛,朝廷何不赦免了我?”
李茂笑而不语。
王承宗道:“二十多万大军劳而无功,自然也说不过去。这样吧,我把德州、棣州奉还朝廷,镇、冀、赵、深四州的赋税也交给朝廷,朝廷可以派监军来镇州,监军可以带兵,我让我的儿子兄弟进京做人质。”
李茂道:“若二十万大军打下镇州,我们应该能得到的更多。”
王承宗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难免要损兵折将。幽燕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廷打下的未必是块王道乐土,而很可能是遍地薪火,一点就着。北有刘济,南有魏博,远处还有淄青和淮西,朝廷吃到嘴里,咽不下去,丢的岂止是面子?”呷了口参茶,稍顿,王承宗又道:“若由我镇守成德,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刘济,是忠于朝廷的,魏博那边,田兴又是个大忠臣……朝廷一统河北,中兴大业,成就了一半。剩下的淄青和淮西,便是瓮中之鳖,还不是予取予夺。”
王承宗面容憔悴,说出这么一段话后,额头上已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更显得疲惫不堪,有侍女送来蜂蜜水,王承宗饮了一口,竟然喝呛了,剧烈咳嗽许久,方才止住。
李茂略懂医术,发现王承宗的身体已经被掏空,若持续重压之下,势必命不长久。
于是道:“深州若下,冀州实难保全,德、棣二州,便成孤岛,二十万大军围攻镇州,纵然镇帅英明神武,河北将士悍勇善战,只怕也难逃覆亡之劫,至于以后的事,没几个人会看那么远,或者说会装着看不到。故而若要求和,镇帅还得再加点本钱。”
王承宗勉强笑笑,道:“还要我什么,你尽管说。”
李茂道:“成德割棣州、德州献于朝廷,其余四州版籍亦须献给朝廷,官吏任免,赋税征缴一体上缴,朝廷非但要实派监军,还要限制成德兵额,并在镇州、深州驻军。此外节度、观察、度支三府幕职任免须上奏朝廷恩准。镇帅百年后,节度使人选由朝廷圈定,子孙若有肖者优先选用。若能做到这些,朝廷可保全镇帅一世荣华富贵,王家子孙在成德的产业也不动分毫,王氏子孙一体优待。”
王承宗苦笑道:“这未免太过苛刻了。”
李茂道:“已经是十分优渥了。夏绥杨慧琳、西川刘辟,镇海李琦的下场若能及得上这万分之一,我想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笑的。”
王承宗低眉思忖片刻,点点头道:“突吐承璀我是信不过的,你空口无凭,我也信不过,我需要朝廷的一纸诏令。”
李茂道:“就请节帅尽快修表请罪,我代为转呈天子。”
王承宗留李茂住下,当即修表一封,恐突吐承璀半道截留冒功,当晚便选快马四匹,派亲卫将领王庭凑护送,抄小道去仪州,急速进京面圣。
李茂人未到仪州,忽传义成李全忠部挺进冀州境内的消息,作为因应之策,魏博天雄军也进逼冀州城下,防止被义成军抢了先。
冀州攻防战尚未开打之际,忽又盛传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坠马。李茂对秦墨说:“看来田兴已经动手了。”秦墨道:“田季安坠马跟田兴真有关系?我看是场意外。”
李茂道:“是否意外,且再等等看,若田兴顺利执掌兵权,那就不是意外。”
到仪州后,李茂召见右龙骧军分台管事,问魏博事,得知田季安坠马后又中风,已经回魏州养兵,行前任命沂国公田兴为行营都知兵马使,实际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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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兴掌握兵权,冀州旦夕可下,而深州在刘济的猛攻下早已是岌岌可危。两城若失,官军将气势如虹,以王承宗现在的状态,只怕坚持不了几时。
镇州城破,王氏子孙覆灭,成德表面看是回到了朝廷手里,但二十万大军不可能永久性驻扎在成德,一旦形成权力真空,对这片游离于朝廷之外五十年的土地来说,遍地都是薪火,随便一点火星都会酿成熊熊烈火,以至一发不可收拾。
“成德将会成为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吸干大唐最后一点血液。”
对李茂的这个判断,秦墨有些不以为然,成德地方并无豪强势力,作乱的根源就是王家和桀骜不驯的牙军,藉此之际,灭了契丹人王氏和成德牙军,成德从此风平浪静,哪会有什么麻烦?
李茂对秦墨道:“你腿上有伤,骑不得快马,且留下休养,我独自进京去。”
秦墨道:“你也要小心,而今前线将士贪功求进,你谋的是长久之策,他们却只顾眼前,留神有人害你。”
李茂道:“放心吧,我走了,你多保重。”
一日到了潞州境内,山高谷深,行走正急,忽然山坡上冲下一队衣衫褴褛的土匪,挥舞竹枪、木棒嗷嗷大叫。
王庭凑道:“将军只管往南走,某来断后。”
李茂道:“都是生计无着的百姓,驱散即可,不必伤他性命。”
王庭凑道:“领军令。”言讫,拔刀迎去。
李茂继续南行,看看的天色已晚,众人在路边等了一场,不见王庭凑到,成德兵向李茂道:“怕是王将军有难,将军但坐,我等去接应一程。”
李茂应允,众人匆匆上马而去。
李茂观察四周地形,心里咯噔一惊:两山夹持,中间一道深谷,这可真是个打伏击的好所在,这帮土匪若在此设伏,岂非十拿九稳?
李茂叫声不好,丢下马匹行李,悄悄隐入附近山林,身影刚刚藏定,却听得轰隆隆一阵马蹄声,一支铁骑由东往西飞奔而来,来势汹汹,望李茂的坐骑一阵攒射,发箭密集又准,那马瞬间惨死于箭下。
来人皆蒙面,着麻布衣衫,却难掩内中的铁甲,下马察看后,迅疾又上马而去。
李茂侯众人走远,这才出来,杀手身穿铁甲,箭法精纯,射杀了马匹,却没有拿走行李和钱财,显然不是普通盗匪。
秦墨说的对,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虽着眼长远,为国谋大计,却是动了许多人眼前的利益,所谓的国家长远与他们有什么干系,拿到眼前的好处才是实实在在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李茂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拿走一些钱,悄然隐身于山林。
李茂走后约半个时辰,那队骑兵又折还回来,围着李茂的坐骑仔细查勘了一番,一人仔细翻检了李茂的包袱,向首领报道:“钱还在,人没回来。”
坐在马上的首领摘去面罩,冷笑道:“没有了马,徒步翻过前面这些大山,总要耽误些时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听天由命吧。”
说过,命人将死马推入山谷,收拾了现场,连夜投东而去。
李茂跋山涉水,昼夜兼程,十日后来到长安,入城时见露布上写有河北前线的战报,言卢龙军已占深州,天雄军又克冀州,义成军正全力围攻赵州,而今二十万大军云集镇州城下,破城指日可待。
李茂心里稍感安慰,前线将领需要谎报军情,赵州若仍在王承宗手里,镇州城暂时应该无恙,赵州城破之前,突吐承璀应该不会离开他的麻将桌。
不过河北到长安毕竟相隔千里之遥,此刻王承宗的处境只怕比露布上说的还要艰难,成德四境皆被官军侵占,王承宗谈判的筹码越来越少,李纯是否能答应王承宗投降,李茂现在心里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犹豫之后,他决定先去见李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