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凤瑶入得那艘船的屋门,柳襄面上的笑容才逐渐消却,而后并未离开,反倒是端着手中的菜肴转身返回了身后的屋子,并顺势掩好了屋门。
此际仅有颜墨白在桌,气氛压抑淡漠,柳襄也无心再度做戏,仅是缓步朝圆桌而去,待将手中的菜肴重新放置在圆桌上后,他便自然而然的屈身而坐,慢腾腾的道:“大周皇上倒是料事如神,长公主方才果然是在门外并未离开。”
颜墨白笑得温润儒雅,面上并无半许诧异,凤瑶的心思,他自然是了如指掌,若不然,如她那般强势执拗之人,又如何能落得到他颜墨白手里。遥想当初追她之际,虽也是吃尽苦头,但如今突然回首而观,许是当初那般追逐打闹的状态,才是最为无忧无虑,只因,那时的他与她啊,只有口舌之争,暗斗之气,但却独独未有……生离死别。
思绪至此,便也想得有些远了,又许是全然松懈了满身故作而来的精神与淡定,是以,整个人的心头也突然有股疲惫之意泛滥上腾。
他目光微抬,那双漆黑如玉的瞳孔幽幽的朝柳襄望来,待目光在柳襄面上扫了几圈,才慢腾腾的道:“并非是朕料事如神,而是,凤瑶多疑多虑,自然容易被朕猜透。”他嗓音卷着几分漫不经心,对此话题也是兴致缺缺,说着,他便再度敛神一番,嗓音微挑,继续道:“朕且问你,这些年你跟在容倾身边,武功学得究竟如何?”
柳襄猝不及防一怔,未料颜墨白开门便是要问这个。
只不过,他柳襄也不过是沉浮之人,无依无靠,武功便是他最后倚仗,倘若就这么随意对颜墨白透底,说不准被颜墨白反将一军的设计,他柳襄自然也没好果子吃。
他心底明然一片,但面上却故作愕然,随即薄唇一启,只道:“大周皇上也是与柳襄交过手,难道不知柳襄武功如何?”
颜墨白勾唇而笑,慢悠悠的道:“正因不知,是以才会问你。便是与你交过手,你有心保留,朕又如何看得透?”
柳襄缓道:“与大周皇上交手,柳襄从不曾有所保留。容倾武功本是及不上大周皇上你,柳襄乃容倾亲自所教,连容倾都及不上,何能及得上大周皇上。”
颜墨白面色微变,深黑的瞳孔静静将柳襄打量。
柳襄则故作自然的垂头,继续道:“柳襄所言句句是真,柳襄在大周皇上面前表露过的武功也并无保留。倘若柳襄的武功都及得上大周皇上了,柳襄又如何能在这军营之中束手束脚。”
颜墨白眼角微挑,瞳色越发幽远,仍不言话。
一时,周遭气氛沉寂得厉害,略微卷着几许令人头皮发麻之意,柳襄着实不知颜墨白心思,心底也稍稍染了几分复杂与揣度。
却是半晌之后,待得柳襄越发有些坐不住时,颜墨白懒散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薄唇一启,漫不经心的出了声,“你武功虽为容倾所授,看似及不上容倾,但你可听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
柳襄瞳孔一缩。
颜墨白轻笑一声,继续道:“早年便是孤儿,好不容易被容倾所救,本是走投无路而突然重见光明,自然得好生拼搏奋斗,争取搏出自己的一片天来。再加之容倾日日威逼胁迫于你,你柳襄束手束脚,自是处处都会为自己设计退路,欲图有朝一日摆脱容倾。而当初平乐坊中,你最大的退路,便是学好武功,有朝一日打败容倾了,自然便可离开,只不过,却是还未真正与容倾拼斗一场,容倾则将你,推给了瑞侯,带入了宫中。”
说着,面上的笑意越发而浓,“宫中权势富贵,威风赫赫,何来不是天下之人挤破头都要进去的地方。再加之凤瑶可刚可柔,气质出众,与平乐坊那些好.色的女人全然不同,你柳襄,自然会心生倾慕,从而,欲图靠近。呵,是以啊,最初那脱离容倾之心,便成了要费尽一切留在凤瑶身边之意,你于宫中沉浮,于凤瑶身边时而出现,无论是柔腻媚术还是苦肉计都在凤瑶面前行了一遍,只奈何,这两套你在平乐坊毕生所学的法子,凤瑶却都不中招。是以啊,你便将容倾沦为了牺牲品,且还对幼帝献血,你知道凤瑶关心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是以,你学聪明了,也知道从凤瑶所需之处下手,得凤瑶青睐。”
冗长的话层层入耳,这回,柳襄面色终是大变,连带瞳孔都开始抑制不住的颤了几下。
却是片刻,他便强行敛神一番,只道:“这一切,不过皆是大周皇上猜测罢了。柳襄承认倾慕长公主,但柳襄却从未对长公主真正动过歪心……”
不待柳襄后话道完,颜墨白便懒散平缓的道:“你自然是不曾动过歪心,你柳襄聪明就聪明在有自知之明,不会妄想将凤瑶霸占,而是要入驻凤瑶后宫,安心服侍,便是做个侧夫侍奴都可。是以,如你最初所言,你与许儒亦不一样,也的确不一样,你能放弃一切,只为守在凤瑶面前,不关心声名,也不关心地位,而许儒亦,则做不到。”
柳襄面色越发卷了几许嘈杂。未曾想到此番被颜墨白留下,竟会被他如此将自己的所有心思剖白在台面上。
他心口微微的发紧,一股股嘈杂戒备之意越发在心底蔓延。
待得半晌后,他终是全数沉下了嗓音,“往日京都城中,世人皆道摄政王温润仙逸,似如神祇,但却心思深沉无底,对大旭全然一手遮天。而今看来,大周皇上你心思的确深沉,且极擅长揣度人心,也难怪当初你还留在大旭京都时,容倾也极是收敛,不敢在你眼皮下极是动作。”
颜墨白慢腾腾的道:“一手遮天这几字,说得倒也稍稍过了些,毕竟,大旭德高望重之人比比皆是,但若论起心思,朕之心思,自然是可深可浅,难以让人揣度。你主子容倾,最初朕便是盯上他的,能在风尘之地屹立不倒,且还有响当当的百晓生称号,朕对他,自然也是‘关心佛照’的。只不过,朕那时的注意力大多在容倾身上,倒也不曾留意过你,却未想到呢,容倾都不曾真正得到好下场,倒是你柳襄,步步为营,竟过得比容倾还要滋润。”
说着,嗓音微微一挑,继续道:“你第一次见凤瑶,是被瑞侯举荐。如凤瑶那般人,何能对男人起兴,是以,若她用软的,自是行不通,而你柳襄倒也极有眼力劲,心思精明,既是软的不行,那便用硬的,待以头强行撞得殿中大柱,头破血流,你柳襄,便是以如此狠烈卑微之姿,强行入住在了宫里。呵,容倾虽是栽培了你,教你武功教你媚术,但若论计谋与心思,容倾自然是及不过你。至少,你柳襄知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你一直活得通透,倒也是,比那许儒亦还要活得通透。”
柳襄面色越发复杂,他终是抬眸朝颜墨白望来,满面发紧,“大周皇上过奖了。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往事罢了,且柳襄如今对长公主也并无它念。但柳襄却不知,今日大周皇上会与柳襄说这些,柳襄倒是想问,大周皇上如此,是为何意?难不成,这几日柳襄皆是安分,但今日不过是为长公主与你做了顿膳食,便再惹大周皇上不悦了?”
嗓音一落,复杂重重的面上再度染上了一层戒备。
颜墨白并未立即言话,唇瓣上的薄笑仍是浅浅的勾着,整个人懒散自若,平静从容。
他修长的指尖微微而动,慢条斯理的把玩儿着手中的茶盏,似是全然无意回话,柳襄越是等待,心底便越是发紧,待得半晌后,他终是忍不住再度道:“大周皇上有何话便直说便是,倘若要杀柳襄,至少,也得给一个杀柳襄的理由,让柳襄死得明白。”
颜墨白眼角一挑,那双漆黑如玉的瞳孔再度落回了柳襄面上。
“谁说朕有心杀你?”他不答反问,“若非朕之容忍与劝说,你早被凤瑶遣返。再者,朕要对付一人,便从来不喜与人废话。”
柳襄眉头一皱,心思层层起伏,待兀自沉默片刻,再度低沉着嗓子道:“既是如此,那大周皇上此番之为,又是何意?莫不是,仅是想拆穿柳襄的一切心思,让柳襄无地自容?”
颜墨白轻笑,目光缓缓从柳襄面上挪开,懒散自若的凝向了不远处的雕窗,待得漆黑的瞳孔将那雕窗扫了两眼后,他才薄唇一启,慢腾腾的道:“你心思精明,武功不弱,对凤瑶心无异样,是以,朕之意,是要你日后待入了大英之后,对凤瑶寸步不离,守护于她。”
柳襄猝不及防大怔,连带瞳孔都抑制不住的惊愕颤抖开来。
颜墨白落在雕窗的眼睛微微一眯,瞳底有微光与决绝滑过,继续道:“无论何时,都得将凤瑶护住,但若朕性命有危,那时,你必得敲晕凤瑶,务必,强行带走她。”
心思太过起伏皱缩,一时之间,连带面色都开始微微的发白起来。柳襄满目不可置信的朝面前之人凝望,全然不敢相信方才自己听到的一切。
这颜墨白不是极为强势么,不是极为傲然么,不是自己的东西从不让任何人触碰么,怎突然到了此际,他竟会如此认真决绝的将长公主托付给他!
他震撼的朝他凝着,面色与目光层层的变化,说不出话来。
待得周遭气氛沉寂片刻,颜墨白终是再度将目光落到了他面上,满目深邃的凝他,薄唇一启,再度道:“朕方才之言,你可记下了?”
这话突然卷了几许威仪与胁迫。
柳襄终是缓缓的回神过来,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随即薄唇一启,极缓极缓的问:“大周皇上如何会将此等大事交给柳襄来做?大周皇上不是极爱长公主吗,你会舍得将长公主让柳襄来守护?再者,便是你身陷有危,也可遣大周精卫护长公主离开,又如何,会将一切寄托在柳襄身上?”
“朕都未将天下放入眼里,但却独独,担忧她会受伤,会执拗的随朕火海沉浮。有些事,不该她来承受与精力,朕心思太远太杂,在毕生之愿未能达成之前,朕并无太多精力护她。”
柳襄目光越发起伏,“便是如此,大周皇上也可遣大周精卫来护长公……”
“大周精卫护不住,更没胆量与凤瑶对抗,危及之时,人心惶惶,谁人若阻拦凤瑶,凤瑶定六亲不认,是以那时,大周精卫拦不住凤瑶,也没那本事拦她,除了,你柳襄。你武功在精卫之上,身无牵挂,不必担忧朕之安危,加之性情圆滑,死缠烂打,不惧凤瑶震怒,也只有你,能在危难沉浮之际,心思镇定的敲晕凤瑶,彻底,带走她。”
柳襄袖袍中的手蓦地发紧,面色越发而白,心底的起伏之意越发剧烈澎湃,整颗心也莫名的厚重得难以附加。
“大周皇上就这般信任柳襄?你可要知晓,柳襄虽身无大志,但对长公主也极是有心,你就不怕,柳襄会彻底抢走长公主,抢走长公主的心?”他再度紧着嗓子问。
这话一出,颜墨白突然不说话了。
柳襄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越发而沉,待凝了半晌后,柳襄终是强行按捺心神的冷笑,“大周皇上还是怕的吧?也在犹豫你方才的决定了吧?你……”
这次,仍是不待柳襄后话道出,颜墨白便平寂幽远的道:“生死不定,犹豫不得。且朕历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信不过容倾,信不过许儒亦,但你柳襄,朕自然是信的。”
从不曾从这颜墨白口中听得这番话,柳襄只觉莫名之中有一道厚重的压力层层压在了他身上,突然间让他有些难以喘息。
“为何?”为何会信他。
他也曾三番五次的想过要杀他颜墨白的,怎突然间,他就信他了。
此生之中,他柳襄与风尘之中沦落起伏,被女人玩弄,被男人嗤笑唾骂,便是连容倾对他,都不过是将他当做卑微鄙陋的棋子,便是如许儒亦那般温雅的人,在面对他时,也是或多或少表露出鄙夷。
世上之人,无一看得起他,便是连当初那些对他趋之若鹜的女人,也不过都是想尝尽他的身子罢了!但如今,这颜墨白竟说信他!这历来高高在上,傲视群雄之人,竟说,信他。
这种被人肯定的感觉,从不曾有过,突然之间,大抵是太过惊愕与震撼,是以浑身上下都发着硬发着僵,一时之间再度有些不知反应。
却是片刻后,沉寂压抑的气氛里,颜墨白再度出声道:“并未有何缘由,不过是因,朕年幼之际也是孤儿,也是乞丐,朕知孤独无依之感,也知何人何事的重要。呵,朕与你不过是同类之人,本是无心无情,但一旦有人入住心底,那自然是刻骨铭心,珍惜之至。”
说着,似也不愿就此多言,仅是待得这话刚落,他便漫不经心的笑了,继续道:“朕方才之言,你柳襄,应还是不应。”
柳襄瞳孔发着颤,“柳襄本是倾慕长公主,自然也是不敢敲晕长公主。柳襄仅是想让长公主对柳襄青睐,甚至彻底看上柳襄,是以,柳襄不曾想过要真正惹她生气,更也不曾想过,做长公主不喜之事。”
“喔?”颜墨白轻笑,“如此说来,朕之言,你是不愿受了。也罢,你既是不愿,朕自然也找得出一个合适之人来护凤瑶,那时候,你柳襄若要近凤瑶之身,许是都不易呢。”
柳襄眉头大皱,咬了咬牙,终是薄唇一启,速道:“大周皇上也不必再激柳襄了,柳襄应话便是。”
颜墨白神色微动,面上无半许起伏,似是全然将柳襄的反应彻底了如指掌。
“既是应话,便也是最好。你柳襄是聪明人,自该知应了朕之话,日后便要将事办好。倘若有朝一日你行事不利,朕发起怒来,自也非你柳襄能承受。”
威胁重重的话入得耳里,柳襄也并未太过诧异,他仅是略微厚重的点头,“柳襄好歹也是男人,说过的话自然也是算数。更何况,守护长公主之事,便是不需大周皇上提醒,柳襄也会努力去做。只是……”
话刚到这儿,他嗓音蓦地顿住。
颜墨白眼角一挑,懒散从容的凝他。
柳襄分毫不避的将目光迎上颜墨白的眼,面色抑制不住的越来越重。
“只是,柳襄从不曾想过,大周皇上你,竟会主动与柳襄说这些。柳襄以为,大周皇上满身高傲,自然是容不得柳襄的,却不料,此时此际,大周皇上竟会将长公主托付给柳襄。”
颜墨白轻笑一声,“朕只是要用人罢了,你既是能用,朕自然要好生任用。朕虽着实不喜你,但也非到杀你的地步,更何况,你对朕有利,朕自然不会滥杀无辜。”
柳襄低沉道:“话虽如此,但还是要谢大周皇上不杀之恩。再者,柳襄如今终是明白,为何柳襄与许儒亦皆得不到长公主之心,独独大周皇上你能得,只因,自私与大气,大周皇上皆占,且还会为长公主不计前嫌,将长公主的退路全然提前的安排好。倘若是换成旁人,许是便是让长公主与其一道生死沉浮,定也是舍不得将长公主推到别的男人手里。”
冗长的一席话,柳襄说得极是认真。
颜墨白神色微动,面上的笑意稍稍减却半许,却终究未言话。
若论自私,他颜墨白能称第一,自然无人敢称第二。毕竟,他可为了他心底的目的,大肆兴战,让天下变为狼烟角逐的炼狱,是以,他不大气,甚至也从不曾想过要大气,此番能容忍柳襄,能提前安排凤瑶之事,也正是因太过自私,太过自私的想要他心系之人保命活命,是以,才会有所安排。
且此举落在柳襄眼里,许是大气,但恰巧落在凤瑶眼里,定是自私之至的。毕竟,他颜墨白再一次违背了与她所有的约定。
思绪至此,瞳色顿时深沉开来。
眼见他情绪不对,柳襄心头了然,也不打算多言,待得正要强行按捺心绪的识趣离开,却不料还未动作,门外不远突然传来了一道脚步落地之声,而后,是一道道恭敬之至的嗓音,“长公主。”
瞬时,柳襄神色一变,僵立原地,颜墨白那把玩茶盏的手指微微一停,却又眨眼的功夫后,他指尖重新恢复动作,再度漫不经心的摩挲起茶盏来。
则是片刻,不远处那道屋门便被人推开了,瞬时,明亮的光线映照进来,顿时扰了满屋的清净。
凤瑶并未耽搁,迅速踏步入门,然而目光朝前一扫,便见颜墨白与柳襄正双双坐于圆桌,且那桌上的凌乱菜盘,似是丝毫都不曾收拾过。
“凤瑶回来了。”正这时,颜墨白温润而笑,脱口的嗓音极是柔然平缓,并无半许异样。
凤瑶下意识独独将目光落在他面上,面色微变,随即缓步往前,直至站定在他面前,她才唇瓣一启,低沉道:“你二人倒是难得坐在一起,方才在聊些什么?”
她嗓音平寂低沉,问得直白。
待得这话一落,便正要转眸朝柳襄望去,却是正当动作,颜墨白便温润而笑,“方才仅是在问,这些菜肴,柳襄是如何做出来的罢了。毕竟,今儿瞧这些菜,凤瑶似也爱吃,我便有心与柳襄聊聊,琢磨着日后若是有空,亦或是兴致来了,便也亲手为凤瑶做这么一桌子膳食来。”
他嗓音极是平缓认真,只是这话落得凤瑶耳里,总像是略微夹杂几许应付似的,令人难以相信。
凤瑶眼角一挑,再度扫颜墨白一眼,而后便将目光径直朝柳襄望去,平寂无波的问:“是这样吗?”
柳襄敛神一番,那妖异的面上陡然扬了风情的笑,随即抬头迎上凤瑶的眼,点点头,“的确是这样。柳襄本还以为大周皇上历来高高在上,看不起柳襄这等卑微鄙陋之人,却不料大周皇上竟会对柳襄讨教做膳之法。想来也是大周皇上着实对长公主极为上心,是以,才能对长公主付出至此。”
他也说得极为认真,语气并无半点的委婉异样之意。
若说以前对颜墨白极有成见,但待今日这般一聊,倒也对他略微钦佩。毕竟,如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的确可不将任何人放于眼里,但偏偏,如此冷血无情之人,甚至心狠手辣得连容倾都极是忌惮的人,背地里,竟也会温柔成这样摸样。
往日终还是太不了解这颜墨白,是以,才会随着人云亦云的看待他,如今一切都像是被彻底颠覆,突然间,心思澎湃上涌,便也抑制不住的赞叹。
亦如他所说,他柳襄与他是一类人,只是,他柳襄纵是心思圆滑,但终究是达不到他的高度的。
毕竟,满身贵胄,手握重兵,叱咤风云,这颜墨白,注定是个风云人物,注定,能将他柳襄彻底镇住压住。
心思至此,不待凤瑶言话,柳襄便下意识的垂头下来,兀自沉默。
柳襄心底越是起伏,目光朝圆桌上的残羹剩炙再度扫了一眼,随即再道:“是吗?不过,本宫今儿离开时,可是见你正端着膳食从屋中出来,怎么,这足足两刻的时辰都过去了,而今之际,这一桌子的菜肴,你竟还未收拾干净?”
柳襄猝不及防一怔,眉头微皱,心思嘈杂横涌,心口突然卷了几许紧张。
却又是片刻之后,柳襄便蓦地回神过来,薄唇一启,继续柔声道:“对于菜肴做法之事,大周皇上问得详细,是以,柳襄也解释得详细,而今待得终于聊完,时辰便也不知不觉过去了,且长公主也恰到好处的归来了。”
是吗?
凤瑶眼角一挑,兀自思量。
颜墨白则懒散慵然的插话道:“事实本是如此,凤瑶又何必多想。再者,我与柳襄本是不对眼,除了与他探讨菜肴之事,何事又能让我与他极是耐心的多聊?”
这话的确是这么个理。毕竟,颜墨白对外人,的确是没什么太大耐性,更别提这柳襄还有心打她主意。
凤瑶神色微动,心底的复杂之意也在逐渐松懈,奈何即便如此,一股略微清浅的怪异与探究仍在心底经久不消,是以,即便心境平静下来,但那股异样之感,仍是不曾全然而消。
她仅是敛神朝颜墨白故作自然的点了头,稍稍压下了所有心思。
柳襄也不再耽搁,唤了大旭暗卫进来一道收拾起桌面的残局。
他们动作极快极快,且整个过程,柳襄也不曾抬头朝凤瑶与颜墨白望来一眼。
待得一切完毕,几人全数出得屋门后,周遭气氛,终是全然的平静下来。
“事情如何了?大周副将们,可还奏了其余要事?”仅是片刻,颜墨白平缓而问,说着,手指扣上了凤瑶的手腕,径直将她极在自然的拉坐在他的双膝上。
凤瑶面色一愕,当即想要起身,奈何身子还未全然动作,颜墨白便扣紧了她的腰,温润懒散的问:“都有夫妻之实了,难不成凤瑶此际竟害羞了?”
他这话不曾掩饰的夹杂几许轻笑与戏谑。
凤瑶面色也抑制不住的变了些,又许是被他如此戏谑而心有志气,是以这回,她倒顿住了所有挣扎的动作,仅是强行自然而又镇定的坐在他膝上,仅道:“你日日调侃于我,可是好玩儿?”
颜墨白温润而笑,“自然是好玩的。毕竟,凤瑶历来太过强势了,此番面露窘迫,略微娇涩,倒也算是将你真正的女儿姿态表露。”
说着,嗓音稍稍一挑,“你不过十八年纪,正当年少,成日里倒是活成了个精于算计的老妇模样,倒也不妥。”
“你说本宫十八年纪活成了老妇,那你颜墨白呢?你也不过二十有二的年纪,却活成了精于算计的老头,如你这般模样,你以为妥当?”
他平缓柔和的道:“自是不妥的。也正因不妥,是以,才不愿凤瑶也活成这样罢了。毕竟,年少老成的人,终还是活得太累,而我深知这种累,便也不愿你也活得如此累。”
说着,似也无心就此多言,他仅是稍稍将目光从凤瑶身上挪开,平缓无波的再度将话题绕了回来,“今日你与大周副将相见,事态如何了?”
凤瑶这才稍稍敛神,低沉道:“你有意让船队慢下速度,我已对副将们吩咐了。且派遣先锋提前探路之事,副将们也无意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颜墨白漫不经心的问。
凤瑶继续道:“只不过,几位大周副将联合提议,只道是,此番行路,十万大军最好是分为两拨。毕竟,前方便是大英,且还不知大英是否有重军埋伏,倘若有的话,大军往前,定与大英军队杠上,一旦实力不济,定会……全军覆没。是以,为防万一,且让大军一分为二,其中一波朝前攻,另一波,静候其变。”
她嗓音极是认真。且将军队分开来行之事,她前些日子也或多或少与颜墨白提过。
说来,那大英的确神秘,且世上也鲜少有关大英边防之术,是以,此番执意往前,万一被大英之人瓮中捉鳖,自要受难。但若,将军队一分为二,便是被大英瓮中捉鳖,但损失的是一半兵力,无论如何,后方之处,还存留一半兵力可自保。
奈何,这话一出,她便再度深眼凝他,却见他面色平平,毫无波澜,似如她这番话落在他耳里,仍旧是不曾激起半点的涟漪。
她心底越发的有些担忧,却是片刻后,颜墨白薄唇一启,终是回了话,“此番进军大英,本就是义无反顾,从不曾想过要保存实力亦或是静观其变。与大英之战,本就是……硬拼。”
凤瑶眉头一皱,嗓音也略微增了半许急促,“也不是说要真正让你静观其变,而是,即便是硬拼,但仍也可以稍稍智取。且万一那大英极是防备,早已将大局布好,你将兵力全数领去,万一被大英来个瓮中捉鳖,又该如何是好?我也不是不让你留什么退路,仅是想让你稍稍保存实力,就如,这批兵力被毁,你靠着剩下的兵力也可能东山再起不是?”
这话一出,颜墨白神色幽远,但却并未言话。
凤瑶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越发复杂,待沉默片刻后,终是忍不住再问,“我方才之言,你意下如何?”
颜墨白径直将目光落来,略微直接的迎上了她的眼,待两人分毫不避的对视片刻后,颜墨白缓道:“兵术之事,我已有考量,凤瑶不必担心。”
凤瑶面色蓦地沉了下来,暗叹一声,“我是关心你。有些要事,你不可单独决定,需好生与我商量,让我知晓你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做,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头有底,不至于太过担心。”
颜墨白瞳中略微漫出几缕妥协之意,随即也不再坚持,仅道:“我之主意,还是全军一道而上,不可分割。”说着,嗓音极为难得的沉了几许,继续道:“凤瑶,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来与大英周.旋,大英不如其余之国,可松可紧,且大英若要行事,定当是兵力旺盛,抵抗十足,是以,前方大英边境,定是重军而围,我知会被大英之军瓮中捉鳖,但便是如此,我军也必得强冲强攻,除此之外,别无它法。倘若如你所言将大周兵力一分为二,会大大削弱大周军队的实力,如此下去,那前行的一般之军,无疑只能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而我剩余的一半兵力,人数已是不够,且也再无十万大军那般的雄风烈烈,如此倘若再被大英乘胜追击,那剩下的一半兵力,也定当全军覆没。”
他嗓音极缓极缓,语气中的厚重与认真之意则是浓烈之至。
凤瑶瞳色骤然一僵,面色也起伏发紧。
颜墨白极为难得的叹息一声,继续道:“我知你担心我,但凤瑶,我们没有退路,且既是前行,便务必得全力而上,不留后路。若不然,我们会更加危险,甚至于,便是全军覆没,都还未真正踏入大英国门。”
凤瑶心口层层的起伏沸腾,终是不说话了。
颜墨白这话再度与上次之言重合,也再度将她所有的心思全数击得粉碎。
终还是这颜墨白考虑周到,只是,正也因前路不知,是以,便是他考虑得极为周到,她心底深处,也终究还是焦虑担忧的。
毕竟,此番面对的不是大盛,而是大英,甚至此际连颜墨白,都无十足的信心与把握能战胜大英,也正是因历来傲然自信的他都开始不知后果,是以,事态才会显得越发的厚重磨人。
凤瑶心底层层的发着紧,待得半晌后,她才回神过来,随即强行按捺心神的道:“我知晓了。”
短促的几字,积满了掩饰不住的复杂,只是本也是还有诸多之言想与他说,但莫名之中,竟也是脱口不得。
颜墨白知她心思,修长的指尖微微一抬,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温润缓道:“莫要担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好。”
凤瑶强忍心绪的点头,只是瞳孔略有酸涩,整个人仅是缓缓朝他靠来,而后极为难得的主动窝在了他怀里,低声道:“颜墨白。”
“嗯。”他并无耽搁,回答得极是温和自然。
“此际离大英已然不远,等会儿,你且好生去将铠甲穿好。”
颜墨白神色微动,沉默片刻,终是缓道:“嗯。等会儿便让伏鬼将铠甲备好,你我,皆将铠甲穿好。”
海风凛冽,不知的拍打雕窗,震动之声四方而来。
天色已是不早,凤瑶与颜墨白也再无休息之意,仅是双双着了铠甲,而后出屋立在船头观望。
而那海面的尽头,空荡一片,并无任何异样,凤瑶忍不住再度将东临苍所绘的地图拿出,仔细审度,待得半晌后,她才略微坚定的朝颜墨白道:“此地离大英边境,该是仅有三里。”
三里……
颜墨白神色微动,从容点头,目光则朝伏鬼望来,“遣副将皆来此船。”
伏鬼不敢耽搁,迅速应声而离,待将副将们全数召集在船,颜墨白目光朝几名副将一扫,懒散平缓的问:“前方不远便是大英,大战即将而发,我大周三军,可是全数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