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没有敲响新年钟声一说,但有人打更。
咚咚咚敲了十二下,外边炮声连天。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连子心站在门口半捂着耳朵,看着弟妹们在园子里追闹,很多的思绪和画面在眼前不停地掠过。
在那个传统春节已经禁了烟花爆竹许多年越来越没有年味的国度,小时候在亲戚家,人家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去外面迎接新年,她总是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发呆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和外婆相依为命那几年,吃过外婆煮的一顿极其丰盛的年夜饭,然后就捧了一堆零食堆放在床上,和外婆一起窝在被窝里祖孙俩一边看春晚一边笑;
后来外婆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她每年或者一个人在天台上燃放几百块钱的烟花或者上那种最大型的购物广场买一堆吃的,最后坐在广场上一边胡吃海塞一边跟几千个陌生人一起倒数新年的钟声……
这些画面,曾经那样深刻的烙印在她记忆里,然而现在却似乎感觉逐渐模糊了……
前世,她也只是一条孤魂野鬼罢了,那个繁花如锦的世界于她来说,除了那些美食让她留恋,似乎也没其它东西让她感觉无法割舍的了。
今生,她也许依旧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要背负着永远无法与任何人共享的秘密漂流在这异世红尘,但她的身边至少还有亲人,还有父母。还有这么一个名义上的——家。
若现在让她回去,她似乎已经不愿意了。
抬头望着没有任何污染,黑得更加透彻的夜空。风打在裸露的脸颊上有些刺痛。
嘴角勾起一抹情浅至极的笑,她对自己说:
真的再见了,白芙。
……
说是守岁。其实也可能真的这么多人整整在这里守到天亮。
邱氏身体虽康健,但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还有年纪小的少爷小姐也是熬不住的。
于是每日在吃过一晚热腾腾的甜汤后,就都各自散去,该回哪儿回哪儿去了。
连子心也就近回了莲心院,钻进暖乎乎的被窝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大年初一,按照规矩,四房之间是要互相串门的,小辈们给长辈们请个安拜个年,然后长辈就要派发压岁钱红包了。
往年的节奏,连子心一家从来不跟人家串门的。而别房也从不上他们那儿去。
但今年,连子心意外地出现在了各房里,惊掉了叔伯婶婶们的下巴。
她为什么要去?这不是废话么,有压岁钱红包拿啊,说几句吉祥话又不会少块肉,这样就有压岁钱,多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不去?
而且这是规矩是礼节,叔伯婶婶们再怎么不待见她,也不能伸手打笑脸人吧?也不能不给她这个来拜年的小辈压岁钱红包吧?
一圈下来,连子心拿到了十几个红包外加一些好吃的糕点,总共有八两银子呢!
这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已经算是一笔小巨款了。
自打年前遭遇偷荷包风波,她就对钱财一事重新重视起来。
人在江湖漂啊,哪能不存钱啊!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万一哪天被赶出去了,有点钱傍身,也不至于沦落成乞丐不是?
大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府里的一些娘家在永州府本地的女眷都一大早坐马车回去了,沈氏没有娘家,连子心回去陪她并打算在二房住上几天。
大年初三开始,家家户户都开始外出串门拜年了,亲戚间也彼此上门走动,其实从这可以看出一户人家的地位和人脉关系,比如连府,除了一些亲戚来访外,其余的访客并不多,不能说是门可罗雀,但也算是门庭清冷了。
不过一个访客的到来倒让连子心有些意外。
中午吃完饭后她正在二房院里晒太阳,香橙那小丫鬟就过来通报了,说是有一位贵客来访,老太太让她去一趟暮苍堂。
连子心到的时候,子慧、子冰、子冰三人都已经在场,而那位到访的贵客,竟然就是冯嬷嬷。
冯嬷嬷跟她之前想象中的形象差不多,看起来约莫比邱氏小两三岁,形体是削瘦型的,身着一件铁锈色缠枝菊花刻丝袄子,头发花白,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绾了一对金丝如意翠玉扁方。眼睛不大眼神却很犀利,颧骨有些偏高,庄重又带了几分古板,眉宇间严多慈少,不苟言笑。
银杏说过,这位嬷嬷性格比较孤僻,看起来应该是真的,不过这一身的气质倒是真不错,不愧是从宫廷出来的老嬷嬷。
冯嬷嬷和老太太交谈,老太太说本来应该是自己去给她拜年的,没想到让她捷足先登了。
冯嬷嬷虽然性子较为清高,但对邱氏还是挺给面儿的,一口一个“老姐姐”叫着,还说是自己愧疚,那回病好了之后本就应该登门道谢,却硬是拖到了这时候。
提到那怪病的事,自然就少不了连子心。
冯嬷嬷知道那道汤是邱氏的一个小孙女做出来的,一直都想很看看这孩子长的什么样儿。
四个子并排而立,子慧身子已经长开,高挑修长,衣着打扮也最为精致华丽;
子冰虽骨架娇小玲珑,但也不矮,且该该凸的凸,该翘的翘。衣着虽不如子慧华贵,但很懂打扮,加上一张姿色不凡的脸,娇弱如轻柳,轻愁带薄嗔,可谓风姿宜人;
子兰身子不算彻底长开,身型健美端方,虽不如子冰貌美,却也青春朝气;
至于子心……
冯嬷嬷问道:“你们谁是心姐儿?”
连子心只能站出来,柔柔声道:“是我。”
冯嬷嬷细细打量着她,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这姑娘跟她的丫头一点儿都不像,这姑娘虽然外表打扮也是质朴,但年纪小小已然是个美人胚子,且这姑娘低眉顺眼的,气质清柔,似乎是个性子内向之人。
而她的丫头相貌平庸,可胆子大,性子也刚烈泼辣,脸上总是挂着笑,与眼前这位姑娘,完全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啊。
不过若要说有什么相似之处,也是有的,就是那双眼睛。
这姑娘跟她的丫头一样,都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如同天上的星辰般欲语还休。
失望归失望,冯嬷嬷对连子心的印象还是挺好的,她觉得能做出那道跟丫头做的汤味道完全一样的汤的人,一定也是个好姑娘。
冯嬷嬷拉着她的手道了声谢,并给了她一个大红包。
其它三个子并不知道连子心跟冯嬷嬷之间有什么渊源,并不知道连子心其实算是冯嬷嬷救命恩人了,她们只知道冯嬷嬷是从宫里光荣告老还乡的贵人,她们只知道这位贵人对她们和对连子心的态度很不一样,心里当然又是嫉妒恨,极其不痛快!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连子心早就被三姐妹杀人的眼刀子给分尸了。夹讽名血。
不过她也没办法啊,她已经尽量低调了,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老少通杀……有什么办法?
喂==!
当然,这次冯嬷嬷来的目的可不是单纯拜年的,答应过邱氏的事情她得兑现咯。
于是冯嬷嬷就此住了下来,打算从正月十五过后便开始给府里的小姐们授课。
连子心回到屋里,打开大红包一看,里面竟是一个纯金的小金猪同心锁,还有一张十两银的最小面额银票。这已经算是非常慷慨了,就算她是救了她一命,但凭冯嬷嬷的身份,也只需向邱氏道谢,完全无须对她这个小辈表示什么。
乐滋滋地把红包存进一个红木螺钿的匣子里,这是她的第一个小金库。
忽然觉得做小孩儿挺好的,过年都有压岁钱红包拿,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给过压岁钱了。
其实她一直认为,华夏的传统的节日,都只为了一个原因,那就是——吃!
春节就是其中一个最以吃为主的节日,“吃”这条主线贯彻整整七天,连家最不缺的就是吃,连子心感觉自己过完这个年应该就会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变成一只名符其实的嗯哼——猪。
一直到年初八,节日的气氛才基本散去。
子心和子娴都重新搬回了莲心院,子兰闻风而动,紧随其后也搬回了兰香院。
老太太召来了她们两个,有一件事也该宣布一下结果了。
“年前给你们俩派的差事,两位姐儿都做得不错。”一上来,老太太先给两个甜枣吃。
“对啊,两位小姐都没这方面的经验,却能把事儿办得这样好,真真了不得。”
“托了两位小姐的福,今年……哦不对,应该说是去年的春节,奴婢们可闲了不少呢!”
胡嬷嬷和银杏也都不遗余力地拍拍马屁。
连子心只是微微笑着,并没说话。
而子兰同学似乎过度自信了,她认为以老太太如今对连子心的偏袒和疼爱,如果她这回真的做得比自己好,那么老太太一定会特意大大得夸她一番的,而现在老太太是把自己和她都夸了,那说明什么?呵,可别想蒙混过去!
“奶奶,兰儿觉得自己这回做得还是很不足的,可是看来八妹却是做得很不错呢。可否让兰儿看看八妹是如何安排的?也让兰儿学习学习,看看还有哪些方面可以改进弥补的。”
不得不说连子兰虽然自大,但说话还是聪明谨慎的。这样说老太太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
既满足了她一究到底的心思,而且万一真的是她输了,也显得她谦虚不是?
可俗话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
她再聪明,能耍过邱氏这只老狐狸?哦不,是这块老姜。
邱氏已经挖好了坑,等地就是她这句话。
“其实,老婆子这回给你们俩派这个差事,只是想锻炼锻炼你们,也着实没想过要你们姐俩分个好坏。确实你俩都做得不错,但若真要说谁更好一些……兰姐儿,你确实要向妹妹学习学习。”
听了老太太的话,连子心差点忍不住笑了。
这老太太啊,也是个腹黑的主儿!作为亲亲祖母,这样坑自己的孙女儿,真的好么?
子兰同学可笑意全无,老太婆……你坑我呢?!
强颜欢笑,绝不相信:“是吗?那就请奶奶让我见识下吧!”
邱氏没说什么,直接甩出了两张纸。
这两张纸上面分别记录了连子兰和连子心这五十两银子的具体花销。
连子兰的:
一、冬衣二十八套,衣料花费十两,裁缝费八两,总计白银十八两;
二、下人过节礼物,每人一个小利是半吊钱,总计白银十四两;
三、七天全部小吃零食,各种类果脯蜜饯二十斤花费五两,各类瓜子糕点十斤花费五两,总计白银十两;
四、年夜饭一顿,各种食材花费总计六两;
总花销:四十九两白银,剩余二两。
再看看连子心的:
一、冬衣二十八套,衣料花费十两,裁缝费四两,总计白银十四两;
二、下人过节礼物,香囊二十个花费一两,念珠手串儿八个花费一两,总计白银二两;
三、七天全部小吃零食,各种类果脯蜜饯共三十五斤花费九两,各类瓜子糕点共十五斤花费四两,总计白银十三两;
四、年夜饭一顿,各种食材花费十两、酒水花费三两,总计白银十三两;
总花销:四十二两白银,剩余八两。
……
连子兰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
不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一定是假的!对,一定是假的!
自己这五十两能够剩下二两银子,已经是绞尽脑汁,其中还利用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而她怎么可能够剩下这么多钱?!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个东西完全可以伪造!
连子兰满心都是愤怒和委屈,但她毕竟不是连子慧那个蠢货,她很努力地抑制了自己的情绪,甚至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八妹果然是好样的,我差得真不是一星半点呢。”
虽然她克制得很好,但隐藏的那些愤怒和委屈的情绪还是被老太太尽收了眼底。
不打算就此不了了之,既然都这样了,就得让她知道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兰姐儿,你是不是觉得心姐儿这张单子,很不可思议?”
“兰儿不敢。”
“无妨,心姐儿,你来说说。”
老太太不给她拒绝聆听的机会。
连子心便也乖巧大方地说了。
其实说起来,连子心这个方案,并没有多高明的地方,从账面上就可以最直观看出,所省下的钱都在第二项——下人过节礼物——这上面了。
香囊二十个,是送给所有丫鬟和婆子的礼物。
小酸梅、子娴和她的丫鬟,在四五天内缝制了二十个香囊袋,再去采了很多不同的鲜花,然后连子心将这些鲜花制成干花,再配上一两味芳香气味的药材,缝进香囊里。
这些香囊都是挑的好看的织锦料子做的,颜色没有一个重复,品红、桃红、绛紫、樱草、杏黄、缃色、茶色、墨色、竹青、葱绿、松花、碧蓝、月白……基本上能找到的颜色都有了。
而且这些香囊上,都绣上了每个人名字对应的图案,像小酸梅,就绣上几颗小酸梅,像那个叫香橙的丫鬟,就绣上两颗香橙……
每个香囊里装的干花和药材也是不同的,有的是冬菊、梅花、海棠搭配豆蔻,有的是水仙、一品红、杜鹃搭配柴胡、川芎,有的是山茶、兰花、三角花配上薄荷、苍术……如此搭配下来,每个香囊的气味竟然也没有相同的,芬芳清新怡人,带在身上整个人都是清清爽爽的。
这些香囊,虽然绣功谈不上多精致,里头的干花和药材也都是普通之物,但花费的心思和功夫也是不少的。
而那八串檀木念珠则是送给小厮和护院的,檀木念珠是买的散货,然后用秘制香料浸泡了几天,再用彩绳串起来,戴在手上干活累了的时候闻上一闻,提神醒脑,舒缓疲劳,非常管用。
这些东西实际连二两银子都花不了,最主要的是人力的功夫。
礼物礼物嘛,就是要讨巧要精心。当然连子兰直接送钱也是挺好的,但吃亏在自己,这一项上一下子就花了这么多,别的项目就得是敷衍了。
再说说第一项的冬衣。
为什么同样是二十八套,连子兰的裁缝费花了八两,连子心的才花了四两呢?
哦,连子心请的那些裁缝肯定是次货,缝制出来的衣服肯定很粗糙!
不是这样吗?真的不是!
之所以会节省了一半的钱,那是因为二十八套冬衣,裁缝只负责一半十四套的缝制,而另外一半,皆是由沈氏带着她的丫鬟和求助了两个朋友,一起赶工缝制出来的。
沈氏的女红手艺并不比裁缝铺的裁缝差,因此她们负责的十四套冬衣一点问题都没有,做工完美得很,那四两银子,她们挣得理直气壮的!
其实连子兰最大的问题就是,能用钱解决的绝对不动心思不费工夫,并且她认为最后两项,也就是在吃的方面,是最不重要的。七天的小吃零食,不仅数量买得极少,且都是挑最便宜的买。
反观连子心,她不仅数量买得多,且都是在永州府物价最贵的餮市买的。
去看看她给准备的那些小吃零食,种类非常丰富,而且除了在外面买的,她还自己动手做了几样。
比如自制的五香瓜子——买来一些生葵花子,用清水洗净,去除掉表面的浮土,再倒入锅中钟用浸泡半刻钟的时间。将八角,花椒,桂皮,甘草和丁香一同放入锅中大火煮开,调入盐搅匀后,继续浸泡至瓜子和汤自然冷却。盛出瓜子后,放入沥水篮中充分沥干,再把沥干水分的瓜子放在一块平放的大纱布上,扎口后用绳子系好。最后只要把纱布袋放置在暖炉上烘上几个时辰,平摊后冷却便可以了。
这种瓜子虽没有外面卖的那么香脆,可是一点都不上火,而且成本便宜。
还有一种怪味椰丝香草豆——白糖和盐加入水中搅匀,中小火将水煮开直到锅中冒大气泡儿时马上倒入花椒粉搅匀,再然后倒入香草豆,快速用铲子翻搅,使料汁均匀地包裹在香草豆外面。最后撒入椰丝,快速搅匀,让椰丝也均匀的包裹在豆子外面即可熄火。
这种怪味豆味道独特,从来没有人见过,是这个新年受下人们欢迎的零食之最。
……
连子兰听了这些,心中滋味有些复杂,确实,很多东西都是她没有想到的。
或者说,不是她想不到,只是压根不想花这些心思。
钱都是可以省出来的,虽然连子心这样是有很多人帮忙,但老太太当初没有规定不能找人帮手啊,况且,自己不也是只动动嘴皮子,买东西的事情不都是下人去办的么?
她还没复杂完,老太太又抬出一样东西给她伤口彻底撒上盐巴。
原来就这次的年夜饭,老太太派银杏和玉竹私底下在两边的下人中进行不记名投票调查。
最后的结果显示,连子心这边年夜饭,二十个下人的投票满意度为十八人,只有两人觉得不满意。
而连子兰那边二十个下人的投票满意度仅为十二人,有八人觉得不满意。
十八对十二,高下立见。
要说连子心为何在年夜饭上又能胜一筹呢?其实也是很简单的。 ^ —舌尖上的皇后
除了菜色较为丰盛,最关键的是她是用了心的。
她亲自烹制每一道菜,论手艺她现在不一定比得过竹竿哥和鲈鱼哥,但她带着满满的诚心做。
因为她从未觉得给下人做饭做菜有什么丢脸的,烹饪的快乐在于分享与传播,没有高贵的嘴与低下的嘴之分。只要有心的人,都能尝出菜里不一样的味道,那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尊重与温暖。
连子兰那边的年夜饭,都是交由竹竿哥和鲈鱼哥做的,他们俩的手艺没问题,可是由于他们俩不喜欢连子兰,所以做菜的时候免不了有些敷衍,且会不由自主地将一些不好的情绪带到食物里,如此一来,再好的味道,都会锐减几分。
总结,连子心并没有多高明的地方,她胜在了心意。
心诚则灵,诚以动人。
连子兰到底有没有心服口服,连子心无从知晓,只是她这回没有任何反辩和抗争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