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娘向沈靖要了一块腰牌, 要进诏狱去看看陈巽。
沈靖不放心,特意让溪流跟着,徐三娘本想拒绝, 跟着溪流还不如自己带块冰去, 不过鉴于上次和俞九儿偷偷出宫, 导致俞九儿被劫的血泪教训, 想了想, 还是忍痛答应了。
诏狱不同于普通监、狱,这里关押的人不是朝廷重犯,便是身份尊贵者, 是以陈巽虽有牢狱之灾,却是难得的清闲。
牢头开了锁, 徐三娘进去, 溪流便守在门口。
陈巽正在一展孤灯下看书, 见徐三娘来,也不惊讶, 只叹道:“小莲定是急死了,只盼她不要哭才好。”
“你娘子很坚强,只是你总不让她放心。说吧,这次又得罪谁了?”
陈巽摇摇头,笑道:“小莲自然是好的。”言语间满是自豪, 随后叹道, “还能有谁, 自然是俞相。”
徐三娘道:“你这牛心左性要不得。”
陈巽奇道:“他让我上书赞成北凉使臣提的无理要求, 我怎么能答应?”
他说的理直气壮铿锵有力, 徐三娘都不好告诉他这世上除了刚正不阿,还有一个词叫虚与委蛇。
突然觉得陈巽这一点难得的赤子之心还很是少见, 正是他不同于别人的地方。呆是呆了些,总比见利忘义的陆春秋之流强太多。
心念一转,便不打算再劝他了。
把食盒放在勉强能称为桌子的地方,调侃道:“你这条件还不错,能读书。”
提起书,陈巽打开了话匣子:
“你还别说,这里的牢头竟然还是个爱书之人。——你刚刚也见到他了,看不出来吧?我也没看出来。有一天晚上,他拿着一本《孟子》问我‘这个字怎么读’,我告诉了他,后来他竟把自己的书借给我读,不想我身处牢狱,还能读书,真是幸哉。”
徐三娘不理他,他也自问自答的说完了。徐三娘摆好菜,给他筷子:“吃吧。”
陈巽怔怔的:“这是,断头菜?”
徐三娘哭笑不得:“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这是小莲亲自下厨做的,吃吧。”
“她有了身子,我便没让她跟我过来。”
陈巽听是陈小莲做的,便是断头菜也吃得,一边吃,一边说:“很是,很是。”
徐三娘笑:“很是什么?”
陈巽道:“她有了身子,不让她来很是啊。”
徐三娘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若真的出不去这诏狱,陈小莲怎么办?她有了身子,又对你痴心一片,你让她如何自处?”
陈巽不语。徐三娘坐在石床上,对陈巽道:“回去吧,回广安,那里才是你们的世外桃源。”
陈巽看着徐三娘良久不语,半晌,他对徐三娘说:“好。若我这次出去,便带着小莲回广安。”
俞府后院,俞世归屋内依旧药香萦绕,俞世归罕见的坐在太师椅上,他只着亵衣亵裤,倚在太师椅上,身形如同纸片一般单薄。
俞伯岚拿出一件黑色披风给俞世归搭在身上。
白色亵衣,黑色披风,苍白的脸,形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俞世归命令道:“你坐下,我不冷。”他的声音一如往昔,沙哑而柔软,是一种古怪的声音。
俞伯岚依言坐在俞世归对面。俞世归目光炯炯,和他单薄身体大不相同,他道:“你让乌努去栽赃陈巽了?”
俞伯岚道:“是。”
俞世归点头:“只是激怒一下沈靖而已,他讨厌被人要挟。”
若是给时间让沈靖思考,沈靖或许会和乌努提出减少粮食和绢,而乌努此行也确实为和不为战。可把当朝大臣卷进来,事关国、体脸面,沈靖绝不可能让步。
俞伯岚道:“明天乌努会上书沈靖,要求把陈巽送给他们处置。”
俞世归笑道:“好。”
“安王爷那边怎么样?”
俞伯岚道:“正在准备。”
俞世归道:“让他们快些,就要开战了啊。”
他双目满是向往,目光中尽是嗜血的渴望。
第二日早朝,正如俞世归所言,乌努当众再次请求许两国和平,而条件,自然便是十万石粮食,五千匹绢。
沈靖面上阴晴不定,却还是说:“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
不出意外地,乌努还扬言要将礼部侍郎陈巽交给自己处置。
沈靖笑了,气的。
堂堂大夏皇帝,没有理由被一个蛮夷之族要挟。俞世归果真老奸巨猾,算准了沈靖的心思。
沈靖哈哈大笑,在广阔的大殿上,他的笑声显得异常刺耳。
“众爱卿以为如何?”没人说话,大殿上一时死寂。
俞伯岚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儿。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 “臣以为,粮食绢帛还可再议,但礼部侍郎万万不可交由北凉处置。”
俞伯岚盯着鞋想明明是桃夭昨天新绣的的鞋,今儿刚上脚,怎么就有些脏了呢?
沈靖抬眼望去,正是站得偏后的商景行。
无数场景在脑中划过,劝他立后的商景行,反对顾家平反却最终屈服的商景行,现在唯一敢站出来的商景行……以及永熙元年殿试,做得最端正的商景行……
沈靖装作云淡风轻的道:“哦?商爱卿为何以为不可?说出来也让乌努大人听听。”
商景行跪道:“自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礼部侍郎陈巽是我大夏的子民,犯了罪,自当由我大夏律法来定,岂有交予别国之理?更何况陈大人尚未定罪,遭人诬陷也未可知?”
乌努大怒:“你说我诬陷他?他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有什么资格,值得我北凉第一勇士诬陷?”
商景行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乌大人,本官并未说你诬陷陈大人,纵便是诬陷,焉知不是其他人诬陷?和乌大人何干?”
论起逗嘴仗似的咬文嚼字,乌努是绝对比不过十年寒窗的商景行。
北凉第一勇士乌努大人吃了憋,正自愤愤,那厢沈靖却言道:“乌努,回去告诉你的北凉王,别说十万石粮食五千匹绢,便是十石粮食,五匹绢我大夏也不会给他!”
一锤定音。
乌努看沈靖严肃的沈靖竟是一怔,这人若是认真起来,周身竟有一股潜藏的霸气,逼人而来。
“如此,贵国便等着我北凉的精锐铁骑吧!”
乌努也不多留,未行礼便走出去。也未回住处,只叫上了随从,回北凉去也。
乌努一走,陈巽更是无从定罪。没过几天,沈靖便下了道旨,把他从诏狱放了出来,官复原职。
陈巽回家和陈小莲自是一番别后温寒,暂且不叙。
只说第二日,陈巽便上表请辞,沈靖惊讶之余也深知陈巽虽诗书满腹,却不懂为官之道,一味的棱角锋芒,确实不适做官。
他原本想把陈巽培养成第二个商景行,今日一看,陈巽却是自己不愿。
说与徐三娘听,徐三娘娇笑一声:“他的心不在这里,你留也留不住。”
打趣道:“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啊。”沈靖哈哈大笑,自从和徐三娘在一起之后,沈靖经常这么畅快的笑。
他问道:“那么,三娘你的心又在何方?说与我听听?”
徐三娘道:“你先准了陈巽的奏折,我再说!”
沈靖凑近徐三娘的耳畔,有热气拂过徐三娘的耳朵:“卿这是在向朕吹枕边风吗?——好吧,朕准了。”
徐三娘只是单纯的觉得陈巽更适合会广安,没想到和沈靖的调笑之语竟被认为是枕边风,在沈靖离开耳畔之后,耳朵悄悄的红了。
沈靖笑着抚摸上徐三娘白玉染脂的耳朵,却被徐三娘一个漂亮的身法躲开:“又不是猪耳朵,摸什么摸?”
二人打闹起来。那句“你的心在何方?”却都很默契的没再提起。
陈巽出京这日,徐三娘出城相送。总管太监溪流再次充当了徐三娘的车夫,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出得北城门,所望处尽是一片衰草枯杨,深秋肃杀,万物凋零,几点芦苇低垂,上有轻霜。
寒风起,吹动徐三娘降色披风,天地一片枯寂,她为这萧瑟留下了一抹艳红。
陈巽和陈小莲的马车就在眼前,早已无人相送,似是在特意等谁。
他们二人都轻装简行,看见徐三娘,陈巽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徐三娘和他也不见外,前些时日同陈小莲也混熟了,知她是明事理的人,便很不要脸的说:“老姘'头要走了,我自然要来送送。”
陈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倒是陈小莲笑了:“徐姐姐真会开玩笑。”
徐三娘上前拉住陈小莲的手,笑道:“正是,你看我一句把他臊的。——你这身子,得五个月了吧?可受得住?”
陈小莲笑,满是幸福和喜悦:“有六个月了。只要和相公在一起,没有什么受不住的。”
徐三娘嘱咐陈巽好好照顾陈小莲,欺负她我可不依。
猛然想起几个月前,盛夏时节他们也曾送过自己,当时她劝陈巽不要进京,如今又送陈巽出京。
人生之事,总是想到与做不到。
“回去打算做什么?”徐三娘问。
陈巽笑道:“我能做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是去卖猪肉,只怕都会算错银钱,反而吃亏。”
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千帆过尽的释然。
徐三娘乐不可支:“算错银钱的事你还真干得出来。当年我第一眼见你,你站在猪肉摊旁边,我就在想,这个人虽然看着挺好看的,一定不会卖肉。”
陈巽想说我们第一面不是在猪肉摊旁,而是在广安街上,那时你拿着一把杀猪刀,风风火火,一阵红风似的追着王二牛要银钱,当时我就在想,你这个人虽然长得好看,却一定不读书。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陈小莲在侧,他已心满意足,对徐三娘,他不是没有动过心,却是懂情太晚,错过了。
“说真的,你打算做什么?”
陈巽笑道:“自然是回去做先生,想必状元郎的招牌还不赖。”
徐三娘道:“那是自然,到时候你教出一个院子的状元郎,坐都坐不下。”
她兀自笑着,又催他们快走,别耽误了行程。陈巽和陈小莲上车,马车走出去的那一刹,陈巽道:“三娘,保重。”
徐三娘挥挥手:“你们也保重。”
最后的道别,没有千言万语,只有一声“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