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泉伸手接过公西意手中的羊皮伞和披风,恭敬地后退一步道:“娘娘回宫一看便知。”
从洪泉微妙的表情里,公西意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梁简做什么总是晚一步……如果是在哲黛姐姐生子之前,她或许会此开心很久。她努力地想要回之以微笑,脑海里却在使劲儿搜寻着做了这皇贵妃的好处,能让她轻松一些的东西。
公西意回宫的路上,目光所及,净是一片湿漉漉。
宫墙上的琉璃瓦一层一层泛着水光,手边的玉栅栏通透干净,一场雨后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变好了,唯独她的衣裙湿的能拧出水来,还有她阴雨不断的心情。
以至于她穿上了皇贵妃的衣裙,跪在地上听洪泉念圣旨的时候,对着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没有多几分认知。圣旨里尽是拗口的文言书语,从祖宗开始细数,一直到她的方方面面,每个字背后都是没有空隙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虚假的夸奖。公西意听了,难以想象这圣旨里所说的女子是谁,反正她不认识这样的女子。
起身接了圣旨,她方站起来,宫殿里四处侍立的人整齐划一地跪下行礼。
一场没有观众,又满是观众的册封。
洪泉一番恭喜后,看着忧容满面的公西意,先是轻声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劝说道:“娘娘该高兴才是,这么一件大喜事。”
“高兴……”公西意拿着沉甸甸的圣旨,一只手在光滑的明黄锦缎上婆娑,“那也要有个值得高兴的理由。”
洪泉提醒道:“皇上今晚是要过来,这些日子朝上烦扰已多,娘娘还是……”
公西意并不愿理会洪泉说的,而是反问道:“皇贵妃阶位该比贵妃高吧?”
洪泉没想到公西意会这么问,垂头道:“是。”
公西意突然就笑了:“这么想想还是挺值得高兴的!这么说我就比姜郁洱更贵重些是不是?”她想到这儿,顿感痛快。
洪泉脸色一抽,这位祖宗真是不自知啊。她什么时候不比姜郁洱贵重了,三番五次皇上都想要贤妃掌管后宫,可哪一次不是被推干净?这是为着皇后娘娘的事,才明白了“争权”的重要性了吗?
“娘娘,她已被废了贵妃之衔,被降为洱妃。”洪泉好心提醒。
公西意追根究底地盘问,洪泉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原来她接到皇贵妃圣旨的时候,姜郁洱耶接到了圣旨。在她安然的酣睡在瓢泼大雨的亭子里时,以掌宫不力险置皇后于死地为由,姜郁洱被撤了贵妃之位。
后宫大权顺利地回到了刚刚生下嫡皇子的皇后手里。而她,就算是皇贵妃,也依旧毫无权力。就算是这样,她也高兴。这么想想梁简总算是做了一件让她高兴的事情。等到哲黛姐姐身子好些,一定要把姜郁洱查的干干净净。
皇贵妃之于贤妃,连着三两级跳。
称得上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跟着公西意晋封,公西子安更是平步青云,不仅高居副相之位,还兼理南北两督,成了连康的直属上司。一时间公西家的势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更成了达官显贵想要攀附的对象。若说风头,公西意丝毫不低于刚刚生完孩子的忽哲黛。朝臣们都在揣测着,是不是该见风使舵地站到公西子安那边去……那边或许才是安全的。甚至有传言,梁简会立梁应为太子,而不是刚刚出生的嫡皇子梁涤。
就在朝臣雾里看花,困惑着现在的局势时,梁简的另一道圣旨,让众人更加迷惑。
忽哲宇被召回京了,被封镇国公。
朝堂一片哗然,大梁自建国后,三公之位一直是虚设的,从未有人……史官更是当朝细数了恩亲侯忽哲宇的丰功伟绩,那些在忽家败落后踩上几脚的人,顿时懊恼地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此等荣誉,此等光宗耀祖的之事,刚刚落在忽年涛的耳朵,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将军竟因过于激动,昏厥过去一病不起。
“阿简,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日子就像是在坐过山车,十天前她还是贤妃,止心还沉浸在伤痛里,哲黛姐姐差点死于非命。可是短短十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按照洪泉的说法,她是该高兴。但更多的,却是像在坐过山车一般的不安。这样的繁华,又能持续多久?
这么多年在深宫里,公西意只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一切都是未知的,不可估量的。今天你可能贵为皇后,明天就可能堕入冷宫,甚至像徐恩那般……凋零,死去。没有什么是肯定的,也没有什么能让人安心。
梁简看着公西意,又是沉默。
“阿简,你说过什么都不会隐瞒我。”公西意有点儿生气。
梁简向前走了一步,拉起公西意的手,柔声问道:“不开心?”
公西意别扭地挣脱梁简:“不是不开心,只是……阿简,我真的害怕,你知道吗?若不是慕城,哲黛姐姐……我想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
梁简的心思千回百转,话就在嘴边,他却说不出口。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难道要他跟西意坦白?本来这次是能给姜家重创的,可是西意一插手,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本来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姜郁洱夺忽哲黛的命,他便能以此为由,彻查姜家打它个措手不及。可是西意插手了,慕城也插手……姜家又侥幸躲过一劫,他也失去最好的时机。
只得狼狈地把忽哲宇提前召回来。
而他最先想给西意的,不是皇贵妃之位……是后位。
一切的顺利都被西意搅和的面目全非,他纵然恼怒也深知西意并未做错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跟她发火,甚至责备她?这些他能说吗?不能。全都不能。
“西南一战,需要忽哲宇和范天北的配合。”梁简说了一个最不是理由的理由。
公西意眼光移开:“到现在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可我不傻,还能是做什么。你一开始就知道哲黛姐姐肚子里的……却默不作声,利用一尸两命扳倒姜家,压制忽家,制衡范家……甚至拿捏了公西家的把柄,我说的对不对?”
“西意,这些事情跟你无关。”梁简害怕公西意这样跟他说话,就好像对他充满了厌恶。
公西意声音软下来:“之前的事情我不问,那以后呢……以后哲黛姐姐会怎么样?他们的孩子又会怎么样?”
梁简本就身心俱疲,想来这上水宫寻求一些宁静。可公西意的一连串质问,让梁简更加疲惫。“你要我怎么样?”梁简嗓子喑哑,眼中净是血丝,“西意我累了,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梁简转身走了,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公西意面前。
她呆呆的站在当场,想起了那日她勤思阁,见到哲黛姐姐也在,她也是这般沉默地走了。那种感觉的滋味,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以至于后来,梁简追出来抱她,哄她……公西意突然就追了出去,她后悔了。
为什么不能好好的,为什么总是为了别人……伤他的心?
公西意不顾宫女们异样的眼光,飞快的跑出去,跑下台阶。当她对着梁简的背影大喊出口,当她拉住了梁简的手,她的心才落回原处。还好……还好她反应过来了。
梁简本是要回勤思阁的,刚走出上水宫不远,就听见了公西意的叫声。他回头,只见远处飞奔而来的身影,她几乎是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梁简竟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见她惊慌的样子。
公西意大口地吐气:“还好还好,差点就追不上你了。”
“追我做什么?”梁简想起什么,面色竟染上一丝绯红。公西意当然知道梁简在想什么,她抿了抿嘴唇,踮起脚尖附在梁简耳边说道:“不追阿简今晚就要失眠,胡思乱想……然后也大半年的不理我,这多亏。”
梁简一愣,看着公西意言笑晏晏的样子,开口:“西意……”
公西意堵了他的嘴,自顾自说道:“我跟你约法一章,以后再不会为别人疑你。真的。”
梁简无奈一笑:“我没生气。”
“你分明就是在生气。”公西意抱着梁简的胳膊不撒手,“我们以后再不提他们的事情,好不好?我也不会再跟你发脾气了……”
梁简看公西意小心翼翼的样子,伸手抱了抱她:“以后想发脾气就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天我只是很累,这不怪你。回去早点睡吧,明早陪你用早膳。恩?”
“可是……”公西意欲言又止,“好吧,那你回去好好休息。”
梁简点点头,还是带着人离开了上水宫。尽管他口口声声说着没事,但公西意还是气急了自己。为什么越是亲近的人,她越不能好好的对待?是不是非要等到感情耗尽的那天,她才肯好好跟阿简说话?才能不去用语言逼迫他?
半个月后,公西意再次踏进正坤宫。
哲黛姐姐身子还未好利落,公西意也是头一次一个人打理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十几天下来,整个人都不好了。累倒是不累,就是太操心,若不是梁简每次都耐心地跟她解释,她根本就掌控不了这庞大的局面。她一进门就被婴儿的哭声震到了。孩子马上就要满月了,仔细瞧着也看不出来更像谁。
公西意自然就抱过孩子,熟练地哄着。
这种感觉很奇怪,比当初抱着自己的孩子都奇怪。她看着怀里的很小很小的粉嫩嫩的婴儿,越觉得奇妙。这是诚王八的孩子……那岂不是要喊她一声小姑姑?
“今日我要出宫见我二哥,姐姐可有什么话带给他?”公西意纠结了许久,才开口。
忽哲黛静默许久,才摇头。
“哲黛姐姐,你有什么打算的?毕竟……”
忽哲黛依旧摇头,她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当她痛的要死地躺在那里,当她苦苦哀求西意保孩子,当差一点就命丧黄泉,当她第一次听见这孩子哭时……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儿是皇宫,谁都不知道阿简会怎么对待你和孩子。”公西意的语气里满满的歉疚,“姐姐,我怕到时候我还是保不住你们。”她清楚的知道,并不是每一次她都能好运的得到慕城的帮助,这次真的是侥幸。毕竟谁都不知道,慕城手里有遗诏,他竟愿意这样用了。
忽哲黛略一思索:“你告诉公西诚,只当我们两清了。这孩子,从此与他无关。”
公西意诧异:“你……”
“西意,我现在才明白,感情的事情,哪里能勉强一分一毫。从前我自以为,我比越芒丹能忍,我可以等,我可以付出一切……我能做到所有他想要我做的,可是……你不用担心,我不是任人宰割的人,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保护。”
“她就是这么说的。”公西意把忽哲黛的原话转告给公西诚。
公西诚却只是淡淡地“恩”了一声,丝毫没其他反应。
“什么叫恩?”公西意气鼓鼓地,“那可是你儿子!”
“我没说不是。”公西诚依旧淡然无比。
“诚王八……我知道感情的事勉强不了,但是你真的不能分出一点点的关心吗?你这样太残忍了。”公西意看着公西诚道,“她对你是不是真心的,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以公西诚的智商和情商,怎么会判断不出这些,她不信。
“真心?什么真心?”公西诚放下手里的账册。
“哲黛姐姐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算计你……”公西意的语气之坦诚,就好像是在为自己说话一样。
公西诚手背轻轻碰了碰鼻尖,继而手指抵靠在额头:“你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公西意很诚实的摇头,她怎么会知道?不过,造人的原理她还是很清楚的。
“她问你要过向心……”
公西意一拍大腿,她想起来的,原来如此啊。
“这不是算计,是什么?”公西诚挑着眉道。
公西意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怎么能是算计呢?这明明就是哲黛姐姐太喜欢你了,才想把你推倒的啊!”
“……”公西诚竟无言以对,“那孩子呢?”
“哇——诚王八,你的情商什么时候退步到这种程度了?你想想,怀孩子要是简单到想什么时候怀就什么时候怀,天底下哪还有那么多不孕不育?就算你不喜欢哲黛姐姐,也不喜欢孩子……你也不能这么误会她的真心,你要跟她道歉。”
公西诚“啪”地一声把账册扔在桌子上,吓了公西意一跳。
“有……有问题吗?”公西意顿时就怂了,诚王八的气场还是很吓人的。
“只是道歉就可以吗?”公西诚反问。
公西意摸不着头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让我怎么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接出宫?娶了她养了孩子?这些够不够?”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西突然停了下来,“好吧,这样当然很好。但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喜欢她就堂堂正正的拒绝她,而不是想着办法侮辱她。我也知道你要娶得人是花灵,所以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蜥蜴,对我而言。天下的女人,娶谁都一样。”
公西意愣住了:“怎么会……你开什么玩笑,那你当初为什么拒绝越芒丹?”公西意问出口,才发现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诚王八情商虽高,但他从来都是懒得用情商解决问题,他一向是更喜欢惹是生非。为什么他能跟很多女人在一起,能娶花灵,却不接受越芒丹……明明他一个都不爱。现在又如此排斥忽哲黛……
公西诚看公西意一个人想不通的样子,他只是看着。
“为什么越芒丹不行,哲黛姐姐不行?”这两个哪一个,都比百里澈更适合诚王八……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公西诚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公西意的眼睛,他想要知道。这么多年,他太想知道答案。有些话不出口,就能心领神会。
公西意看着公西诚危险的目光,突然有了一个无比荒唐的猜测:“你不会……”
公西诚没有让她说出口,因为他已经有答案了。他冷笑道:“果然……”
“二哥……我……”公西意有些慌张,甚至她的眼神难以落在公西诚身上。
“所以她们不行。”他怎么可能,接受她的朋友。因为他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会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子。说完这一句,公西诚再抬起头已经是变了一个人。
“蜥蜴,你就像是毒品。”他反复戒了,反复发作,如今整个人都快被抽干,“如果你我不是兄妹,我绝不会给梁简的机会……”
如果这句话公西意都听不懂,那她就是天字一号大蠢驴。她手足无措起来,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多少年的心事,公西诚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却没想到会这样轻易地说出口。
“你回去吧。”公西诚站起来,拿了账册推门而出,留下公西意单坐着回不了神儿。