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已经位居人臣,对加官进爵的兴趣不大,倒是对天子能爽快答应他所举荐的人选感到惊讶,不得不说长庆天子有一桩极大的好处,那就是识时务,明知河北之事不可为,索性不去管他,免得自己纠结;与其耗费精力去处理一些自己实际改变不了的事,倒不如看场歌舞,打场球,睡个觉来的惬意。
但据秦墨密报,天子身边的几个宠臣却对幽州有所不满,原因是打下了成德,得了那么多的好处,你一个人独吞总是不那么像话吧,你吃肉,总得让人啃啃骨头,喝喝汤吧。
李茂心领神会,成车成船的珠玉随即运到长安,交给秦墨交际使用,务必让朝廷那些不和谐的声音闭嘴。
用金钱让对手闭嘴无疑是下策,上策是用金钱在朝中扶植起自己的势力,让对手有所忌惮,主动闭嘴,不过想做到这一点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权宜之计是支持朝中一派势力站出来为自己的说话,以作权衡。
李绛本来是个人选,但此人不党不群,颇有点纯臣的意思,在朝中不拉帮结派,一个人孤军奋战,难有大的成就。何况人又是不党不群的纯臣,怎么肯为你乱说话?
此外还有一桩麻烦,他人在西川,不在长安,怎么指望的上?
现在李逢吉仗着王守澄的撑持,在朝中呼风唤雨,闹的声势赫赫,竟有了一呼百应的意思,这次用钱堵住了他的嘴,下一次呢,若让他尝到了甜头,欲壑难平,又怎么办?
须得有一个入朝作为牵制,这个人选,李绛当不起,裴度或者可行。
运作裴度进京复相,不管成与不成,对李逢吉都是一个巨大的牵制,裴度现任淮南节度使,带相衔,而淮南、西川两地本来就是宰相的回翔之地,把裴度从淮南召回来重新拜相也是顺理成章的嘛。
这件事怎么操作,李茂想听听田萁的意见,便借祭奠王氏之际,秘密去了趟冀州。田萁早一日赶到等候,上次的诸般努力都未能让田萁怀上身孕,李茂也死了心,有无子女或者是天注定的,该有时终归有,没有时实在是强求不来。
为了掩人耳目,二人在城南一座普通的宅院相见,田萁穿着河北妇女常穿的蓝布短衫,除了皮肤白皙,乍一看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操劳妇人,把李茂吓了一跳,惊道:“去淄青水土不服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田萁道:“没什么,为了掩人耳目,化了装。”
李茂细细端详,又吃了一惊,只是稍稍改变了一下发型、衣着、饰品,看起来就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铜虎头果然是底蕴深厚啊。
小别胜新婚,免不了要上下折腾一番,激情燃尽,李茂说明了自己欲运作裴度回京复相的想法。
田萁道:“裴度资历老,威望高,回京拜相是众望所归,顺水推舟并不难,难的是你有什么把握支配他,他会听你的摆布吗?”
李茂摇摇头:“这天下还是大唐的,他没有理由听我的。”
田萁道:“他非但不会听你的,还会说服天子讨伐你,打压你,不让你在幽州坐大。”
李茂道:“这个我也想过,他是个忠臣嘛,普天下的忠臣都会认为我李茂是个奸臣,只是胆小的不敢乱说,胆大的又被我用钱收买了,只有他这样的纯臣,我才没办法控制。”
田萁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运作他回朝。”
李茂道:“为了牵制李逢吉,一个人若没有了对手就会变得无法无天。”
田萁点点头道:“这倒是真的,不过裴度只能是个过渡,你还得另觅他人,而且我敢保证他在朝中呆不了多久就会被王守得和李逢吉排挤出去,你信不信。”
李茂叹道:“我信,你说的话我都信,我现在身边干将如云,就是缺少像你这样的谋士,你就是我的女诸葛,我恨不得天天能和你在一起。”
田萁道:“天天在一起,总有腻歪的时候,还是分开的好,彼此还能有个思念。”
运作裴度回京复相的事交给秦墨去做,田萁在淄青全力配合,朝中呼吁裴度回京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且在李逢吉拜相后越来越大,秦墨只需顺势利导,操作空间还是很大的,至于是否能成功,既得看操作者的手段,还得看天时地利人和。
李茂不给秦墨太大的压力,尽力去做便好。
成德号称拥兵十万,其实真正精锐的牙军不过五万人,其余都是不入流的乡军、寨兵,拱卫家园、补充牙军兵员而已,不能成建制地出征作战。
乡军、寨军多老弱,乡土观念深重,李茂不敢轻易触动,至于那五万牙军,经过分化,合组,累次内乱和混战,现在所剩不过三万有余,这三万人战斗力异常强劲,李茂自然不肯放过。
河北牙军都是高度职业化的军队,将士以军营为家,为当兵为业,出现了许多军人世家,祖孙三代都在军中的情况比比皆是,当兵不仅是一种谋生的职业更是一种生活状态,离开了军营他们便什么都不是,简直无所适从。
长庆元年推行的“销兵政策”,只是削减了一些体制边缘的士卒,结果却酿成了河北处处狼烟匪患,若是体制核心被裁撤,指不定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乱子呢。
但牙军也并非铁板一块,成德的牙军以营为基本单位,不管营以上的建制如何变化,营的编制始终保持不动。
随之而产生的军户制度也是成德地方的一大特色,因为军队的职业化,如何安置随军家属便成为重中之重,关系军心稳定,关系军队的战斗力,必须慎之又慎。成德军制规定以营为单位,将将士家属编作一个完整的军户,俗称附营,由正营长官或副官兼任附营首长,设置类似地方县令、里正的官吏,管理附营内部具体事务。
附营里的军民因常年生活在一起,彼此互通婚姻,关系错综复杂,形成一个封闭排外的稳固综合体,强行以外力拆散,难度极大,风险极高。
故而历次成德牙军内部的整编中,都以营为基本单位进行,无论怎么分化组合,营及以下单位都始终保持稳定。
这个特点正好被李茂所利用,三万成德军必须打散建制,否则任谁也无法真正驾驭,既然他们只在意营以下编制的完整,那便以营为单位将其拆散开来。
三万牙军拆散成六十个独立营,分散编入其他各军中。原营级及以下编制保持不变,人员保持稳定,附营随正营迁移,由各军支给营建费用。
增加三万精兵,减少三万对手,李茂是高兴的,但成德残破的经济并不足以供养这支庞大的军队,加上王昱、王庭凑当政时为了收买军心无节制的赏赐,恒州府库空空如也,不仅如此,王庭凑还以两税做抵押,向恒州银柜借下天量的贷款,这些借贷若不承认,势必会削弱李茂在成德的威信,给觊觎者以可趁之机。
幽州的财政改革初见成效,填平这个窟窿勉强也能做到,然而窟窿好填,无底洞却是填不满的,任由成德的乱局继续下去,成德的财政无底洞终将会把李茂拖垮。
解决成德财政危机的根子还得从成德六州着手,李茂查阅成德户籍得知,六州编户人口仅十五万户,不敌江南一个大州,却要供养比江南多二十倍的军队和官僚,足见负担之重。
成德六州的实际人数当然不止这些,约半数人口和田亩被大户隐匿,这些大户与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成德割据后形成的特权阶层,不必缴纳赋税,子弟可以在官府做官,成德的一切好处他们都要均沾,一切负担跟他们无关,不仅普通百姓恨之入骨,便是王家也恨的口齿发痒。
现在王家倒了,他们所依仗的官僚体系和牙军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就像被抽掉水的河沟里的鱼,躺在烂泥上苟延残喘。
是把这些鱼从河沟里捞出来杀掉充饥,还是留他们一条活路,逼他们做出让步,最终达到地方的生态平衡。
显然前者操作起来更简单,效果也更明显,但无疑副作用也最大。
这套做法以前在营州实行过,朱洄弃城而走,李茂没收其一切财产,包括大量土地和人口,然后组成公有田庄,再视情况慢慢私有,让利于民,路线图规划的清清楚楚,实际走起来却无比艰难,因此孽生的大量贪腐,几乎葬送了整个营州官场。
自此之后,李茂便变得小心翼翼,入主幽州之后,他承认了幽州本地豪富人家对土地和人口的占有,并宣布对合法财产给予保护,之后采取各种手段不停地给当地大户消肿,弥合极贫和极富之间的鸿沟,保持地方生态平衡。
现在看来虽然麻烦一大堆,但总体效果却比营州要好。
成德的环境比幽州复杂,执行这一政策的后果是什么,李茂还不敢太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