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姜芙淡淡的轻哼了声, 回到颜枫院,吩咐秋翠传膳, 进屋换了身装束出来, 脸上怒意尽消,顾越皎和顾越涵心头涌上不对劲的感觉, 果然, 没多久嬷嬷来请的时候,夏姜芙口吻清淡的拒绝了人, 寿安院,她就不去了。
嬷嬷愁眉不展低着头, 余光瞥向边上岿然不动的侯爷, 心下大惊, 难道侯爷也不过去?
若是这样,老夫人就尴尬了。
下人们惯会见风使舵,平日里待寿安院态度就略有敷衍了, 如果顾泊远再表明态度,下人们更会肆无忌惮, 往后老夫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今天之事,由老夫人先挑起, 确实有失偏颇,但孝字当头,夏姜芙忍忍就过去了,京城大户人家, 老太太老夫人都是这么些个性子。
顾泊远坐在桌边,手里端着个盒子,是他为老夫人备的寿辰礼,请护国寺主持开过光的佛珠,在嬷嬷冷汗涔涔的哆嗦中,他将盒子递给夏姜芙,“皎皎,我们去寿安院看你祖母。”
没唤夏姜芙。
嬷嬷不敢有意见,转身掉头先回去了。
她看得出来,夫人是不准备容忍老夫人了,寿辰这么大的事儿她都懒得敷衍,将来,二人还有闹僵的时候,嬷嬷擦了擦额头的汗渍,拽着暗紫色的长裙,很快消失在拐角。
屋里只剩下夏姜芙,她一扫方才的冷淡,叫秋翠和她一块去湖边的院子,那搭建了戏台子,云生院的姑娘们昨个儿歇在那,她到的时候,姑娘们扎堆在院子里上妆,穿上布庄做的衣衫,英姿勃发,颇有几分气势。
“夫人,您看要不要排练场?”秋翠目光炯炯盯着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姑娘们,夏姜芙心宽,姑娘们进门后就没过问,她不能不把眼睛擦亮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万一她们乱跑冲撞了人,丢脸的是夏姜芙。
好在,姑娘们安分守己,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不用,问问她们吃过饭了没?让偏院的厨房多备些吃食,别饿着了。”夏姜芙走到最里边,屏风里还有些姑娘排队换衣服,姑娘们在云生院习惯了,脱衣服没什么避讳,夏姜芙交代了几句就到了前边。
宁国公府和秦府的人来得早,瞅着大儿媳和二儿媳,夏姜芙啥烦闷都没了,换作其他人家宴客,主人家领着身份尊贵的夫人聊天说话,但夏姜芙不同,走哪儿都把宁婉静和秦臻臻带着,羡煞不少人。
安宁国民风开放,婆婆带着未来儿媳迎客并无不妥,但夏姜芙笑得是不是太欢喜了些,凝视着宁婉静如花似玉的脸能傻乐上好一会儿,旁边夫人说什么她都不理会,这情形,诡异之至。
傅蓉慧看在眼里,心情当真是复杂,女儿中意长宁侯府,迟迟不肯应下裴府的亲事,而她试探过夏姜芙,并没有和她结亲的打算,再拖下去,裴府定了别人,女儿就落得两头空,她左右为难的低叹了声。
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明夫人。”顺昌侯夫人在傅蓉慧旁边落座,眼神有意无意扫过凉亭外看着宁婉静发愣的夏姜芙,“她在京里的风头,都盖过宫里太后了,你听说了没,柳家请承恩侯夫人出面说和,想撮合顾三少和柳小姐呢。”
柳青芯才华横溢,蕙质兰心,嫁入侯府无人会质疑她的本事,可她偏偏是柳家小姐,这事儿就有趣了。
“梁夫人。”明夫人挥退旁边的丫鬟,压低声音道,“柳家在书院做的事儿众所周知,你觉得顾夫人看得上他们家的小姐?”
就她所知,夏姜芙给礼部刑部兵部侍郎府下了帖子都没柳府的份儿,其中疏远,显而易见。
柳家前边暗算人家儿子,后边又巴巴上门想做人儿媳,太看得起自己了。
顺昌侯夫人端起八仙桌上的茶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顾夫人和咱不同。”
京城关系错综复杂,许多人家为了巩固地位而联姻,朝下朝上都流行着句话,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柳府若有用处,娶了无伤大雅,偏偏是夏姜芙,心头记仇着呢,柳青芯想进长宁侯府的门,下辈子吧。
“明夫人,听说令小姐的亲事还没定下,您可是眉目了,要不要我帮你?”说这话的时候,顺昌侯夫人转向笑得花枝乱颤的夏姜芙,“顾夫人看似嚣张,心头却也懂分寸,瞧瞧宁小姐和秦小姐,穿得多光鲜体面?”
夏姜芙出手阔绰,手里得了绸缎首饰都会送去宁国公府和秦府,指明是给未来儿媳的,安宁国以孝治国,晚辈孝顺长辈乃理所应当,这长辈反过来讨好晚辈的,夏姜芙还是头一人,她也不是讨好,反正就爱送东西,绫罗绸缎,源源不断送往府邸,这份心,连她都比不上。
傅蓉慧表情淡淡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欣苒的亲事,就不牢梁夫人费心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傅蓉慧和顺昌侯夫人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顺昌侯府的做派她略有耳闻,顺昌侯的爵位是先皇看在长郡主的份上给的,领的是闲差,没有实权,长郡主是皇室中年纪最长的人,颇有几分威严,素来不愿意掺和京里的事儿,梁夫人忽然开口说帮她,由不得傅蓉慧不提防。
顺昌侯夫人吃了闭门羹,不在意的笑了笑,她也不想开这个口,但没法子,谁让夏姜芙有本事生了一堆不省心的儿子呢,在府祸害夏姜芙就算了,偏偏放出去连累其他人,聚众赌博不说,将南蛮公主赢得身无分文,她不巴结好夏姜芙,他日南蛮公主来京告御状,她如何帮梁冲脱罪?
那可是老夫人的命根子,有个三长两短,府里还不得闹翻天了?
侯爷领的闲差,说话没人听他的,思来想去,抱紧夏姜芙大腿是最稳妥的,梁冲信里说了,随行的少爷们都赢了钱,长宁侯府几位少爷也是如此。
梁冲能不能逃过一劫,就看夏姜芙护短到什么程度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和夏姜芙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以前她不屑,如今却颇有些庆幸,夏姜芙出了名的刁钻蛮横却性情耿直,不懂弯弯绕绕算计人,她哪怕当众骂了人,过去就过去,不会报复回去,就像对刑部的梁鸿,对承恩侯府的柳瑜弦。
秋风吹过,树上的树叶簌簌落地,一排银杏树下,铺了一地的金黄,银杏树后,传来低低的耳语声。
“老夫人德高望重,你讨得她欢心,必能如你所愿,芯儿,姑姑自是盼着你好的。”柳瑜弦拿掉柳青芯肩头的银杏叶,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她最引以为傲的是生了三个儿子,在侯府站稳脚跟,得侯爷敬重,外人羡慕,眼下才明白,有女儿未尝不是件好事,不用急得她将主意打到娘家侄女头上。
但别无他法,她厌恶小妾姨娘,府里的一堆庶女是眼不见心不烦,不敢指望她们为自己办事,娘家侄女是她看着长大的,感情深厚,比庶女们更值得她信任。
“老夫人深居简出,喜欢吃斋念佛,你性子贞静,定会与她投缘。”柳瑜弦顺了顺她鬓角的发髻,小声提醒柳青芯到了老夫人跟前该说什么,完了,轻轻叹息道,“走吧,我领着你过去。”
若非朝堂局势起了波澜,她是坚决不会让娘家人和长宁侯府牵扯上的,有人状告陆家在东境吃空响,皇上言语间对承恩侯府信任有加,要求彻查此事还侯府清白,实则不过为了坐实他们的罪名,外边的事儿她一个妇道人家从不过问,但也知道真被梁鸿查到什么,侯府就完了。
侯府今时的地位是靠赫赫军功积累起来的,随着顾泊远赢得南边战事胜利,皇上壮志雄心要征服东瀛和西陇,一旦天下太平,像她们这种军侯世家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迟早会渐渐没落,侯爷所作所为是为了侯府,她并不觉得错了。
梁鸿已经被收买了,但谨慎起见,拉拢振国大将军和顾泊远势在必得,皇上野心勃勃意欲夺回兵符,威胁到的是他们三府的地位,只要他们三家同仇敌概拧成一股绳,东西两境有战事,皇上就需要他们,他们三家就不会从云端跌至泥里。
柳青芯静静听着姑姑的叮嘱,小脸绯红。
“陆夫人自视甚高,明里暗里挤兑顾夫人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突然转性要把侄女嫁进侯府?”顺昌侯夫人站在不远处,表情怪异的瞅了眼身侧拧眉的傅蓉慧,“明夫人清楚缘由吗?”
朝堂最近就那么大点事,哪怕上边有意瞒着,但还是有风声走漏出来,傅蓉慧脸色平静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顺昌侯夫人翻了个白眼,“明夫人不愿意说就算了,如今整个京城上下,盯着长宁侯府少夫人位置的数不胜数,你真要为明小姐好,还是好好谋划谋划吧。”
青年才俊,顾家几位少爷可是炙手可热的说亲对象,晚了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傅蓉慧抿了抿唇,视线落在远去的二人身上没有说话,片刻掉头走了,原本,她们是要去寿安院给老夫人请安的,既然柳瑜弦斗志昂扬,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穿过长长的走廊,笑吟吟的走向夏姜芙,“听说云生院的姑娘们今个儿会演出大戏,总算有机会开开眼界了。”
追上来的顺昌侯夫人挑了挑眉,以为多沉得住气,还不是假装平静,她虽不知朝堂发生了何事,但从几人的态度可以看出来,抱紧夏姜芙大腿,有利无害。
连自命清高的柳瑜弦都这么做了,她还有什么好迟疑的,慢悠悠走过去,顺着夏姜芙的眼神落在远处的身形上,拍马屁道,“别说,这宁小姐和秦小姐生得可真好看,瞧着做派就像长宁侯府的人。”
夏姜芙一怔,眉眼舒展,笑得嘴角都歪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她们是好姑娘,我儿有福气啊。”她是真开心,眉梢间尽是喜悦和自豪,不得不说,国公府培养出来的小姐无可挑剔,知书达理面面俱到,进退有度,当真是应了那句话:长得好看的人,心眼也不坏。
迂回弯折的走廊间,二人一红一黄的装扮仿若花间飞舞的蝴蝶,明丽,鲜活,夏姜芙转身看了眼顺昌侯夫人,疑惑道,“二位不是去寿安院了吗?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不识路,我命人送你们过去。”
“不用。”傅蓉慧表情淡了少许,“我瞧见承恩侯夫人带着柳小姐过去了,不着急,你站了半个时辰了,可要坐下歇会儿?”
顺昌侯忍不住看了傅蓉慧眼,附和道,“是啊,去屋里做,凉亭里风大,别冻着了。”
夏姜芙心思都在走远的儿媳们身上,倒没留意二人态度有所不同,庭院背后有处阁楼,夏姜芙带她们去了那边,路上又遇着梁鸿夫人,夏姜芙邀她一起。
梁夫人搅着手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着夏姜芙,多次欲言又止。
夏姜芙和她一起管束云生院的姑娘,多少了解她的为人,只是她不爱管闲事,梁夫人不说,她便不问。
梁夫人愁眉不展,没法了,只得悠悠开口道,“侯夫人,你听说东境之事了吗?”
夏姜芙步伐微顿,下意识的反问道,“什么事?”
梁夫人见她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掩唇轻咳了两声,犹豫着说还是不说。
见夏姜芙走上木板桥,她迟疑番,慢慢跟了上去,傅蓉慧和顺昌侯夫人也跟着,她斟酌道,“我家大人夜里遇着刺客,受了伤,说是这趟差不好办啊。”
梁红嫌弃她没见识,朝野之事素来不和她多说,这次将里边关系写得清清楚楚,估计无计可施了,承恩侯戍守东境多年,强龙哪儿斗得过地头蛇,梁鸿此去,必然是凶多吉少的,承恩侯私底下给了梁鸿许多好处,饶是如此,仍然对梁鸿痛下杀手,内里牵扯,恐怕不止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梁鸿离开前,信誓旦旦说此去回来就能升官,到头来,小命保不保得住还不好说呢。
她又道,“大人曾称赞刑部官兵训练有素,以一抵十,所以皇上命兵部随同保护他时,他没应只从刑部挑了百人,但那些人不堪一击......”
刑部官兵身手如何她是从梁鸿嘴里听来的,据梁鸿所说,他带人围剿京郊养暗娼的私宅时,那些官兵个个孔武有力,不消片刻就将宅子里侍卫打得落花流水,身手不凡,护他周全不是问题,然而被袭那夜,对方十多人,轻轻松松将他们百号人制服了,情况,好像有些对不上。
梁鸿写信给她,请她想法子让朝廷再派些官兵过去。
她一介妇人,哪儿有那个能耐,数来数去,也就在夏姜芙跟前说得上话了,这走投无路,只得来问问夏姜芙有没有路子。
余下的话没说完,但夏姜芙明白她的意思了,拢了拢衣袖,好奇道,“没理由啊,皎皎说随行的官兵是梁大人亲自精挑细选的,谁都不让插手呢,难道他猪油蒙了眼,识人不清?”
梁鸿被授予钦差大臣,很是得意了几天,在刑部,说话鼻孔都是朝着天上的,风头盖过了尚书大人呢,他自己选的人,怎么会不堪一击?
梁夫人轻蔑的扯了扯嘴角,梁鸿有多大本事别人不清楚她当妻子的还不清楚?一本正经说大话训斥人头头是道,真比本事,也就七品小官的水准,之所以升得快,全是仰仗了那张刚正无私的脸,谁知他选的人怎么就都是些没用的了?
当着夏姜芙的面,她不好说梁鸿坏话,“这个不好说,我家大人让我想法子请朝廷再派些官兵过去,但我哪有这个本事,侯夫人,这件事您看看能不能和侯爷说说。”
梁鸿信里没说让她找夏姜芙,但提了顾泊远,说能救他的只有顾泊远。
“侯爷的事儿我不管呢,这个怕没法帮你,要我说啊,梁大人是皇上任命的钦差,谁敢对他动手?不是存心和皇上作对吗?那些人估计吓唬吓唬他而已,不会出事的。”夏姜芙安慰了两句,拉过她的手,笑得极为灿烂,“你别想太多了,梁大人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顾泊远和她说了承恩侯在东境的所作所为,要梁鸿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公然告诉打架,东境确实有问题了?梁鸿不止会没事,承恩侯府的人还会小心翼翼护着他周全,而梁鸿信里说的行刺,极有可能不是奔着他去的。
夏姜芙的手很光滑细腻,平端抚了梁夫人急躁的心,想了想,她和夏姜芙无冤无仇,夏姜芙没理由骗她。
又听傅蓉慧附和夏姜芙,认定梁鸿不会出事,她稍稍放松了些。
暖阁风景雅致,夏姜芙坐着就不太想动了,但她念着儿媳妇去寿安院陪老夫人了,担心老夫人糊涂做出丢脸的事儿,当傅蓉慧提出给老夫人请安,她没拒绝。
寿安院的甬道两侧栽满兰花,兰花丛里,凸耸的假山错落有致,假山顶上,有座八角飞檐的亭子,亭子小巧玲珑,仅供观赏是不上人的,亭子翘檐立着几只鸟雀,花香鸟语,分外喜庆,是依着老夫人的喜好翻新过的。
比起外边,院子里更是热闹,老远就能听着姑娘们的笑声,傅蓉慧笑道,“难怪一路走来没见着多少人,都跑老夫人院子请安来了。”
夏姜芙脸上笑意不减,“陪陪老夫人也好,她老人家不爱出门,院子里还是头回这么热闹呢。”
进了拱门,只看老夫人坐在中间,左右两侧是国公夫人和宁婉静,周围簇拥着许多夫人小姐,老夫人穿着绸缎衫子,发髻上戴着红宝石的头套,整个人看上去富贵逼人,夏姜芙扫了圈,目光落在最边上正襟危坐的秦臻臻身上,扬唇笑了笑,只是这笑,讽刺多过其他。
傅蓉慧她们上前,中规中矩的向老夫人问好请安,顺带说了许多吉祥话,逗得老夫人喜笑颜开,扬手吩咐人赐座。
老夫人握着宁婉静的手,众人看得出来,老夫人对这个未进门的孙媳妇,打心眼里喜欢,更是曲意逢迎,不断称赞宁婉静,倒是忽略了最边上的宁婉静,她坐在秦臻臻身侧,柔声道,“是不是无聊?”
老夫人厚此薄彼得不要太明显。
秦臻臻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不无聊,老夫人说话风趣幽默,大家听得都乐呵呢。”
“你喜欢就好。”夏姜芙不痛不痒说了句。
这时候,不知谁起了头,说起送老夫人寿辰的寿礼来,礼物都用盒子装着,呈递上去时,会有嬷嬷大声念送礼人和礼物,宁婉静送的件福寿禄刺绣的衣衫,寓意极好,老夫人爱不释手,要不是碍于场合不对,估计会立马穿上。
而秦臻臻送的份手抄经书,与在宣纸上写字不同,此经书用的是宫廷丝绸,墨乃磨砂墨,经年不褪色脱渍,遇火时,丝绸烧化,墨字会逐步逐步脱落,火中飘经文,极为壮观,整个京城,也就皇后才舍得赏赐秦臻臻这么多磨砂墨。
但是,在场的都是有眼力见的,看得出来,老夫人并不热络,如果不是喜欢秦臻臻这个人,就是不喜欢这份礼了。
吃斋念佛之人极为信奉佛经,秦臻臻的礼难能珍贵,不可能入不了老夫人的眼,如此一说,就剩下一个可能,老夫人不喜欢秦臻臻这个儿媳。
老夫人摩挲着宁婉静手背,敷衍的说了句,“是个好孩子。”
秦臻臻脸上黯然了瞬,很快便收敛了去,夏姜芙扶了扶她脸上的簪花,左右拨弄两下,上边的珠子清脆的响了响,夏姜芙满意道,“买这簪花的时候就知道你戴着好看,十几岁的小姑娘,就该装扮得娇俏些,别等七老八十,满脸褶子了才想着打扮,迟了。”
不高不低的几句话,在场的夫人们却听着些硝烟味儿,七老八十,满脸褶子,不是形容的老夫人吗?
老夫人穿的是上等绸缎,御赐之物,款式也是时下正流行的,衣服没什么不妥,但满头珠翠,富丽堂皇,看着沉甸甸的,和老夫人瘦削的脸颊有些不配,倒不是说老夫人戴着不好看,总觉得有些不搭。
说不上来。
老夫人面上波澜不显,还极为包容的点了点头,“是啊,小姑娘就该打扮得娇艳些,上了年纪再穿花花绿绿的衣衫,会被认为孟浪肤浅的,臻丫头啊,我屋里有几匹绸缎,待会你和静丫头带回去做几套衣衫吧。”
在场人听出些意味来,夏姜芙嫌弃老夫人气质撑不起衣服头套,而老夫人讽刺夏姜芙孟浪肤浅,婆媳两的刀光剑影啊。
“那就谢谢老夫人了,您老人家的都是好货,她们有福了。”夏姜芙慢条斯理站起身,轻轻理了理胸前的领子,莲花移步走了。
众人眼珠子转了转,有些回不过神来,前一句还针锋相对,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谢老夫人呢,在座的不乏有心直口快的,小声道,“侯夫人是不是说宁小姐和秦小姐是她儿媳妇才替她们谢谢老夫人的啊,侯夫人真好。”
众夫人:“......”
好像是这回事,但又不仅仅是这回事,侯夫人,和老夫人不对付啊。
这下好了,想费尽心思讨好老夫人从而嫁进侯府的人心思落空了,依着侯夫人的性子,老夫人哪儿做得了几位少爷的主,亲事,还得由夏姜芙说了算。
夫人们周旋多年,经验老练,见风使舵之事不会做得太过明显,小姐们则不同了,她们沉不住气,看夏姜芙一走,纷纷起身告辞离去,未来祖母和未来婆婆,该讨好谁该疏远谁,她们心头明白着呢。
片刻的功夫,院子里的人就走了七七八八,老夫人面上挂不住,握着宁婉静的手不断收紧,在宁婉静手上留下一片淤红,她哂笑道,“世风日下啊。”
趋炎附势,有辱名门望女的风范,她摇了摇头,余光撇到安安静静坐着的宁婉静,心头稍微有些宽慰,起码还有个懂规矩的,“你出去转转吧,我和你母亲说会儿话。”
宁婉静起身,毕恭毕敬行了礼才退出去。
谈吐举止,俱是老夫人心目中要求的孙媳妇人选,夏姜芙不讨人喜欢,但挑儿媳的眼光不差。
见柳青芯坐着不动,她蹙了蹙眉,这也是个投机取巧的人,和秦臻臻一样送了套手抄经文,秦臻臻尚且是用皇后赏赐的丝绸磨砂墨抄的,稀罕珍贵,而柳青芯赠的却是宣纸经文,她摆了摆手,“芯丫头也随静丫头出去转转吧。”
柳青芯不明白哪儿得了老夫人厌恶,明明,她一句话都没说,老夫人对她的反应太奇怪了,甚至连做戏都懒得做,厌恶尽表现在脸上,她困惑不解的看了眼柳瑜弦,见她点头才翼翼然起身,施礼后随宁婉静一块走了。
夏姜芙离开寿安院没去其他地儿,秦臻臻忐忑不安跟在她身后,莫名红了眼眶,夏姜芙为何说那番话她心里明白,老夫人不喜欢她,她生母死得早,并不受后母待见,若非有个当皇后的胞姐,她的遭遇,估计连七品小官之女都不如,她的这门亲事,是胞姐央着皇上求来的,手段不入流,老夫人看不起她实属自然。
夏姜芙转过拐角,回头见秦臻臻抹泪,不解道,“你哭什么?”
秦臻臻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对上夏姜芙询问的目光,低低道,“这世上,除了姐姐,没有比夫人对我更好的人了。”
噗嗤声,夏姜芙没忍住,笑了起来,“我怎么对你好了?”
“您为了我顶撞老夫人。”她自己的父亲尚且不会为了她给后母脸色,但夏姜芙一个外人愿意为她出头......
夏姜芙挑了挑眉,招招手,挽着她手臂往前走,“我对你哪儿就好了,我与老夫人,不对付许多年了。”可以说,还没进侯府的门就跟老夫人杠上了,老夫人蹉跎她,如今又给她儿媳甩脸色,她哪儿会任由她春风得意。
秦臻臻不信,“您就是对我好。”
这世上,除了她死去的母亲,在宫里的姐姐,只有夏姜芙会送她衣衫首饰,还有许多胭脂水粉,以前姐姐会为她出头,后母并不显得多害怕,可每每长宁侯府的小厮送东西来,后母都是笑逐颜开的,比对着姐姐显得真切多了。
有长宁侯府的小厮时不时往府里捎东西,她后母都不敢给她脸色瞧了,连姐姐拨下来的嬷嬷都说,论本事,谁都比不过夏姜芙。
夏姜芙掏出手帕,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成,我对你好就好吧,别哭了,难看。”
她的动作很轻,身后跟着的嬷嬷真挚的笑了笑,抬头瞅了眼日头,转身走了,到门口时,宫里的马车刚到,下来两个富态端庄的宫人,侍卫见这阵仗,已有人入府禀报,她走上前,在对方耳朵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对方略有迟疑,嬷嬷道,“皇后娘娘就这么个妹妹,以后仰仗的是侯夫人,你回宫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老夫人寿辰,皇后娘娘看在秦臻臻的份上备了礼,但寿安院那幕,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让皇后娘娘明白,尤其是夏姜芙对老夫人的态度,小心适得其反,得了夏姜芙不喜。
宫人站在门外思忖番,转身回去了。
待管家出来,宫里的马车已不见了人影,他如实禀明顾泊远,顾泊远让他别声张,老夫人的寿辰,别让老夫人不痛快。
自满于晚辈阿谀奉承的老夫人不知道皇后娘娘原本给她备了礼,但又因为她薄待秦臻臻和夏姜芙闹不和而改变主意了。
云生院的姑娘们准备了表演,午饭后,男客女客皆坐在戏台子前面,翘首以盼。
夫人小姐们是看似内容,而老爷少爷们则是擦亮眼睛观望着,要知道,禁娼后,他们成天到晚只能耕后宅一亩三分地,了无生趣,还是青楼女子有滋味,知道怎么哄人,如今,总算能一饱眼福了,回味着美人们的翘臀,细腰,浑圆,光是想着,浑身热脉喷张,快要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直接奔上戏台子等着了。
盼望着,盼望着,美人们的脚步声近了。
娇媚声传来,老爷少爷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粗鲁的拽了拽领子,呼吸声渐渐厚重,坐在后边的人还忍不住挪着凳子往前,往前,再往前。
要不是男客女客中间隔了一片翠竹,夫人们瞧见自家相公的德行,非跑过去揍人不可。
随着琴音响起,戏台子幕布后的声音没了,琴声宛转悠扬,如美人清清脆脆的嗓音,有人当即拍桌道,“是怡红院的娇娘,弹得一手好琴......”
紧接着,箫声起,琴箫合奏,高山流水,听得一众人酥了骨头。
哗的声,幕布落下,美人们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然后,正沉浸在不可描述回忆里的老爷们,少爷们,惊讶得掉了下巴,有人没坐住,直接连人带凳摔了下去。
他们朝思暮想的美人们——成了男人。
琴声一转悠扬,忽深沉凝重,女声起。
穿着男装,竖着高髻的六位美人立在一处门框前,跪别祖母,此乃安宁国传颂已久的故事,建宁国时期,叶家满门忠烈,常年征战沙场,犯下杀戮,曾有高僧预言,“叶家,此后七代无子。”果真,三代以来,叶家人没降临过一个男孩。
边关战乱,朝廷岌岌可危,叶家家主当机立断,将膝下六女从小以子培养,六女骁勇善战,本事过人,正值北边来犯,叶家家主被委以重任,领正帅之位,率兵出征剿灭敌人,却因政敌陷害,出师未捷生先死,六女临危受命,扛父帅大旗出征。
英勇无惧,屡立战功,平复边关回京,发现叶家满门被斩首,六女心灰意冷,于长草的院墙下自刎。
叶家,此后世代无果。
故事的结局,朝廷没了六女,很快被覆灭,改朝换代,再没了建宁。
比起男人们沉浸在痛失所‘爱’的悲愤里,夫人小姐们则不太明白,老夫人的寿辰,演这种苦情戏,会不会不吉利,尤其,看着老夫人阴气沉沉的脸,众人想起身走人,婆媳两不对付,但夏姜芙用不着这般气人吧。
戏台子上的故事是从六女扛父帅大旗出征开始的,美人们娇丽,穿上男装,自有股英气,“吾随北境共生死,勿念。”
叶老夫人妆容厚重,瞧着身段和脸,压根看不出是个年轻女子。
目送六女消失于街道尽头,叶老夫人低叹了口气,叶家杀戮重,七代五子,经六女后,恐绝于子嗣,老夫人掩上门,自此吃斋念佛,再没踏出佛堂半步。
六女所向披靡,短短半年就为朝廷平定四方,战事结束,朝廷诏令回京,六女换回女儿装,偷偷回京拜祭父帅,长女道,“父帅忠心报国,却惨遭奸人陷害,我定要那人不得好死......”
同一时间,皇上御书房,一精神矍铄的老人忽然身子一歪,直直摔于桌角,一命呜呼。
叶家家住坟前,长女继续道,“朝廷已无外患,只盼着朝廷蛆虫皆恶有恶报,皇上勤勉于政,对得起父帅之死。”
同一时间,京城各府宅,许多人同时毙命。
文武百官,尽数去了大半,朝廷人心惶惶,皆不知发生了何事,浑浑噩噩的皇上突然励精图治,开设恩科,大举选拔人才,赐叶家精忠报国匾额,丹书铁券一份,叶家,重振兴盛,门庭若市,上门求娶之人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槛。
故事开始了,长女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嫁给了钦天监监正,自此她说下雨便未出过太阳,她说打雷便没劈过闪电。
夫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凡夫俗子,谁不想呼风唤雨,凭借叶家大小姐的本事,做皇帝都是有可能的,屈居于后宅,可惜了。
但这个结局,好过她们自刎于门前的悲壮。
尤其最后叶家几位小姐悉数出嫁,凑在一起打打闹闹很是让人觉得温馨,叶老夫人走出祠堂,晚辈绕膝,过得很是开心。
在场的许多夫人看到最后落了泪,是高兴的,忠烈之家,该有这样的温馨的结局。
琴声或高昂或低沉,道尽六女一生的大起大落,叶老夫人活了一百多岁,叶家无子,但满门忠心,天地可鉴,哪怕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
琴声毕,夫人们亦沉浸在氛围中不能自拔,夏姜芙看一回抹一回泪,见老夫人又哭又笑的不知是高兴还是其他,她道,“老夫人觉得如何?”
不知谁带头拍手鼓掌,接二连三的掌声响起,旁边男客中更是反响激烈,“好,好。”
恩仇抱怨,因果轮回,结局好。
夏姜芙扬唇道,“是啊,姑娘们排练了两个多月呢,大人们喜欢,记得赏些银子。”
众人:“......”
他们还没找她算账呢,心心念念的姑娘,被折腾成这样子,好意思问他们要钱?没有。
老夫人刚开始脸色不好看,慢慢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问夏姜芙道,“那叶大小姐点石成金的本领是不是叶家无子做的交换?”
夫人们心细,想得多,叶家无子,结局是满门斩首,但叶大小姐有了能耐,还保全了叶家,肯定是叶家祖宗在地下保佑她们。
夏姜芙拿着镜子照脸,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话本子没写呢。”
“侯夫人,你哪来的话本子,能不能借我翻翻,以前听戏我就觉得这个故事太压抑了,花旦们唱得悲悲戚戚,这个故事好,言语通俗,铿锵有力,生动得多。”
一时之间,很多人围着夏姜芙要话本子。
夏姜芙拿捏,命秋翠拿了份出来,“你们传递着看吧,姑娘们累了下去歇息,准备第二场。”
老夫人寿辰,怎么也要热闹久些,姑娘们排了两场戏,这一出情感最为壮阔,下一出以轻快为主。
月上柳梢,所有人皆意犹未尽,不得不佩服夏姜芙,太有才了,娇滴滴的青楼女子,被改造成演戏的人,丝毫不觉得不搭,反而十分耐看,那种耐看,是浑身上下散发的光芒,与在青楼伺候人时截然不同了。
夫人们拍手叫好,禁娼,果然是明确的事儿,往后的京城,不会枯燥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