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五旬上下的老者,一身粗布麻衣,身材敦实,满面红光,他面挂微笑从面馆前堂穿过来,远远的就向李茂打躬作揖,竟是十分客气。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瘦的只剩把骨头的随从,叉手在胸前,畏畏缩缩。
李茂一眼就认出来者正是苏振的胞弟苏东,苏卿姐妹的叔叔。
他与苏东曾有一面之缘,那是苏振在县城设粥棚施粥时,他随薛戎亲赴现场以壮声势,那天苏家兄弟都在,苏东的面相酷似苏振,所不同是苏振温文尔雅,苏东则一脸彪悍,此外他还有一个特质:嘴角长了一块硕大的黑痣,这让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十分诡奇。
苏东能不能认出自己,李茂想他多半是认不出,那次见面时,他只是薛戎众多随行官员中的一个,且身着官袍,带着硬脚幞头,时隔两年,自己一身麻衣,留着古怪的板寸,想一眼认出谈何容易?
实际上苏东也的确没有认出面前的这个壮汉就是李茂。
苏卿求告甄半山出面查找到外甥的下落,又亲自赶来救人。甄半山不便插手,却又担心她摆布不开,出了岔子,自己不好向苏家交代,便将消息透露给了苏东。甄半这么做自有他的计较,苏振是个读书人,苏女乡的士绅领袖,如今又是朝廷的宣议郎,走的是白道。而苏东不同,苏东自有习武,壮年贩卖过私盐和马匹,半生行走在黑百之间,处理这样的事,他比苏振更适合。
苏东得知消息,大吃一惊,叫上几名心腹赶到柳园庄,因见苏卿救人顺利才没有插手,后见苏卿要把李茂放走,才向身边那名精瘦心腹叹道:“卿儿到底是个女孩儿,妇人之仁岂可使得?”这才现身相见。
苏卿在家里称王称霸,不怕父兄和姐姐,独独有些畏惧这位叔叔。此次她瞒着父亲和叔叔两个人,自作主张求甄半山帮忙,又偷偷带人来救人,自以为做的十分机密,却不料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叔叔的眼皮子底下,这让她既不安又难堪,见了苏东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
苏东瞄了苏卿一眼,表情淡淡的,他从侍婢手里接过汪翎,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态度异常和蔼,安抚了苏蓉两句,身边的精瘦男子奉上一碗冷水,他含了一口猛地喷在汪翎的脸上,男童打了个激灵,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苏东哈哈大笑,把汪翎还给他母亲,满脸堆笑向李茂拱了拱手,说道:“大恩不言谢,尊驾可否留个姓名,将来也好报答。”
“举手之劳,已蒙厚赠。老先生无须挂怀。”李茂举了举手中的木盒,微笑着应道。苏东涉黑的事李茂略有耳闻,打心眼里说他是不愿意跟这个人有什么瓜葛的。
“恩公乃高洁之士,区区尘世俗物如何报答?”他回头望向苏蓉:“带翎儿来给恩公磕个头,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不必了。”李茂摆摆手,试图阻止苏蓉母子的跪拜,但没有成功,苏蓉已经抱着儿子跪了下去,真诚地给李茂磕头谢恩。
“无须多礼。”李茂趋步向前,探手虚扶,手刚伸出,猛然听得脑后恶风不善。他在弯腰搀扶苏蓉母子时,并未曾放松警惕,眼角余光一直在盯着那三个护院武师。却不料,站在苏东身侧的枯瘦汉子会突然出手,且出手如电!
枯瘦汉子手起掌落,李茂晕倒在地。
“这……”苏蓉惊愕地望着老者,紧紧地搂着儿子。
“叔父,你……”苏卿也吃了一惊。
“你们都退下。”苏东目光威严地一扫,除了苏卿姐妹和那个枯瘦汉子,众人一起退出小院。
“叔父,他是翎儿的救命恩人。”苏卿小声地为李茂辩解道。
“那又如何?为了苏家的颜面他就得死。”苏东冷冷答道,转身恶狠狠地盯着苏蓉,“瞧你做的好事!”
苏蓉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顿时僵住。
喝退了苏蓉,苏东弯腰捡起掉落地上的木盒交给苏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里的事交给我,你送你姐回曹州,见了汪家人就推脱是在做斋事,一口咬死。”
汪洵心细如发,猜忌多疑,苏蓉省亲,归期未归,他便派人来成武县询问。苏家推说是在做斋事礼佛,这才搪塞过去。苏蓉信佛,这个借口倒也恰当。
苏卿犹豫了一下,还是搀扶着姐姐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她回望了眼伏地不起的李茂,咬了咬嘴唇,到底没说一句话。
面店的门从里面闩了起来,苏东背负双手守在门口,他带来的精瘦随从立即行动起来,先从灶间选了把菜刀,又扯了条胡凳过来,准备将李茂的人头剁下。
苏东喝道:“罢了,他也不是个恶人,留个全尸吧。”精瘦汉子闻言也不多问,将刀插在胡凳上,拖着李茂进了柴房,他找了条麻绳捆住李茂双手,将他埋在草堆里,这才拍拍手放心地走出柴房,把门从外面锁死。
精瘦汉子前脚一走,李茂就从草堆里钻了出来,双臂向上,咔嚓一声脆响,捆缚在背后的双臂移到了胸前,他嘴一张,吐出一枚小刀,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夹住,割绳,解索,脱身,干净利索,待一支火把破窗丢进柴房时,李茂已经操着一根木棍在猛砸柴房的后墙了,夯土墙年代久远,土质松脆,几棍下去就出现了一条能容人进出的裂缝。
此刻屋中火起,浓烟滚滚。李茂来不及再砸,丢开木棍,屏住呼吸就往外钻,脑袋顺利地出去了,肩、手、胸、腹……眼看着就剩两条腿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紧接着“呜”地一声闷响,一条手腕粗的枣木包铜水火棍当空砸来,目标正是李茂的耳门。李茂不假思索,腰部一用力,半截身子骤然勾起。
呜——
棍从耳边滑过,险之又险,李茂堪堪避过这致命的一击。
拿棍打李茂的是一个皂衣吏,三十多岁年纪,一脸络腮胡,目光阴狠如狼,个子虽不高,身体却十分粗壮。这一棍虽然走空,李茂却也力道用尽,身悬半空中,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
皂衣吏甩手丢开水火棍,从腰间掣出一根皮绳,手指一绕,飞快地打了个活结,灵巧地往李茂脖子上一套,用手挽住另一端的套口,往肩上猛力一背,蓦地吼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的四名土兵闻声如听军令,丢弃棍棒、绳索,一拥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