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青色的春天来了, 阴多晴少，偶尔还有绵绵的雨。P大西园的草地上多了一些白色或紫色的小花初初开放，还不成气候, 像年轻时小小的承诺, 正真挚地等待着在岁月里慢慢长成华盛葳蕤。
出差整整一个月的何方宇从上海回来, 刚下飞机就打来电话, 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劲儿。宿舍电话本来就有点漏音, 而何方宇又正中气十足地高声热情，旁人离开话筒两三米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妞妞，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云片糕, 这就给你送过去！”
贺千回心里忍不住一甜，却又愧不可当：“好, 你到了给我电话, 我下楼接你。”
她放下电话, 见当时除了她自己之外唯一一个呆在宿舍里的老大正在看着她。她脸一红，赶紧低下头准备走开, 觉得自己好像被反绑着双手去游街的贼。
但老大不放过她，目光灼灼地直盯着她说：“就这么好的男朋友，你就这么对他？”
贺千回仍是不敢抬头：“我……我还没有想好……”
老大摇摇头，走过来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苦口婆心地开始劝：“千回, 老实说, 你这么漂亮, 这整个P大里, 不知道有多少个张璟, 可这世界上却只有一个何方宇呀！不说别的，就他这些年是怎么对你的, 大家全都看在眼里，全都看在良心里！他那么好的条件，没跟别人谈过恋爱，就守着你了，公主一样地伺候你，你到底还有哪一点不满意？鬼迷心窍了你，将来有得你后悔的！”
老大说得不错，她的这些顾虑，恰恰也是贺千回的。
贺千回从不曾忘记那个失魂落魄的图书馆下午，张璟看着她的目光里，那种惊艳的神情。那当然很满足她的虚荣心，但也从此注定了她没有安全感。
她也忘不了吴恺轩的那句无心之语：“你长得这么像漫画里的美少女，喜欢漫画的人都不可能不喜欢你。”
这些都表明，张璟所爱上的是她的外表——就算不全是，也一定占了一多半。在这一点上，他或许连吴恺轩都不如。贺千回始终觉得，如果吴恺轩真的一直暗恋着她的话，他也是先喜欢上她才因此而喜欢漫画的。张璟就不是。他告诉过她，他从小就迷日本漫画，若不是这样，也不可能画一手那么纯熟的好画。
至于何方宇，或许不能说他完全没有考虑贺千回外表的因素，但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深情，早就足以说明更多的问题。
这些日子，贺千回打破了自己的许多习惯，尝试了许多新的体验，比如，在BBS上看love版。有一个讨论，是贺千回最最不能回避的：再漂亮的容貌，多看几年之后也就乏善可陈了，人之常情啊。
而何方宇恰恰以他这么多年的一往情深证明了贺千回多么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奇迹。这么多年都相看两不厌地走过来了，贺千回完全不需要怀疑，这一辈子都可以就这么过下去。
“可是，”她犹豫地看了看老大，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出那个她一直不敢提出的考虑：“你们看问题为什么都只看一个方面呢？你们都只是看他们对我如何，却没想过我对他们如何。爱是双向的，我应该找一个相爱的人，而不仅仅是爱我。”
老大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千回，你明明白白跟我说一遍：你是说，你真的不爱何方宇了吗？”
之所以一直不敢提出这个考虑，正是在于贺千回对这个必然会紧接而来的问题老是没有办法想清楚。如今老大清清楚楚把它摆到了桌面上，让贺千回无所适从，只好逃避地含糊其辞：“我，我不知道！如果我不知道我爱不爱方宇哥，可是却知道我爱张璟，这至少说明我更爱张璟，对不对？”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好了姐姐，我先去一下厕所，等我回来以后你还要教训的话，就再继续吧。”
说着话，她已经走到门口。刚把门打开，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訇然塌陷——
何方宇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盒云片糕，面色苍白。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贺千回觉得自己在一秒钟之内就缩成了一个来到巨人国的小矮人，随时面临着死在谁脚下的命运。
“妞妞，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是因为那个……张璟么？”何方宇声音干涩地问。这个问题问完，他好像才忽然想起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便机械地一字一字回答道：“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走在了楼梯上……宿管阿姨认得我，直接放我上来的……我是想，给你个惊喜……”
贺千回的心一刹那间就酸成了千疮百孔。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不是兴师问罪，甚至没有提到另一个人，而是关心她怎么瘦成了这样……
学校门外的茶馆。贺千回和何方宇面对面坐着，茶已经凉了，话还不知从何说起。
何方宇看着她，仿佛不能相信这一切不是在做梦。他试探着握起她的手——是实在的，有温度的，尽管那温度是，冰凉。他用这只手上的指甲往自己手背上狠狠一掐，贺千回轻呼一声，赶紧把那只手夺回来。她惊恐得满眼含泪，鼻音重重地低喊：“方宇哥！你在干什么呀？求你……别这样……”
何方宇凄凉地笑了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件事情？”
贺千回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她绞着手指，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何方宇讷讷地说：“幸好我今天撞见了，是不是？否则，你还要再为难多久呢？”他苦笑了一下，“妞妞，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在为你，就连这种事情，我也要成全你？如果我今天没有闯进来，是不是反而可以让你继续躲下去，直到天荒地老，而我永远永远也不需要去知道？”
贺千回羞愧难当，一咬牙说：“你说得对，是我太坏了……我们、我们分手吧！”
她说出了这句话，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凝滞了，就好像小时候看过的《恐龙特级克塞号》，只要一声“时间停止”，大家就都定住不动，没有了任何感觉。
何方宇好像没有听见，又好像是把这句话听到太深的地方去了，以至于他的灵魂也穿了个孔，血流不止。他像刚才在贺千回宿舍门口时那样，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每说出一个字，就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里潸然落下——
“小师妹，不要爱上林平之……妞妞，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今生今世，我只求过你这一件事情，你都做不到么？”
贺千回难过极了，也慌乱极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何方宇掉眼泪。何方宇上初一的时候，带着邻居的小弟弟去爬树，小弟弟从树上摔下来，右手骨折，何爸爸把何方宇吊起来打得一身鞭痕，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那天，还是跟着爸爸妈妈前来劝解的贺千回，吓得一直在旁边哭叫：“伯伯别打哥哥了，伯伯别打哥哥了！”
而此时，她只有反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说多少句对不起也不够，可是，就是这一件事情，太大了，太难了……”
何方宇的目光重新活了起来，鲜活活一片伤心欲绝：“是吗？太难了吗？妞妞，爱我太难了，是不是？”
贺千回已经没有可以用来回答的话，只好继续抽抽嗒嗒地哭。剩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何方宇默默地等两个人的泪都止了，才牵起她的手，温柔地，体贴地，一如从前。
他默默地结了帐，赶在贺千回前面站起身来，先过来替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轻轻替她穿在身上，然后弯下腰，把拉链拉起来，再把外层的扣子，一个一个，从最下面一个，扣到最上面一个。
然后，他送她回宿舍，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贺千回觉得这场对话仿佛还没有结束，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
走到宿舍楼前，她轻轻离开他的手，就要上楼去，那只手却又忽然把她攥住了。她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道，身不由己地被拽回了他的怀抱。他紧紧地拥了她好一会儿，才默默地放手，转身走开了。
这是他从来——从开始到现在，第一次，先从她的身边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